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這一天裏, 所有人都覺得托尼·斯塔克有些一反常态。

他先是剃光了自己的胡子,随後連着出席了兩場原本根本不會露面的、曾經嗤之以鼻的“無聊活動”。

早上的日報頭條還能是“托尼·斯塔克的新形象”, 到了下午, 這個一貫懶得應付媒體的家夥就突然變得尖刻了起來——或者說,他原本就是個聰明人,只不過從來都懶得對其它無關緊要的事情投以目光罷了。

“武器研發部員工大部分都已經轉崗, 離職的員工也有按照法律規定予以離職補償。”

“技術本身是無害的,基于钯金屬的冷聚變技術可以成為推進世界進步的清潔能源,也可以被做成極其危險的核武器,正如你們所看到的那樣,我選擇了前者。”

斯塔克工業的執行總裁一只手捧着授予的獎杯, 直視面前數不清的閃光燈,哪怕這具身體沒有一條魔術回路, 更是根本沒法啓動神秘水晶單片鏡這個能夠檢測惡意的魔術禮裝, 他也能憑借着本能感受到鏡頭之後一雙又一雙不那麽友善的眼睛。

他根本不理解什麽是钯金屬的核聚變,只知道那玩意兒會對心髒産生負荷。魔術加護的尖晶石可以暫時性地緩解這種毒害,但這種吸附效果治标不治本,即便如此, 這具身體的主人仍舊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将生命都堆在了籌碼上,化身成試圖拯救世界的英雄。

——魔術師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在阿爾馮斯作為魔術師誕生的那一刻, 被教導的就是這樣的知識。

每一個行動都有其目的, 比起普通的人類,他們有着更加直白的思路,以及更為單薄的道德觀念。

但是明明都已經走到了了衆人所無從抵達的那個足夠遙遠的距離, 托尼·斯塔克這個人類個體卻做出了完全違背價值導向的事情。

阿爾馮斯自诩他們的關系沒有熟到去刨根究底對方為什麽會想要成為“鋼鐵俠”,畢竟就算托尼能夠給出回答,他自己也接不住那句按照斯塔克的性格勢必會問出的“那你呢”。

——名為阿爾馮斯的煉金術師,為什麽會選擇成為神秘和科學側之間的橋梁?

數年前,寶石翁澤爾裏奇按着那位記憶之中神色淡漠的少年,手掌死死壓住他的肩胛,對方的眼睛裏是狂暴又不安定的力量,藍綠交疊的磷火肆意流竄。

而魔法師的第一句話,就讓他安靜了下來。

『你在妖精鄉裏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了……”

回憶戛然而止。

“斯塔克先生?”

一個話筒被很沒禮貌地怼到了他的下巴跟前。

結束了走神的阿爾馮斯定睛辨認了一番,話筒之下的電視臺标識,他記得在最近突擊背誦的資料裏看到過。

“您認為,提供了捐款和撫恤,就能夠彌補您在軍火貿易上對這個世界造成的傷害嗎?”

女記者的口紅塗着鮮豔的正紅色,挑起輕微的弧度:“按照網上的民意調查,您……”

“您真的認為,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我,就不會發生這些戰争了嗎?”

阿爾馮斯突然反問道。

——他們想激怒他。這些人的眼睛裏,寫滿了如此的情緒。

想看他惱羞成怒地揮開話筒,想看他暴躁地揚長而去,說不定還能抓拍到類似赫魯曉夫在線脫鞋高舉着自己的鞋拍桌怒吼之類留名史冊的名場面,這樣大家就可以一如既往地編篡出快餐新聞來,流量和KPI都能夠輕松被滿足。

“冷兵器時代十字軍東征的時候死去的人們,應該怪罪到鍛打武器的鐵匠身上嗎?”

“工業革命之後的熱武器殺死大量的人口,應該從蒸汽機的發明開始責難嗎?”

“你們現在會因為原子彈的危險性去怪罪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推進了量子力學和廣義相對論的研究嗎?如果不會的話,那麽安東尼·愛德華·斯塔克的冷聚變技術理論上是踩着前人臺階的更進一步,這觸動了哪些人的神經?”

一字一句,阿爾馮斯頂着環繞在周身的話筒,走到了所有人的中央。

今天的曝光率超标了,他想,Lord of Jewerly從來沒一口氣怼過這麽多人。

“沒有人願意聽詭辯,斯塔克先生。”

記者眼神飄忽着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請您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阿爾馮斯站在記者圍攻的中央,空無一人的座位上,只留下手機屏幕微微發亮:那是一小段對話,最後一句停留在了托尼·斯塔克的回複上。

“介意我在記者面前說點什麽嗎?如果造成了斯塔克工業的經濟損失,我願意做出賠償。”

“——你生氣了?”

“我不知道。”

“怎麽會有人不知道自己生沒生氣……唉,算了,你想去說點什麽?”

沒有回話。

又過了片刻,托尼·斯塔克再度發來了簡訊。

海崖上的一處私人宅邸之中,戴着護目鏡的男人放下了手裏鉻白色的戰衣零件,吩咐智能管家打開電視直播。

“僅限從現在開始的兩個小時,允許你自由自在地用托尼·斯塔克這個身份做些什麽。”

在實驗室裏的商人挽起了白袍的大袖管,這衣服一點都不方便活動,但是據說火一燒就能夠重新變得幹淨的夢幻材料讓他愛不釋手——而且經過簡單的測試,這件衣服能夠抗一定程度的沖擊載荷,如果他可以使用魔力的話,應該還支持改變各種款式之類的附加功能。

太棒了在身體換回來之前他要一直穿着。這比任何一家高級定制的服裝都要來得有用。

斯塔克摸出一個甜甜圈,電視屏幕裏,頂着他自己面孔的寶石商接過了話筒,對着金色波浪長發的記者小姐鄭重其事地問道:

“請問,我能夠知道您的名字嗎?”

托尼:“……”

他的第一反應是,這家夥居然想要頂着我的臉撩妹??沒想到一本正經的小奸商骨子裏放得這麽開的嗎……

顯然記者一下子也想起了這位商人的風流韻史,立即就切換成了工作歸工作生活歸生活的心态:“我叫艾米麗。”

阿爾馮斯點了點頭:“《今日紐約》?”

“是的,斯塔克先生。”

記者甚至還抛了個媚眼,就算她的工作是扛着相機和話筒從斯塔克的身上缛羊毛一般抓出些敏感話題來,也不代表一個聰明人會放過真正能夠抱大腿的機會——托尼·斯塔克其人在某些層面上格外慷慨,而尤其是……

“我記得《今日紐約》有斯塔克工業的入股。”

所有的記者都屏住了呼吸。

他們聽到,托尼·斯塔克用溫和而平淡的語氣宣布:“斯塔克工業将取消對于《今日紐約》的注資。”

“……”

記者錯愕地擡頭:“您說什麽?”

“正如您所聽到的這樣,女士。”

淺棕色瞳孔的商人像是防止有人沒有聽清楚那樣,重新強調了一遍:“我将取消對于《今日紐約》的注資。”

他的視線掃過在場的一幹衆人,似乎還認真檢查了一遍不少記者話筒上的徽标,那明明是極為平和安定的神色——這種表情本身也鮮少出現在托尼·斯塔克的臉上,這個人向來都是神采飛揚情緒誇張的——可偏偏卻讓所有人都有些心裏發毛。

“還有威徹斯特電視臺。”

他宣布:“還有《紐約周報》。”

“還有‘每日娛樂新聞’。”

他吐字極為清晰地一個一個數過這些媒體的名字,坐在觀衆席上的尼克·弗瑞面如死灰卻在心裏長出了一口氣,撤資總比詛咒好,切實的經濟利益博弈比起虛無缥缈的“煉金術師的懲罰”要好太多了。

感謝上帝,托尼·斯塔克的身體沒什麽魔法天賦。

知情的尼克·弗瑞和一幹神盾局的探員們都在心裏慶幸,煉金術師先生肯用和平的方式把心裏憋着的不高興都發洩出來那自然皆大歡喜,警戒也可以解除了,今天的外勤有驚無險,回去寫任務報告不提,而在場的其它人則心裏五味雜陳,震驚不已。

“……斯塔克先生,能解釋一下為什麽嗎?”

其中,有一個帶着黑框眼鏡的記者顫顫巍巍地舉起了手。阿爾馮斯看了他一眼,對方的麥克風徽标有些面生,而這個标記的電視臺似乎沒有官方公開發表過對于斯塔克欠缺根據的批判性言論。

“因為我覺得不高興。”

他非常理所當然地說道。

“……”

衆人陷入沉默。

當然,投資人确實是可以随時因為自己覺得不爽而撤資的,但是一般來講很少有人會想起來斯塔克工業的投資範圍極廣滲透生活方方面面,因為托尼·斯塔克本人根本就不會在乎這些網上的洪水滔天——也很少會老老實實地待在頒獎典禮的現場來等待他們的提問。

沉睡的獅子打了個呵欠,露出滿口的森森白牙。

“而且投這些錢出去又不是為了給我自己添堵的。”

阿爾馮斯十分費解,所以說托尼·斯塔克這個人一定在某種層面上有問題,要麽就是技術宅實在是太過不拘小節了,要麽就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斯塔克工業到底對外有多少注資這一切都是佩珀在管理的——考慮到斯塔克本人作為一個能夠被地獄盯上的派對動物根本就不“宅”,後者的可能性說不定還大一些。

“……可是,這是言論自由的一部分!您不能因為自己私人的好惡,就想要遏止注媒體的聲音!”

有人反駁道,氣勢不算很足。

“那麽,先生,我只能說。”

阿爾馮斯說出了今天頒獎典禮的最後一句話:“這是投資自由的一部分,作為斯塔克工業的CEO,除了剃不剃胡子以外,我總得有權利決定自己想買什麽,不買什麽。”

“這筆投資将會重新進行分配,進行清潔能源基礎設施的建設,以及垃圾清理回收再利用體系的推廣。”

反正斯塔克工業原本的預案裏也有這樣一部分內容,在确認過佩珀的計劃清單之後,阿爾馮斯對于将這部分內容公開毫無壓力。

商人對着鏡頭無奈攤手的動作,定格成為了這一天鬧劇的尾聲。

回程的車上,佩珀坐在車後座上,好幾次回想起頒獎典禮的場面,都想要掩面而笑。

“阿爾馮斯先生。”

她對着煉金術師眨了眨眼睛:“我從沒想過您還有這麽情緒化的時候。”

這人平日裏都是一副八方不動的樣子,好像總也沒什麽情緒起伏,沒想到生氣起來居然這麽……

咳,怎麽能形容一個煉金術師孩子氣呢。

“因為自己的任性,貿然打亂了斯塔克工業的計劃,很抱歉給你們添了麻煩。”

阿爾馮斯面露歉意:“希望沒有影響你的工作太多。”

“這哪裏算麻煩,根本比不上斯塔克平時添麻煩的千分之一,阿爾你已經非常配合了。”

佩珀感嘆道:“而且他那副樣子說抱歉總會讓我覺得有種危機感,阿爾你還是不必道歉了。”

托尼·斯塔克會主動道歉,總覺得是闖了什麽極難決絕的禍患。

車窗外的景色飛速向後略去,佩珀在玻璃的反光上打量着阿爾馮斯,對方已經重新安靜了下來,雙手攏在膝蓋上方,坐得規矩而端正。

她的老板是與尋常人截然不同、大多數人都很難理解的孤僻的研究者,那些網絡上的輿論他從來都不屑一顧,但佩珀其實自己并不清楚,托尼·斯塔克其人,到底會不會在意這些“無聊的瑣事”。

可是阿爾馮斯在意。

『當初那幾個混蛋魔術師那麽說你你都沒有反駁,怎麽事到如今會因為幾個記者的話生氣,真不像你。』

托尼·斯塔克捧着手機,手指頭飛速在屏幕上滑動,和正在車裏往回趕的寶石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我沒有生氣。』

『……好吧好吧,阿爾,可是為什麽你不會反駁那幾個魔術師?他們說得可要更加過分……』

阿爾馮斯沒再回複。托尼·斯塔克命令Friday偷偷地啓動了車載攝像頭,傳回的圖像裏,煉金術師拖着下巴看向窗外,偶爾會若有所思地看一眼手機。

……這家夥如果不知道怎麽回複就會直接不說話的嗎?這樣會直接把天聊死的吧!

就算真的是不方便說的內容,總得通知一句“我不能告訴你”吧,他現在連這是秘密都已經懶得說了嗎!

托尼·斯塔克按住太陽穴覺得格外無語,某個寶石商的社交能力看上去比他想象的還要低一截。他認命一般重新編輯了一小段話,大概含義是,如果這是你的秘密你不想說出來的話,可以不用這樣勉強自己的。

結果,就在他即将按出發送鍵的時候,阿爾馮斯重新發來了回複。

“魔術師所研究的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抵達根源。對标你們科學側的研究進程的話,大概可以描述為大一統的公式、世間萬物的唯一法之類的東西,無數代魔術師用盡各種方法,都只不過是為了實現這一個目的。”

激進的科學家,托尼·斯塔克想。

“魔術師幾乎都是代代單傳,是因為家族的繼承人會背負前代人所傳承的所有知識。和追逐根源相比,魔術只不過是其過程之中的副産物罷了。”

那又怎麽了——托尼·斯塔克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卻在手指尖接觸到屏幕的時候突然一滞。

他想起了那個金色大卷發的、長得像是寶石一樣容姿俊俏的姑娘。那是愛德菲爾特的現任家主,阿爾馮斯的妹妹。

不屬于愛德菲爾特,也不屬于巴瑟梅羅。在以家族為單位的魔術師的世界裏,阿爾馮斯就像是禹禹獨行在世界之中的旅人。

全世界最聰明的大腦,一瞬間聯想到了很多的東西。

紐約聖殿是維山帝源流魔術師們的大本營,而阿爾馮斯顯然連他們的懸戒都使用得生疏艱澀,魔術協會駐紮在英國,可他一個人千裏迢迢遠赴紐約,在布魯克林一個人庭冷落的街道上開了一家連招牌都有些蒙塵的珠寶店。

一句“為什麽”,牽引出了更多亟待問出口的“為什麽”,名為阿爾馮斯的商人背後背負着無數的秘密,可是尼克·弗瑞曾經幾次三番地叮囑,保持謹慎的交流距離就足夠了,不要向神秘的世界窺探過多。

“別以為那家夥看上去好相處就得寸進尺斯塔克,想想得罪過他的所有人的下場,包括但不限于某個陷入黴運好幾個月的游戲玩家,那兩個已經當場暴斃的魔術師,還在監獄裏跟自己吐口水玩的鞭索。”

弗瑞的眉毛簡直要擰在一起:“別想着伸手進猛獸的嘴裏數數它有幾顆牙齒,魔術師從根本的思維模式上就和別的人類不一樣。”

“可是為什麽?”

兼任首富的發明家覺得不可思議:“知識難道不應該是集思廣益共同學習相互探讨才能夠推進更快的東西嗎?”

雖然這世界上能夠和他共同探讨的人已經沒有多少了,但是從小到大的求學之路讓托尼·斯塔克還是很認可當前的教育模式的。

但是這個問題,弗瑞自己也答不出口。哪怕從神盾局建立之初再向前推演,過去的數千年裏,各個家族的魔術師們都對于自己的辛秘諱莫如深,從不肯向外多透露一丁點消息。

“Call Lokabrenna.”

托尼·斯塔克又不死心地嘗試了一遍,随手放在桌面上的紫水晶仍舊一丁點反應都沒有。

“Set up.”

托尼命令道,随後又從英語換成德語:“Anfang.”

德語也沒什麽用。托尼·斯塔克有些自暴自棄地想要試試看更加古老一些的希伯來語,或者幹脆再去學個中文,智能管家很是時候地戳穿了他的念頭:“Sir,切換不同語種啓動寶石的成功率,經計算大約在千分之二以下,您确定要繼續嘗試嗎?”

“……”

好紮心。

好在,就算換了一具身體,戰衣方面的進展還是很不錯的。

商人将鉻白色的戰衣與腕表的定位裝置橋接完畢,走出地下實驗室的大門,微閉眼睛感受着迎面而來的海風,連續的工作結束之後,這是他近期最為常見的放松方式。

如果能夠有什麽辦法,不需要遠距離召喚,直接就能夠讓戰衣全覆蓋的話……聯想到現在身上這身可以随便改變外形的衣服,自己是不是應該把鋼鐵戰衣也加上一層光學迷彩,做得和普通的西裝外套一模一樣?

老天,別了吧,魔法師一個認知幹擾就能夠解決的問題,在科學側想要同等實現得是材料學和諸多交叉學科多麽大的突破。比起耗費精力在外觀上大做文章,還是直截了當地提升火力和戰衣性能這種需求更為迫切。托尼·斯塔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額角上的傷口早就已經結痂,看來對于普通人類所使用的藥物,用在煉金術師的身體上同樣也很有效力。

……

滴答。

那是人類的耳朵所無法聽到的響動。

感受到魔力源泉的接近,有些不可視的東西,開始緩緩地翻湧起來。

之前因為額頭的外傷而滴落在地上的血跡早就已經幹涸,如今尋不到一星半點的蹤跡。血液裹挾着身體裏流動的魔力(Od)滲透至地下,交融在地脈的魔力(Mana)當中,像是一滴血液彙入大海,瞬間就消泯了色澤。

可是即便是那不值一提、難以察覺的血腥氣流淌在紐約市的地脈當中,也足矣牽動某些別有用心的鯊魚靈敏的嗅覺了。

“——找到你了,阿爾馮斯。”

作者有話要說: 阿爾馮斯(皺眉):噴了斯塔克,現在我裝在斯塔克這層皮裏,四舍五入就是噴我。

弗瑞:你腦子裏的等式是怎麽成立的你給我住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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