62 同鄉

近黃昏時, 在這座無名府邸地處的荒郊,與地面相接的天際紅得似火燒。

院落的牆很矮,不似皇宮的高牆。

斑駁的紅柱上映出餘晖的碎影, 院落也被罩在暖紅色之中。

韓迦南輕捋白色長須, 眯着眼在院落中生得最茂盛的野草堆裏尋了半晌,忽的眼眸一亮,從草堆裏摸出一壇沒開過封的酒。

他單手抱着酒走到謝宣身邊,谄媚般笑道:“老鄉,喝酒嗎?”

謝宣搖了搖頭,輕聲應道:“我喝不慣烈酒。”

過了半晌, 謝宣又問道:“你每回來這裏, 就是為了喝酒?”

“非也。”酒壇被放在石桌上,韓迦南搖了搖頭, “我來此處,不只是為了喝酒。”

府邸內已經被清掃過一遍, 周側的灰塵味薄弱了許多。

春寒未褪,謝宣在肩上多披了一件大氅,坐在石凳上。凳上墊靠了一件陳元狩回客棧取回來的舊衣袍。

說來也好笑, 他等在這裏, 是在等陳元狩做好飯。

他們在這等了一天, 都不曾吃過飯。

于是,陳元狩跑了趟客棧, 又在街市上買了米和菜。這座府邸清掃幹淨後, 在竈房裏生個火做飯也稱不上難事。

謝宣今日連早膳都沒吃,下了早朝後, 他便跑來了這座空落落的府邸, 每日清晨都要按時給他送早膳的宋箐, 今日也應當吃了趟不得以的閉門羹。

于是乎,又過了些許時辰,他們三人在府邸的客堂裏吃了晚膳。

謝宣比平日裏吃得多了些,不知道是否是太餓了的緣故,他甚至覺得陳元狩簡單做的這幾道菜,比他在皇宮裏吃的那些山珍海味要好吃許多。

等到吃完飯,陳元狩出門喂馬,留了謝宣與韓迦南單獨待在客堂裏。

“老鄉。”韓迦南往吃過飯的空碗裏倒了碗酒,問道,“你當真不喝酒?”

謝宣搖了搖頭,“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有個做皇帝的老鄉是我的福氣。”韓迦南拿起碗,烈酒入喉,一口氣随之嘆出,“盡管問便是,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何時來到這個世界的?”

“說來丢人。”韓迦南笑了笑,“我如今五十五歲,也在這個世界待了五十五年了。”

謝宣心頭一跳,神情怔愣着意欲發問,“那你為何……”

“為何這麽落魄嗎?”韓迦南摸了摸白須,邊笑邊搖頭,全然沒了白日時潑皮耍賴的模樣,“老鄉,這世上許多事,容不得人去改變。”

謝宣不理會這句玄虛的言語,“你還能記得多少書裏的內容?”

“談不上記得多少。”韓迦南凝聲道,“我只是一件都不敢忘記。”

“我年少時每日每夜都在想,想着如何把家道中落這道劫抹消,可到了後來,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也就容不得我再去想了。”

韓迦南放下碗,碗裏倒滿的酒已經見了底,話語間,他拿起酒壇又倒一碗。

“其實對我來說,做個神神叨叨的乞丐也未嘗不好。”

“有什麽好?”

世事變遷難以預料,所以謝宣不覺得韓迦南所言是荒謬的,可仍舊對他的最後一句話感到不解。

韓迦南道:“這座皇城裏沒人想認識一個舉止瘋癫的老乞丐,我不用去認識新人,也就有時間去思念舊人。”

謝宣神色微動,“舊人?”

“我有個死去的故友,他姓元。”韓迦南沉聲道,“而這座連門匾都被拆去的府邸,曾經也姓元。”

“他……”

韓迦南繼續道:“他與我們一樣,卻也不一樣。”

室外昏了半邊天,客堂裏點的兩盞蠟燭的光芒顯得微弱了許多。

謝宣雖與韓迦南隔得不遠,可對方的半邊側臉都隐沒在了昏暗裏,另半邊臉稍映出些燭火的光芒來,顯得他面上的神色更加令人難以看懂。

“有什麽不一樣?”

“我的這位故友,平生只有兩個愛好,一是習武,二是喝酒。他在皇城裏名動一時,皇城裏的姑娘個個偷偷心悅于他。”

韓迦南并未正面回答謝宣的問題,只自顧自把話說了下去。

謝宣追問道:“韓先生的故友叫什麽名字?”

“小皇帝,你不會認識他的。”韓迦南變換了對謝宣的稱謂,神情裏透露窳系着若有若無的自嘲,“皇城與皇宮裏,多的是像我這樣怯懦無能的人,記得他的名字卻避之若浼。”

“他叫什麽名字?”謝宣把語氣加重,把這個問題再問了一遍。

韓迦南現在所說的這段話,像是能把他先前從不同人口中聽到的不同話串聯在一起。

“在說出我這位故友的名字前。”韓迦南問道,“皇上能否聽我說段故事?”

謝宣點了點頭,眼下的事對他來說無比重要,他并不着急回到那座消息閉塞的宮殿。他能感受到韓迦南的語調比先前認真了許多。

既然對方是要與他認真交談,他當然也願意做一個優秀的聆聽者。

“我的這位故友,他造過反,打過許多勝仗,他在及冠前就做了大将軍,能與皇帝稱兄道弟,直到穩固新朝局面的最後一仗,他的隊伍打了敗仗。”

“朝廷的文武百官上書啓奏,信口雌黃地污蔑當朝大将軍鬼迷心竅與敵軍私通,起了謀反之心。”

“官員聯合上書施壓一個新上任的皇帝,眼前足以一手遮天的權勢終究勝過了年少的交情。舊的大将軍被押進大牢,新的大将軍打贏了最後的一場仗。”

韓迦南越說越快,言語裏積攢了許多深埋于心的憤意,可話語之中占絕大部分的情緒,卻是深重的無奈。

“後來我再也沒見過這位故友,只費盡心思打聽到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牢中,我還來不及憤恨,朝廷就突然下令滿門抄斬了元府。”

“而我爹也是在那時,因我與朝廷口中的逆賊交好,被朝廷撤去了官職。”

韓迦南凝聲又道:“我就如同這本該死的書裏寫的那樣,老老實實地留在了皇城,規規矩矩地等着男主角的到來。就算我與書裏的韓迦南不一樣,可我卻依然與他做了相同的事。”

“那你的故友呢?”

謝宣越聽下去,心跳就跳得越快,先前他不論聽誰說話,他都會對對方的言語殘存幾分疑慮,可如今與他說話的,是與他真正相同的人。

他朝思暮想、夢寐以求希望有與他一樣處境的人聽他訴苦,可如今這個人就在眼前,可對方卻又與他不同。

韓迦南比他在這個世界多待了許多年,他現今講述的故事與各種言行裏,謝宣看出他比自己要可憐許多,他已經被這個世界逼瘋到喪失了鬥志,但謝宣還沒有。

盡管如此,謝宣依舊感受到了對未知的一切逐漸蔓延至全身的不安。

謝宣問道:“我不曾在書裏看見過姓元的名字,也不曾在來到這個世界後聽說過,這又是為什麽?”

韓迦南留了半碗酒未喝盡,聽到這話後,他忽的嗤笑了兩聲,“皇上,這句話你不該來問我,應當去問問朝廷的史官才對。”

一時之間,謝宣心中閃過許多畫面,他不自覺攥攏了膝上搭靠着的手指。

韓迦南又開口道:“他們讓世人遺忘了他,才是真正殺死了他。”

謝宣思忖許久,問道:“你的心願是什麽?”

“我曾經自以為是地覺得,我與風光無限的大将軍交友,家道中落也就不會落到我頭上。于是我比任何人都更忠于這段友誼。”韓迦南緩聲道,“家道中落後,只要我願意離開皇城,我就不至于落得今天這樣的境地。可我的朋友冤屈死在牢裏,史書抹去了他的名字,所以我就想,在這座皇城裏,但凡多一個人能記得他的名字,這一切終究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當我這麽做了之後,我發覺我被這本書耍得團團轉。”

說到此處,韓迦南的語調才終于帶上了真切的憤懑,像是一個積怨已久的人終于找到了發洩口。

“我來到這裏後,我每時每刻都想着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不要去做書裏的韓迦南。”

“我做了那麽多事,可書裏只寫到了韓迦南的兩件事,于是我只要做了這兩件事,我就真的成為了這本該死的書裏寫的那個韓迦南。”

寒風從缺漏的房門刮入,激得燭火搖曳。

謝宣擡手擋住桌上那盞快被寒風刮滅的燈柱,使燭火的瘋狂曳動停歇。

他不曾見過老者在自己面前憤懑或失态,他頓然有些手足無措,躊躇良久後,低聲寬慰道:“我知道你不是。”

“我有心願未了。”韓迦南低着嗓音說了前一句話,繼而呢喃道,“我必須找到故友的屍骨,讓世人都記起他的名諱,在死前與這本該死的書再抗争一次。”

韓迦南的這句話一講,也就又回到了這個問題。

謝宣問道:“他的名字是什麽?”

韓迦南凝聲應道:“陵雲。”

謝宣愣了愣,“是哪兩個字?”

韓迦南斂息屏氣,在桌上以指比劃着寫出了這兩個字。

謝宣努力回憶了一會兒,忽然道:“我見過這個名字。”

韓迦南不說話,卻用懇求回答的目光望着謝宣。

謝宣沉聲道:“在薛書仁的府邸裏,在他兒子寝房中擺着的一幅奇怪的畫上。”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的雙更裏會有親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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