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為何幫你

不單單屋裏的人,屋外的人也一副心神不寧,落葉被她掃向左邊又掃向右邊,完全沒有章法,昨晚小姐回來時臉色模樣多麽可怕,吓得阿碧現在想來猶自心驚,蒼白的臉色,慌張絕望的眼神,滿頭滿臉的汗水,迷糊的碎發貼在額前脖子處,黑黝黝的大眼沒有聚焦。

不知道她遇到了什麽,問什麽也不說,擔心得阿碧快哭了,她想到了王公子,不如叫他過來,不想小姐一把抓住她的手,狠狠地盯着她,并一字一句地告訴她,叫她不要告訴任何人今日她所見,包括王公子。這到底是怎麽了,小姐遇到什麽事,才會如此失常絕密,連王公子也不能說嗎?

此時日已三竿,阿碧望了眼緊閉的房門,垂首嘆了一聲,落寞地出了小院。

院中的一舉一動都落入清月的耳中,躺了片刻,驀然睜開雙眼,昨晚的落寞失意憤懑無奈已找尋不到半絲的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堅定強悍,如果要她歷經苦難,那就請拭目以待吧,沒有什麽能阻擋得了。

合浦郡最大的碼頭交易市場,官配的商貨已經選完,剩下的便留給各大商販賣給各地聞訊而來的散戶,所以今日,碼頭上人頭攢動,海邊一溜的攤位,擺放着準備出售的異國商品,有些沉重巨大不方便搬運的,便堆在船的甲班上,琳琅滿目,合浦郡內外的小姐夫人們,三三兩兩地攜群而來,在這春暖花開,還算舒爽的大海邊上,享受着三五年才會有的集市交易。

當然,這樣繁華特殊的日子自然少不了傅清月,她對航海出使的癡迷程度,已遠遠超出自己的控制範圍,這像一種由來已久,或是天生的,她就是喜歡這些東西,并開始喜歡大海的浩瀚無邊,不過,倒應征了那人的一句話:你會越來越喜歡這裏的,想來也是,她想念長安的次數屈指可數,甚至已經很少再想,除了怨恨傷心之外,長安的快樂奢華已引不起她的半點興趣回想,倒是海濤潮起潮路,深深地吸引着她。

仲園,王文謙打算先處理完手頭的一些工作,午時再出去,可海生狀似無意地說傅小姐在碼頭,便沒了工作的心思,把手中的冊子一丢,起身便往碼頭上走,海生忙機靈地跟上。

于是,在各色欣喜驚奇的購物人群中,他看到了那個屢次爽約的佳人,正埋頭聚神地嗅着各色的香料盒子,時而蹙眉,時而展顏,時而驚訝,還會偶爾臉紅,商販見她美貌年輕,介紹起來也越加賣力。

早上的霞光沒有褪盡,晨霧掩映之下,她優美纖細的側臉,恬靜美好,心中一暖,決定上前拉開她,免遭于商販的唾沫飛濺。

感覺到來人沉穩熟悉的步伐及灼熱的目光,傅清月擡起頭,厚重文雅的氣質,眼角一抹笑意,眸中似水的柔情,溫情脈脈。她看懂了,心中一喜,笑容剛要到達嘴邊,像被什麽蟄了一下,複又低垂着頭不聲不響地看着手中的香盒。

“怎麽?這香有什麽好看的。”她冷淡的轉變王文謙看在眼裏,只道她是小女兒心态,見到情郎時腼腆羞澀的反應。

依舊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只是放下手中的香盒子,拍了拍手,徑自走了。

王文謙一愣,心中一沉,前幾日約她時一直推脫,只道春困乏味,海生隐約說傅家好像出了什麽事,可又說不出個子醜寅卯,被阿碧那鬼丫頭哄得暈頭轉向的,跟她家小姐一樣的鬼靈精。

“清月,早春的荔枝已經有一批成熟了,我們去荔枝園采摘踏青可好?”

依舊沒有回答,默默一路走着。

王文謙跟上,與她并排行走在熙然的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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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碼頭上的這一對男女引來了不少路人的目光,男子文雅俊逸,分度翩翩,眉目的溫和如這春天般的微風,沁人心脾;女子嬌豔婀娜,高挑冷豔,只是眉間的一股憂郁又給她添了一份貴氣,不易親近的高冷。

兩人緩緩而行,如一對璧人,認識的人含笑而對,投以祝福善良的目光,不認識的人向旁邊的人打聽,得知她們的身份後有羨慕有妒忌,也有不屑,來自京城的貴族流放家的小姐,與合浦郡大名鼎鼎的王家,同樣具有着流放歷史的家族,神秘又高貴,不禁讓人感嘆,果然還是京城裏面的公子小姐才是一對,千裏相會的緣分。

周圍人群的竊竊私語傅清月已感覺出,但她沒覺得有任何不适,只是這種情景,似曾相識,那些煙雨蒙蒙,涼風習習,游人如織的踏青路上,浮光掠影般從心頭掠過,如今心中沒有悲傷,反而莫名的有一絲溫暖如初的甜意。

她側頭看他,坦然磊落,并不厭惡,也無半點驕扈,這樣一位君子坦蕩蕩的男子,頂天立地,笑淡榮辱,其實是極好的一人,可惜。

感覺到身旁注視的目光,王文謙轉頭,笑意更甚:“跟我一起踏青,可好?”再一次純粹重複他的邀請,并沒有因為剛剛自己無視而生氣。

遇到如此修養好脾氣的人,實屬難得,心又動了一下,食言不遵守又怎麽樣,只要自己死不認賬,他還能拿她怎麽着?

正要開口,眼角餘光瞥見前方丈遠的地方,一行人正往這邊走來,為首的一人闊步清瘦,盡管沒有絡腮胡,可過分青茬的下巴還是一樣能輕易分辨,濃挺的眉毛之下,眼神铮亮卻深沉,還有他身後形影不離的魁梧大漢,傅清月不禁寒從心來,昨日的堅強和今日的平靜又被擊垮,為何他總是陰魂不散,走哪都能遇到。

循着她的目光,王文謙瞧見那行人,對為首的人點頭示意,那人也對他微笑點頭,又對傅清月點了點頭。

傅清月僵在哪裏,不知是該走還是該迎,越來越近,越來越急,她實在不願此刻見到他,現在,此時此刻。

将要近到恐怕無法避免時,一股認命的悲涼彌漫心頭,她無奈地閉上了眼。

須臾,手被人一握,潛意識裏,她不願拖累他,猛地甩開,再睜眼時,哪裏還有那人的半點影子,一行人已從前面的拐彎拐了過去,只有身邊的王文謙一臉的擔憂,被她發狠似的甩掉手,眸中閃過一絲受傷的意味。

“清月,你怎麽了?你何以怕他到這種地步,是上回的事嗎?”王文謙關切問道,他一直自責自己沒有保護好她,可時間過去這麽久,她還是沒辦法釋懷?還是他們之間又發生了什麽?今日之異樣,讓他敏銳地捕捉到一絲不尋常。

傅清月覺得對不住他,可她又能如何,怎樣才能解釋得清楚,忽然跑了出去,撂下狠話:“你別跟過來。”

語氣決意憤懑,他見識過她的脾氣,知道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脾氣來的時候最好不要惹她,等事後她自然會好起來,這樣小孩子的脾氣,是她最大的弱點,易怒急躁,他也曾提醒過她,可仍舊改變不大,如今看着她這樣豁出一切的暴躁樣子,有些心疼她率真而起的真性情。

見王文謙沒有跟來,傅清月放緩了腳步,剛剛急促地奔走,腳掌有點磨蹭的疼,走到無人的海岸邊,日頭當空,海面永不疲憊地拍打着岸邊,泛着白花花的銀浪。

傅清月尋了一顆大樹,委頓地靠在樹幹,雖然烈日當空,氣溫也頗高,可她仿佛置身于那晚的水深火熱,仍舊身陷其境。

向大哥求得離書後,午後便到了馬家,經門童通報,在仆人的帶領下,穿過層層庭院廊坊,依舊巍峨奢華如同京城的宮宇庭院,行了有半刻鐘,才在一間小偏廳停下等候。

仆從上了茶便退下,整個偏廳就她一人,偶爾傳來幾聲鳥鳴疊翠,再無聲響。按捺住忐忑不安的心,來之前就做好準備,也假設了各種可能,大白天的,諒他也不敢怎麽樣,何況她今日确實有事求他。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他還是沒有出現,大約半個時辰的功夫,仆人進來添茶,随即告訴她三爺正在忙,或是接待某個客人的來訪,說得情急歉意,煞有其事,當兩個時辰過去了,依舊是叫她等候,她就知道他是故意為難她了,但倔性一起,她要看看今日他是見還是不見她。

書房,三爺端坐在書桌之後,拿着下面報上來的賬冊一卷卷地看,看了一會,擡頭看一眼桌面的漏壺,目光又重新落在手中的竹簡之上。

“白音。”三爺端起桌面的茶,淺淺啜了一口:“她怎麽樣了?”

白音站在門外,恭敬答道:“三爺,傅小姐一直在偏廳等着,起初打量了一下四周,後來等的時間久了,有些煩躁,走動了幾下,下人們通報你一直在忙,她聽了似有懷疑,明顯不信且有些氣惱,後來不知怎的一直靜靜坐在那裏等,似在假寐,如老僧坐定般一動不動,怕是跟你耗上了。”

末了那一句,三爺嗤的一聲笑了,把茶放好,挑眉看了白音一眼,低垂着眼簾,重新拿起書簡,不再說話。

日落西沉,日月的移動從來不曾停歇,人們遵循着日出而落日落而息的規律,如今該是晚飯的時候了,傅清月一下午喝了滿肚的水,如廁了幾次,閉目養神了一會,如今腹中饑餓,只能靠茶幾上的點心墊肚子。

正準備拿起第二塊點心的時候,一直給她添水的仆從進來,說三爺召見,叫她随他來,傅清月放下手中的點心,這種甜膩的東西她一直不喜歡,只是現在腹中饑餓,她無從果腹,便拿了當消遣。

馬府回廊甬道上已經點了燈籠,淺淡的落日餘晖和着燈籠朦胧溫紅的燭光,院子裏花香四溢,流水潺潺,不知哪裏養了白鶴,不時地傳來一兩聲的鶴鳴,果真是財粗奢侈。

許是太過饑餓,傅清月竟然聞到了飯菜的香味,轉過小道,一進門,便知不是饞蟲作祟,一桌精致留香的飯菜赫然擺在面前,三爺正坐在主位上,好以整暇地看着她進來。

她一進來,已有仆人盛好湯飯,桌上就兩副碗筷,顯然他等的是她。

三爺淡淡一笑,手一伸:“坐吧,一起吃頓飯。”

如此雲淡風輕,憋了一下午的悶氣被點燃,嗆聲道:“我不餓,三爺,我有事找你。”說完掏出絲帛。

“我餓了,吃完飯再說。”語氣恬淡,已經端起湯碗小心地喝着碗裏的鮮湯。

傅清月吞了口吐沫,暗自鄙夷自己的五髒六腑,哪裏肯就這樣聽他的,張口就說:“三爺,我是帶着我大嫂的……”

“太吵,白音。”

話音未落,傅清月已口不能言,張着嘴說不出話來,正着急蹙眉間,腳一軟,便要摔下來了,一人在旁扶着她坐下來,正是留給她的位置,耳際一聲:“傅小姐,得罪了。”

又是他,那個神出鬼沒,武功高不可測的,如影随形,三爺從不離身的随從白音,一下午的隐忍克制被人家這麽一點,算是點着了,可說不了話,眼睛似要冒火,惡狠狠地瞪着正在慢條斯理吃飯的人。

“你別瞪了,快點吃飯,不吃飯什麽也別說,你直接回去。”聲音不高不低,有一股威懾在其中。

傅清月知道他說得不假,他能說到做到,且不會憐香惜玉,想着有事求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何況美食當前,為何要跟自己的五髒六腑過不去,便拿起了碗筷,幸得上半身能動,沒有被點了穴道,便不再看他,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一頓飯下來,三爺沒再說話,兩人默默地吃着飯,傅清月也不跟他客氣,愛吃什麽就夾什麽,不過她終究是從小被教導出來的,就算餓極了,在讨厭的人面前,依舊吃得斯文秀氣。

三爺看着她吃飯的模樣,有些怔忪,可面上終究是不動聲色地把這頓他強求來的飯給吃完。

等到喝茶漱口,仆從把飯菜都撤了,他才淡淡開口:“白音。”

傅清月覺得身上一松,咳嗽一聲,竟已能說話了。

屋裏沒有其他人,靜谧得只聽到杯盞碰撞的聲音,三爺放下茶杯,靜靜地看着她,有別于以往的戲谑調戲,眸中精光斂盛,有種她看不明又看得人心驚肉跳的情緒,淡寡着張臉,英挺眉目下,她沒有忘記,她面前坐的,是一位商場叱咤風雲的人物。

“飯吃得如何?”

“還好。”硬邦邦的,沒有感謝的意思。

求人,要開始了。

傅清月組織了一下語言,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溫軟,“三爺,我今天來是為了我大嫂的事,這是離書,請你幫幫他們。”

三爺沒有接過,只瞄了一眼,手裏拿着一把白骨扇,一張一合地把玩,“既然是你大嫂,與我有什麽幹系?”

果真不好說話,耐着性子解釋:“她與我大哥已和離,現在跟馮先生在一起,他們想離開合浦郡,請三爺成全幫忙。”态度誠懇,這還不行嗎?傅清月腹诽。

“我為何要幫你?”三爺挺無辜地說。

是啊,為何要幫她呢?她已經想過這個問題,本來還要跟他周旋幾下,可等了一下午,一肚子氣,又有點穴被逼着跟他吃飯這一出,早沒耐性,脫口而出:“你要什麽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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