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交友
“是、是什麽樣的畫?”
韓迦南的面上顯着焦急, 他咽了口唾沫,說話間呼出了濃烈的酒氣,渾濁的眼珠子清明了許多。
謝宣擰了擰眉, 他先前覺得這幅畫在其他畫中顯得很突兀, 因而認真觀看過它,他仔細回想了一下畫上的細節,凝聲道:“畫上繪着寶劍與戰甲,只用了線條勾勒細節,筆法很成熟,應當是張設計圖。”
聞言, 韓迦南垂下了頭, 像是在思忖些什麽。
謝宣疑惑道:“這幅畫……難不成是薛書仁畫的?”
“不是。”韓迦南搖了搖頭,“這幅畫應當出自當年宮廷裏最好的畫師之手。”
“畫師?”
“她是位值得世人敬重的女子。”韓迦南低聲道, “與我的故友一樣,她也姓元。”
韓迦南繼續道:“陵雲自幼喪父, 母親再嫁後,僅剩這座府邸與府邸裏的下人陪着他。他在年幼時途徑窮鄉僻壤,撿回了一個快要餓死的瘦小姑娘, 認她做了妹妹, 給她起名叫元昭。”
“她幼時就喜愛繪人, 後來又拜師學畫,不滿十六就進宮做了畫師。”
話語間有了一段良久的停頓, 謝宣确信自己同樣不曾聽說過這個名諱, 用頗像陳述的語氣發問道:“可她也在皇城裏被人忘記了?”
韓迦南愣了愣,好半天才點了點頭, “我在這皇城裏思憶舊事, 抵不過一位比我年輕了五六歲的女子英勇, 她在牢中被人釋出,又拖着孱弱病重的身體躲避追兵,一路逃向了北面。”
“陵雲少年時想去定北道看一看,她求人贖回了他的佩劍,代替他去了北方。”話說到這兒,韓迦南以手掩面拭去講述時羽 熙無法自抑流下的淚水,本就蒼老的嗓音好似又蒼老了十歲不止,“老鄉對不住,叫你看到這副失态又難看的模樣。”
“無妨。”謝宣說的是實話,與其說韓迦南對不住他,不如說韓迦南的話正在一句一句點醒他一直以來的困惑。
“我本來抱着她還活在世上的僥幸,直到我看到陳小兄弟畫給我看的他抵賣出去的佩劍。”韓迦南啞聲道,“我才知道她在定北道嫁了人又生了孩子,她的病在荒蕪的北方得不到醫治,不滿三十就死去了。”
“這……”謝宣一時說不出話來,韓迦南所言的後半段,字字都說的是書裏落魄武學世家的秦小姐的劇情。
如今在他的話中,這個人不叫秦七溪,而是叫元昭。
“元昭什麽也不知道,她懷着孤勇獨身前往定北道,頂替不願出嫁的世家小姐嫁給了陳尋義。”
“她年少時與我傾訴過,她不會有喜歡的男子,更不會成婚。她只想一直陪着兄長,與畫筆過一輩子。到了定北道後,她在牢裏飽受酷刑染上的重病沒有任何的好轉。”
韓迦南孱弱的枯瘦手臂被寒風刮得泛幹,他忽然擡起手臂,重重地咳嗽了兩聲,喉間溢出的嘶痛聲叫人聽着不适。
“可心病更重,她已經活不了幾年了,卻有仇未報。她違背了少年時的心願,把她的仇恨帶給了她的丈夫與兒子。”韓迦南用嘶啞的嗓子繼續訴說着綿長的故事,“也成為了書裏的男主角的母親。”
謝宣凝塞了片刻,“所以現在的陳公子,并非是原書裏的陳元狩?”
“誰知道呢?誰又在乎呢?”韓迦南呢喃着,形同自言自語。他神情失控地拍了拍桌面,桌上的碗盤晃蕩着,響聲刺耳。
韓迦南在蒼老的臉上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來,“老鄉,我們遲早都要被這本書玩死,這本該死的書他娘的只想要最後的結果!”
謝宣被他言語中的激蕩情緒驚得身體稍稍後傾了些,韓迦南的話固然讓他不可避免地心慌了一陣,可如今他才十六歲,他無法與眼前垂暮的老人共情。
他所真正在乎的,是韓迦南言裏行間透露出來的一個最叫他愣神的信息:無論做了什麽努力,劇情仍舊在按部就班地走着。
“我心中有愧,每夜纏得我無法安然入睡。”
方才的激聲高喊讓韓迦南此刻說話時還隐隐喘着粗氣,他的語調裏隐含着嘶啞的哭腔。
“我欺瞞了我的朋友,他與我們是一個世界的人,可他卻不知道這是一本寫好的書。我以為他能在這本書開始前改變這個世界,卻害死了他。”
謝宣沉默許久,寬慰道:“是因為你不知道,沒人會在事情發生前知道一切。”
“我向來信奉天命可違。”韓迦南搖了搖頭,“我渾渾噩噩地老了,也不再相信了。”
謝宣低下頭,看着眼前的空碗裏吃剩下的小半碗米飯。被這個世界逼瘋至此的韓迦南的每句話,說不讓他心慌絕對是假的。
可韓迦南講的每件事,也恰恰是他能夠反抗朝政的籌碼。他不可能在事情發生前就在心裏信奉對方所訴說的絕望。
甚至與之相反,他想要幫助眼前的同鄉,不僅是讓韓迦南的心願完成,更是去對抗将他逼到如今這個局面的朝政。
“我可以幫你。”過了許久,謝宣開口道。
韓迦南默了半晌,像是好半天才終于反應過來,“什麽?”
“就像你說的,不管怎麽樣,我至少是個挂名皇上。”謝宣的唇角細微上揚,“如果你說的故事都是真的,我們應當是同一陣線的夥伴才對。”
謝宣沉聲道:“你需要為你的朋友沉冤昭雪,我需要抵抗朝政上那些做過虧心事的衣冠禽獸。我會幫你,也是在救我自己。”
話音剛落,謝宣擡眸,望見眼前白發蒼蒼的老人淚流滿面。
謝宣面上的神情一僵,眼裏閃過錯愕。
韓迦南站起身直立,背部微微伛偻着,恭敬作揖,一字一頓将他之前說過的話緩緩道來,言語認真誠懇,“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坐下吧。”謝宣搖頭道,“我需要的是能與我無話不談的朋友,不是舉止作态束手束腳的手下。”
聞言,韓迦南不作遲疑,當機立斷地坐回了凳上。
直到二人都各自無話了一會兒,韓迦南緩和了情緒,舉起酒壇,忽然又問道:“老鄉,喝酒嗎?”
“我……”謝宣擡起眸,正要拒絕。
韓迦南阻攔道:“喝酒談事,才能掏心掏肺坦誠相對。”
謝宣經不住勸酒,猶豫片刻後,點了點頭。
韓迦南喜上眉梢,頗為殷切地把謝宣碗裏剩下的飯一顆不剩地用木筷掃到空盤裏,舉起酒壇在碗裏斟滿了酒。
酒氣彌漫鼻尖,謝宣躊躇良久,斂息屏氣大喝了一口。
烈酒入喉,他腦中浮現的第一個詞是難喝。
謝宣險些要把嘴裏的酒吐出來,可看到韓迦南面露喜色品嘗着碗裏的烈酒時,他又頗不信邪地把酒吞咽了下去,放棄了屏氣,聞着濃重的酒味又喝了一口碗中的酒。
他眉頭一擰,又皺了皺鼻,覺得與方才相比,唯有腦袋變暈乎了些,可這酒的味道始終沒什麽分別。
韓迦南問道:“老鄉覺得這酒如何?”
謝宣看着對方期盼贊賞的神情,半天憋不出一句誇獎,只得捧着碗硬着頭皮又喝了兩口,用行動代替了言語。
他心想,就當喝太醫熬的苦藥了。
放下即将見底的碗,謝宣扶着逐漸昏沉的額頭,努力回想了片刻,輕聲問道:“韓先生與賈朔認識嗎?”
“賈朔?”
“他的兒子與我講過,賈朔喜歡一個早已逝世的男人。”
韓迦南捋着白須連連點頭,酒喝得多了,他講話時的語調也不自覺上揚了許多,“以前他三天兩頭跑一趟元府,說是要陵雲指導他習劍,不過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知道他心思不純。”
“那……”謝宣腦子一沉,神智又渙散了許多,他忽然記不起自己究竟要問的是什麽話了。
韓迦南熱情地幫他把酒倒滿,故事還未說盡興,他沒留意眼前的小皇帝已經在醉酒的邊緣,只是自顧自地把話說下去,“知道這皇城裏最有錢的富商最初是靠什麽創業的嗎?”
謝宣扶着碗搖了搖頭。
“靠開酒肆。”韓迦南說完,又笑了笑,“那時我還說他又傻又癡情,誰知這兩樣都不是真的。他當了富可敵國的商人,又藐視朝政,他以為他是癡情之人,實際上不過是個膽小鬼。”
謝宣忽然道:“那白枭之呢?賈朔評價他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這話的語調比方才的發問上揚了許多。
眼前的景象在謝宣眼裏頗不聽勸地變得歪歪斜斜,韓迦南的聲音也忽然在耳中忽響忽輕。
在恍然無知的情況下,謝宣的眼中依然失了清明,他渾散着雙眸,說話時不自覺擡高了音量。
謝宣抿着唇,兀自等了半晌沒等到回答,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轉,他一點也看不清韓迦南臉上的神情,只知道自己半天沒等來答複。
謝宣試探着問道:“韓先生怎麽不說話了?”
“賈朔說了句該說的人話。”韓迦南沉聲道,“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謝宣歪了歪頭,神情疑惑不解。
“我與白枭之不熟。”韓迦南道,“不過元陵雲與白枭之很熟。”
話說到這兒,韓迦南才覺出一絲詭異的不對勁,他擡了擡眸,看到眼前的小皇帝拿起碗猛灌了幾口酒。
直到烈酒見了底,小皇帝身上暗紅色的華貴衣袍也遭了殃,三兩滴從他唇角漏下的酒濡濕了膝上的衣料。
小皇帝恍如不知,在桌上放下了空碗。
韓迦南心頭一跳,“老鄉?”
謝宣擡起眼皮,伸指在他眼前點戳了幾下,竟像是在數數,半晌後,他面帶着困惑,輕聲問道:“韓先生,我怎麽看你有好幾個人啊?”
韓迦南頓覺不妙,原來這小皇帝與他推辭說喝不慣烈酒,當真不是在謙虛。他本想着獨自喝酒實在無趣,才想勸對方也喝上兩口。
誰知這長得漂漂亮亮的嬌弱小皇帝一喝就是兩大碗,還絲毫沒與他抱怨酒醉。
他以為是他低估了小皇帝的酒量,沒想到是對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韓迦南瞠目結舌、目瞪口呆了片刻,心中猶豫着是否要将去喂馬洗鍋的陳小兄弟叫回來。
對這個他曾經的故友的兒子,也是書裏的男主角,他卻半點近乎不敢與人套,多看此人兩眼,他都怕下一秒自己的眼珠子就要被對方用刀剜下。
如今把男主角明擺着在乎得不行的小皇帝灌醉了,他對不起的不僅僅是這兩個人,更應該對不起的,恐怕是自己本就活不長的命才對。
他兀自膽寒着,謝宣卻倏然起了身。
“老鄉。”韓迦南趕忙起身勸阻,“去哪兒?”
謝宣轉過身,雙眸渙散,語調驀然染上了一股形似委屈的意味,“我頭暈,想洗臉。”
韓迦南攔不住下一秒就往門方向走的小皇帝,正悔悟着向天賠罪時,門卻被打開了。
謝宣站在門前,使了力道伸手想推開眼前的雕花木門,手一伸出卻撲了空,未找到支點的力道使得他腳下忽的重心不穩。
他垂着頭,昏沉的腦袋撞到了奇怪的硬物。
謝宣站直了身體又微微擡起頭,他斂着雙眸,想努力辨清眼前人究竟是誰。
等到諸多個重影終于在他眯眼時交疊到一起,他抿了抿唇角,忽然以一種頗詭怪的不滿語調呢喃了一句。
“陳元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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