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夜話

星辰轉瞬即逝,長生有點遺憾:“起風了,不然能留得更久。”

這一幕太神奇,像是場瞬間的幻夢,謝忘之都不記得之前的心思,連忙問:“這是什麽?”

“我也不知道。”長生在謝忘之身邊蹲下,伸手給她看,“其實就是粉,很輕,一吹就掉,在夜裏會發光。我在東市時看見有人變戲法,用的是這個,就問他買了點。”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吹去掌心裏殘存的粉末。粉不夠,吹不成織帶,只能吹出一片薄薄的亮光,仔細看能看出裏邊一閃一閃的,像是一只只小小的螢火蟲。

長生收手:“就這麽回事,沒什麽稀奇的,不過我确實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麽。”

“很好看。”世上不知道的事兒多了,謝忘之也不是非要知道,她把手搭在膝上,看着對面的宮牆,“謝謝你。”

“你說得沒錯,大明宮确實會吃人,只不過有些人擠破頭想進來,總覺得自己是吃人的。”長生語氣很輕松,“你呢,為什麽進宮?”

這問題還真沒人問過,真要說也沒什麽,但畢竟背後是長安謝氏,謝忘之遲疑着,不确定能不能和這個算不上熟悉的少年實話實說。她舔舔嘴唇:“唔……”

“不方便說就算了。”可聽可不聽的事兒,長生不太在意,他就是一時興起,對謝忘之陡然萌生出興趣,沒打算逼她。

他要是追問,謝忘之能含糊過去,但他這副坦坦蕩蕩的樣子,她反倒覺得自己支支吾吾的像個小人,心一橫:“那我告訴你?”

長生看了她一眼,笑笑:“說吧,我聽着。”

“其實……我出身長安謝氏。”謝忘之鼓起勇氣,輕輕地開頭,等着長生接話。

長生做好了準備聽個悲慘故事,鬼知道是這麽一句話,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長安謝氏多英才,綿延百年,前朝時不可避免地衰落,旁人以為這就是世家的結局,感慨有堂前燕飛的悲涼。然而沉寂幾十年,開國時有一支卻又另立門庭,一舉從陳郡謝氏改稱長安謝氏,重新扶起了世家的榮光。

長安城裏多世家權貴,長安謝氏也得算其中翹楚,在清河崔氏面前都不遑多讓,真要送貴女進宮,直接往後宮塞都行,也不至于在尚食局當個小宮女。

長生想,謝忘之可能出身旁支,試探着問:“你家裏人不介意?”

“是我自己要來的,我阿耶也拘不住我。”謝忘之垂下眼簾,“如今想想,我進宮,其實是為了躲開他們吧。”

“……躲?”

“嗯。我阿娘早幾年去世,之後我阿耶新娶,也出身琅琊王氏,算起來還是我阿娘的族妹。”謝忘之頓了頓,沒能把“母親”兩個字說出口,“夫人知書達理,待人處事沒人不誇,後來也生了自己的孩子。她待我很好,但我總覺得,我還是想我自己的阿娘。”

“阿耶和夫人要看顧新的孩子,我阿兄在門下省博前程,還得想着議親的事情。沒人趕我進宮,也沒人待我不好,”謝忘之勉強笑了一下,想到那兩年在家裏過的寂寞日子,擡手狀似無意地蹭過眼尾,“可我就是很多餘啊。”

長生蹲在邊上,扭頭看向謝忘之。女孩沒注意到他的視線,兀自垂着頭,分明有那麽好的出身,說出去能招來諸多豔羨,她卻憋着不說,在尚食局因為打聽件事兒而被打手心,僅僅因為她覺得自己“多餘”。

長生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沉默良久,拍了拍謝忘之的頭,在她發頂揉了一下。

謝忘之做的是宮女打扮,這個年紀的小宮女都梳丫髻,兩邊有珠花,發頂卻沒裝飾,長生這一把揉下來,感覺格外清晰,她甚至能隐約感到發絲被揉亂了,有一邊的珠釵都松了小半截。

她趕緊擡手護頭,看着長生:“別摸頭,會長不高的。”

頂着女孩近乎譴責的視線,長生不痛不癢,順手把脫出的珠釵別回去:“那你上回也摸我了。”

謝忘之一噎,想想長生站起來的模樣:“你還嫌自己不夠高嗎?”

“這怎麽夠?”十四歲還有得長呢,這個年紀的男孩,長生算是高挑的,但放在成年男人堆裏,就顯矮了,長生呼出一口氣,“我至少得再高一截吧。”

“……那得多高啊。”謝忘之沒法想象,“對了,你剛才問我這個,那我能問問你,你為什麽進宮嗎?”

長生心說因為我沒得選,但他肯定不能這麽說,稍作考慮,伸手把謝忘之的臉掰過來,正對自己,再稍稍湊過去一點:“看我的眼睛。”

謝忘之從沒和男孩這麽親近過,乍讓他碰到,胳膊上都起了層雞皮疙瘩,但她居然不讨厭,也沒想着推開他,反而沉進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裏。

長生的眼睛很漂亮,眼型略顯狹長,但現在還沒徹底長開,殘存着孩童的圓潤稚氣,眼尾卻又微微上挑,顯出幾分近乎少年和男人之間的味道,簡直是顧盼神飛。靠得這麽近,謝忘之甚至發覺長生的眼底沉着細碎的金色,像是淺色的琥珀裏揉了一把金粉。

心跳在那一瞬間驟然加快,她臉上驀地紅起來,這種感覺太陌生,謝忘之趕緊往後縮了縮,拉開距離:“你的眼睛……怎麽了?”

“不是黑色的,對吧?”長生渾然不覺,笑眯眯地說。

人眼顏色有深有淺,謝忘之也見過偏淺的,但都不像長生這樣,她腦子發昏,沒留神把藏在心裏的話說出去了:“像貓。”

“像貓?”長生覺得好笑,“其實是像我阿娘。我阿娘是鮮卑人。”

謝忘之一愣,傻傻地盯着長生。

“我阿耶阿娘可不是什麽兩情相悅,我阿娘只不過是個妾,還是被賣給我阿耶的。我阿娘去得很早,我連她長什麽樣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她膚色很白,頭發和漢人一樣也是黑的,眼睛顏色卻很淺,太陽底下看還以為是金色。”

謝忘之想象一下,再看看長生的臉:“你這麽好看,你阿娘肯定是美人。”

“可能吧,否則我阿耶也不會要我阿娘。不過我長得應該更像我阿耶這邊的,聽說祖上全是少見的美人。”長生沒那麽矯情,生作男兒身,也不介意讓謝忘之誇一兩句容貌,“但我阿耶不想要我這個鮮卑雜種,放哪兒都礙眼,我就在這兒啦。”

他提起來時很輕松,反正從小到大明裏暗裏,說他是雜種的人太多,一開始會生氣,後來就習慣了,被說幾句又不會掉塊肉。

謝忘之卻不行,她知道這話多傷人,卻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長生。能蓄妾室,至少家底殷實,做阿耶的要多狠心多冷情,才能逞一時的歡愉,有鮮卑血統的兒子,又因此嫌棄他,把他送進宮。

憋了一會兒,謝忘之忽然撲過去,死死地抱住長生,臉埋在他肩上,聲音都在發顫:“沒關系的。生來是什麽模樣,不是你的錯,讓你在這裏,是你阿耶的錯。”

她肯定沒別的意思,這一抱結結實實,長生卻當場愣了,像是被一榔頭敲到了腦殼。萬千思緒湧上來,那一瞬間他想哭又想笑,能理出來的卻是空空如也。

他擡起手,虛虛地做了個環抱的動作,最終卻按在謝忘之肩上,把她拉開,對着那雙茫然的眼睛,嚴肅地說:“還有件事忘了說。宴上,你送過去的東西,确實是櫻花糕吧?”

謝忘之莫名其妙,點點頭:“怎麽了?”

“……那是夾生的。”

“怎麽可能?”謝忘之驚了,都忘了問長生怎麽知道的,“可是,可是明明有位殿下說喜歡……要是夾生的,怎麽會……”

“……我聽清思殿的內侍說的,确實是夾生的。你想想做的時候,或是出鍋之前,有沒有讓別人碰過。”長生嘆了口氣,“我猜你是得罪了什麽人。”

謝忘之回憶起當時的狀況:“上鍋以後,我去做梨羹了……梨羹麻煩,等我回去……石曼晴!是她,她和我說,蒸好了,讓宮人拿過去了。”

能回想起來是好事,但是石曼晴已經被處理了,不能動手,長生有點遺憾,舔舔嘴角:“總之下回注意些,別一不小心被人使了什麽絆子。”

謝忘之沒想到石曼晴能狠心至此,是真的要送她去死,先前僅存的一點悲戚都沒了,又想到長生之前的話:“對了,你剛剛說,是清思殿?那就是七殿下吃的?”

李承儆風流,子嗣卻不豐,後宮佳麗三千人,生到如今也就十來個孩子,除去其中早夭的,居然只有兩個兒子,一個是太子,另一個就是清思殿的皇子,還沒封王,只能按排行叫一聲七殿下。

長生點點頭:“我猜是。”

“……那他為什麽還誇我做得好?櫻花糕要用花汁,不熟會發澀,生面的味道也不好……”謝忘之絞盡腦汁,想着這位殿下為什麽這麽說。

長生笑吟吟地看着謝忘之,等着她擡頭誇人,“寬宏大量”“宅心仁厚”,什麽都行,雖然和他這個人完全不搭邊,但他不介意多讓人誇幾句。

頂着他的視線,謝忘之猛地擡頭,滿臉嚴肅:“這麽看來,七殿下的口味是真的好奇怪啊。”

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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