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坐立難安
謝宣睜眼時, 腦子還有些昏漲。
昨日穿的外衣袍和大氅皆被置在桌上,謝宣掀開被褥穿靴下了床,頗難以置信地察覺, 他竟然睡在了陳元狩的客棧房間裏, 而且看上去似乎還睡了整整一夜。
除去頭昏外,謝宣的手臂與脖頸也有些酸痛,披上外袍後,他擡起酸痛難忍的那只手,在手腕望見一塊還未消退的淺淡紅印,可他如今也分不清這印子究竟是怎麽弄來的。
外頭的天已經全明了, 但不知具體是什麽時辰。
如今桌上除了大氅外, 還放着一只見底的空碗。謝宣努力回想了好一會兒,也沒能真的尋思出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麽。
當他兀自苦惱時, 寝房門被人推開。
他微微擡頭,看見是陳元狩進了門, 骨節分明的長指端握着一碗熱粥,端碗的右手上纏着一圈紗布。
“你醒了。”陳元狩沉着嗓音開口,是陳述的語句。
謝宣點了點頭, “陳公子怎麽受傷了?”
謝宣心裏有無數問題不知從何問起, 他如今徹夜未歸, 還睡在了陳元狩的房間裏,這絕對是他迄今以來遭遇過的最荒唐的事情。
“我沒事。”陳元狩合上房門, 在桌上放下了碗, “還頭暈嗎?”
頭暈……?
謝宣用的确暈的不行的腦子努力思考,依稀回憶起了他昨日似乎是因同為穿書之人的緣故, 所以沒能回絕掉韓迦南的勸說, 于是與對方在飯桌上喝了酒。
除此之外, 謝宣便記不得太多事了。
他酒量不好,喝醉是正常的,可如今他記不起在這醉酒的時候發生了什麽,醒來時又身處異地。他如今的心情,可謂是相當詭異微妙。
謝宣克制下神情的異動,盡量平淡了語調,“我怎麽會睡到了陳公子的房間裏?”
“你要回皇宮嗎?”陳元狩坐到凳上,答非所問。
謝宣愣了愣,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不知應答些什麽話才好。
“餓了嗎?”陳元狩把熱粥推至謝宣站立的那一側,低聲詢問道。
恰在此時,謝宣當真感受到了小腹空空如也的乏累感,他猶豫了一會兒,終于坐到了凳上,拿起碗裏的玉勺舀了一勺粥。
熱粥送到唇邊時,之前一直只察覺到頭暈手酸的謝宣這才發覺,他嘴唇似是也破了皮,當熱粥碰到嘴唇時,他當即就沒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等到一口粥好不容易下了肚,謝宣擡起頭,卻瞧見陳元狩一向冷淡的面色變得稍顯古怪。
在他發愣時,陳元狩忽然問道:“嘴巴很痛嗎?”
語調說不出的古怪,像是克制了心中極大的情緒翻騰。
謝宣不解其意,“……什麽?”
陳元狩又問,“你一點不記得昨晚的事了嗎?”
謝宣舀了粥意欲喂進嘴裏的手霎時淩空停頓住。
沒過幾秒,陳元狩繼續道:“我親了你。”
謝宣手裏的勺一颠,粥又落回了碗裏。
經不住目光對視的謝宣迅速低下頭,與冒着氣的熱粥瞪眼,在對方如此坦然的面目下,他作為被親的那一方,嘴裏卻半個字都蹦不出來。
宿醉的謝宣已經完全記不得昨夜的事情了,可他很清楚一點,他不喜歡陳元狩,也不想讓對方對他一個男人負起責任。倘若對方想負這個責任,他恐怕才要趕緊逃跑才對。
依他嘴唇現今的狀況來看,與其說是被人親了,不如說是被餓了好幾日的野狗上上下下啃了好幾個來回。
沉默的氛圍更催動了謝宣心裏的窘迫,他稍微鼓起勇氣擡了頭,還未全然擡起時,眼眸的餘光瞥見陳元狩嘴唇翕動似是又要說話。
謝宣心頭一跳,急忙開口道:“我不記得了。”
又在片刻的沉默後,陳元狩淡然應道:“我不會忘的。”
謝宣:“……”
這段對話聽着可謂十分詭異,謝宣莫名覺得自己既做了受人欺辱的深閨小姐,又做了逃避事責、要遭人唾罵的負心漢。
謝宣垂眸看了看暗紅色外袍下的白色中衣,觀着還算齊整,昨晚除了親吻之外,應當也沒有發生其他出格的事,這個發現無疑讓他松了好大一口氣。
目光再向下移,手臂上殘留的紅印子已經差不多消去了,再加上方才喝粥時破了皮的嘴唇傳來的陣痛感,他着實思考不出,昨夜究竟是發生了什麽,才叫陳元狩連接個吻都能這麽兇狠。
謝宣不清楚自己醉酒時是什麽模樣,于是眼下便更不敢過問關乎昨晚細節的事。
腦子裏想得越多,空乏的小腹就更餓,眼下的局面謝宣不知如何措辭,索性自暴自棄地吃起了面前的熱粥。
他微張着嘴,有意不讓熱粥碰到嘴唇的紅腫,如此吃了兩大口粥。
而這些逃避的舉動皆被對方看得一清二楚,陳元狩沉着眸眨也不眨地凝視着眼前人,在謝宣握着勺扒拉到第三口粥時,低聲詢問道:“一碗夠吃嗎?”
當啷一聲,玉勺與瓷碗相撞。
謝宣吓得摔下了手裏的玉勺,這動作做得實在是過火,連他自己都覺得他現下仿佛又回到了當初與陳元狩相處的時候。
“撐了。”謝宣囫囵咽進了嘴裏的粥,昧着良心,為剛剛突如其來的行徑找了個并不合理的借口。
實際上,他連飽都沒感受到。
房間裏又變得十分安靜,謝宣心中既不希望陳元狩開口說些自己不想聽到的話,又不想他一直沉默着。
畢竟,現下的處境裏,只有他與陳元狩兩個人。
盡管對方昨晚親了他,但面上卻也沒表現出半點悔意。謝宣自然也不希望陳元狩與他道這種歉,他只希望陳元狩把昨晚的事,盡快忘得越幹淨越好。
最好是像他如今一樣,什麽也記不得了。
謝宣推開還剩下大半碗的熱粥,想起昨日在府邸時的經歷,随意找了個話題,“這粥是陳公子熬的嗎?”
這粥嘗着不像是客棧菜系的味道,卻很好吃。以至于謝宣在未吃飽前把碗推開後,還隐約感到有些舍不得。
問完這句話後,謝宣甚至有些佩服自己,在告知被強吻後還能像他這樣保持表面的淡定詢問閑事的,絕對是世間少有。
但也恰恰因為,對面的罪魁禍首在犯下罪行後,還能坦言相對地給他送粥聊天,更是淡定地絕無僅有。
“我借了客棧的竈房。”陳元狩答道,變相承認了謝宣的提問。
“沒想到陳公子還會做飯。”現下出口的這句話,謝宣其實在昨日就想說。
陳元狩問道:“很奇怪嗎?”
這句反問叫謝宣忽的語塞,尋不出符合時宜的措辭來,他哪裏還可能記得清原書寫的陳元狩會不會做飯。
陳元狩沉聲道:“我師傅說,家裏的男人都得會做飯。”
“陳公子為何喊自己的娘親師傅?”
“她教我習武練劍。”
謝宣問道:“陳公子的娘親很厲害嗎?”
“哪種厲害?”
“習武?”
陳元狩搖了搖頭,淡聲道:“不厲害。”
想想也是,韓迦南講述的元昭在逃到定北道前是宮廷畫師,何況元家已經有一位英明神武的将軍,也不需一位握畫筆的女子提劍。
不過還有一事謝宣很是好奇,“那她是如何教陳公子習劍的?”
“她扔給我一本劍譜,七日練一篇章,練不會就餓一日。”
“……”謝宣以良久的沉默表達了內心的震撼。
元昭逝世時陳元狩也僅僅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思慮到這點的謝宣不禁感慨,這樣的教育方式再加上仇恨與貧窮,也難怪能養出陳元狩這樣偏執又強大的瘋子。
在問完這頗不尋常的家事,經歷猶疑過後,謝宣輕聲詢問道:“陳公子,現在是什麽時辰?”
陳元狩沉默半晌,應道:“辰時七刻。”
緊接着又是沉默,寝房內沉悶得離譜,思索不出其他話題的謝宣經不住煎熬,站起了身,“我想出去透透氣。”
陳元狩問道:“去哪兒?”
分明是平淡的語氣,聽着卻有些沉悶。
“去樓……”
話還未說完,不過一瞬的功夫,陳元狩的手覆上桌沿,沒有任何遲疑地起身攔住了邊說邊走的謝宣,上身微微前傾,眼眸略沉,以極其強硬的姿态将其抵在了桌邊。
對方的這一舉動險些讓謝宣沒能在原地站穩,陳元狩雙手皆觸碰着桌沿,攔住了他傾倒的上身。
也正因如此,謝宣斜向某處的腰身毫無預兆地撞到了陳元狩袖口處戴着的皮質護腕,冷硬的觸感讓他更覺察了一股無形又遍布了整個房間的壓迫感。
謝宣從做太子到做皇帝,一直活到如今,還不曾像如今一樣被人膽大包天地攔住去路後,卻還不敢厲聲斥責。
謝宣側着頭,唯恐他多看一眼現在的陳元狩,昨夜不知是何種模樣的景象就要重演。
他的上身也随着這突如其來的攔截被迫向後仰倒了些,尾椎隔着兩層單薄的衣料抵向冰涼堅硬的桌沿,令他的頭昏都清醒了大半。
若是再向前幾寸,謝宣與陳元狩近乎要臉貼着臉,若有若無的海風氣息此時此刻又糾葛在謝宣的鼻息之間。
謝宣低着頭不知能看向哪一處,直到看見陳元狩的腰間僅僅佩戴了長劍,那把他見過無數次的短刀不見了蹤影。
在現下可怖的遭遇裏,這一發現無疑成了謝宣的救命稻草。
謝宣在原處動也不敢動,強定心神出聲詢問道:“陳公子為何不佩短刀了?”
“扔了。”
謝宣心頭一沉,“為什麽扔了?”
陳元狩卻并不覺得這是什麽天大的奇事,眼眸低垂,從容又平淡地應了話,“回客棧的路上,你說不喜歡這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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