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浪跡天涯

對于事情的原本真實還原已沒有那麽重要,她把內心的想法感覺說與他聽,算是向他敞開心扉,願意相信于他,更重要的是,這種稚齡的傷害對她以後的人生,還會帶來什麽樣的惡果,不得而知。

王文謙略沉吟,握着她的手道:“既然你已經知道這些事情可能是罪魁禍首,也沒什麽可怕的,聖人有雲修身養性,大約每個人身上都有缺陷弱點,那我們就時刻注意控制,修養身心,但凡做大事的人,都是性格極為隐忍堅韌的人,我們無需做什麽大事,可只要努力,就能把它控制好,對不對?”

聞言,傅清月眼眶一紅,老天爺待她畢竟不薄,有這樣的一個男子願意傾聽她那些烏七八糟的話,願意真心為她,包容她,幫助她。人生伴侶,大約便是如此吧。

翌日,傅清月和王文謙一起上了雲山書院,用傅清月的話說,她只是向故人問清幾個問題,沒什麽好隐瞞于他的,可他明白,每個人都有過往隐私,何必夾在已經過去的人和現在之間,他也相信她,遂在進入密道前猶豫了一下,決定在茅廬處等她。

畢竟那是一段刻骨銘心傷筋動骨的過去,嘴上說得輕松,可真要見面時,手腳依舊輕顫冰冷,傅清月扭頭看了一眼王文謙,他依舊文雅溫和地站在那,眼含鼓勵,嘴角噙笑,宅心仁厚。

茅廬修在雲山西北面的半山腰上,參天古樹,疊翠環繞,道路崎岖,如果不認識路,是很難發現并找到這裏,王文謙雖不懂奇門八卦的異數,可他發現如沒有傅清月帶路,他自己要從這裏出去,恐怕也要費些功夫。

茅廬的密道通往雲山書院的藏書閣,她記得以前總覺得這裏新奇好玩,如今想來,這大約是他和老師秘密商量事情,為了方便和避人耳目早早就設定好的密道,怪不得她半夜到藏書閣找書,會遇到鬼鬼祟祟的他們。

後來倆人在一起,這密道便成了他們幽會偷情的絕佳之地,旖旎生澀又痛苦的片段,暮然清晰無比,傅清月閉眼深呼吸,用力拍了拍腦門,告誡自己,她不是來盤點回憶的,她是要來跟過去做一個決斷的。

九曲十八彎,密道有很多岔口,傅清月默念口訣,一一确認岔路的方向,僅此一條路,別的方向要麽是死路,要麽是陷阱,當初砸山而建時并不容易,所以并不會輕易改變線路,當時王宇在告訴她口訣時說了一句:這個通道一旦被人發現,就會廢棄填埋,永不再啓用。

傅清月之所以選擇從這裏上山,是因為自己的待罪之身,不管怎樣掩人耳目,從正門進入書院都會引人注意,雲山上的學子衆多,她不能連累老師。

他應該也能猜着,她會從這裏上山找他吧,行到一處寬闊地,她點燃了牆上的火把,瞬間地道內亮如白晝,四壁□□,還似兩年前那樣,混着山間泥土樹根的氣息,隐隐綽綽。

傅清月按了石門的開關,進入藏書閣最裏面的一個小房間,依舊紅木漆塌,沒有任何的改變,就連榻上玉枕中間的紋路,還和當年一樣繁瑣糾纏,只是窗外光線照進,更加光滑閃亮了些。

轉頭一看,林立在屋內的書架,林林總總地堆放着很多書簡卷宗,好似比以前更多了,擠得滿滿當當的。

傅清月怔怔地看着周圍的一切,仿佛不是身臨其境,而是穿梭時光,回到了那個無數個夜晚夢斷的地方。

忽然,前面最東邊的屋子傳來聲音:“大公子,你就讓我去吧,別人信不過,你還信不過我嗎?”聲音焦灼急切,那是呂寬的聲音。

傅清月沒有立刻上前,而是站在原地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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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安漢公怙惡不悛,剛愎自用,又一意孤行,唯有此法,才能吓他一吓,屆時,你再從旁勸說,希望對他有用。”一老者的聲音,蒼老沙啞,可中氣淩然,那是老師吳章。

“學生明白,呂兄,那我們暫定下月初一……”

“誰!”王宇的聲音被赫然打斷,呂寬往這邊一喝,傅清月一驚一醒,小房裏面傳出一聲悶響,大約是沒關好石門,機括自動關鎖,發出了聲音。

深吸了一口氣,傅清月擡腳邁了出去。

聽到腳步聲,呂寬正要站起,王宇按住了他,一人出現在衆人的面前,巾侖儒衣,眉清目秀,下巴尖俏,王宇坐在哪,就看着她從錯落的書架中走出,緩緩而至,低首順眉,輕盈的腳步如同踩踏在他的心上,一步一恸。

傅清月對三人中間的老者行了一個大禮:“老師!”

三拜九叩,每一叩首均額點地,每一跪菥ブ氐兀庹亂槐叩阃芬槐哙潰骸昂茫茫謾!

直到傅清月起來,吳章才起身道:“好孩子,受苦了,你師母也時常念叨你,有空的時候去看一看她吧。”

傅清月含淚點頭,目光落在老師的身上,添了白發,多了皺紋,矍铄的雙眼目光慈善,再智慧的人,也敵不過歲月的摧殘,再別時,不知何時再見,對這位五經十四家的《尚書》博士,她何其有幸,又何其辜負,只有深深地歉疚自責。

“你們好好說話,我就不打擾你們年輕人了。”

王宇和呂寬站起來,送別老師離開,呂寬回頭看着他們兩人,靜默相對,仿佛這屋裏只有他二人,便無聲地搖了搖頭,悄悄地退了出去并帶上門。

前些天遠遠一望,距離尚遠,沒能看清,今日不過半丈的距離,刻印在心中的容貌,還是有了別樣,眉宇間的深沉代替了桀骜,他還正直年華,可嘴角邊竟有微微的法令紋,是身份地位的尊貴改變的嗎?可如今優越的地位應該讓他更加圓潤才是,為何消瘦許多,顯得更加颀長如竹,還有,鬓角處若隐若現的銀絲,卻過早的出現在他這個風華正茂的年齡,顯得滄桑而憔悴。

他不該是春風得意,如魚得水的嗎?

王宇一動不動,靜靜地讓她看,也同樣靜靜地看着她。

她好像長高了,身量苗條婀娜,臉上的稚青褪去,五官拔尖凸顯,豔麗脫俗,少女終長成,雖沒有她姐姐那樣雍容絕豔,可英氣俏麗,眉宇間的淡淡哀愁配上盈盈大眼,嘴角的那一抹倔傲,還是那樣讓人心馳神往。

舉止有度,神情冷淡,拒人千裏,微微抿着的紅唇,透着她內心極度壓抑的情緒,沒有再像以前,張牙舞爪亦或是潑辣蠻橫,她也懂得了控制自律,他的小月兒長大了。

靜默,許久的靜默,只有兩人的呼吸可聞,還有屋外簌簌落下的雪聲,下雪了!

傅清月轉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望着他身後的虛空,五識全無,似被堵住了,被淚水、往日的情分、被迫分別的痛苦、欺騙的傷害,還有兩人之間隔着的仇恨,太多太多,堵得淚水到不了眼,耳朵聽不到聲音,喉嚨幹涸如裂土,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來之前演練了無數次見面時的情形,是要怒目相對,還是淚眼相看,亦或是冷若冰霜?無數的開場白,熱狠狠地罵他狼心狗肺,薄情寡義,是個騙子,還是刺他兩刀,一血此恨?

都沒有用,此刻的傅清月就這麽茫茫地看着前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唯有血液經過脈搏的跳動,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夢中,還活着,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他亦真真實實地站在她的眼前。

目光循着她的五官,細細描繪,每一寸輪廓線條,他都曾經撫摸愛戀過無數次,終是抵擋不住內心騰騰的眷戀之情,脫口而出:“小月兒。”

沉重飽含相思,如天籁如梵音,救贖曾經堕死的靈魂,傅清月眼中的淚水倏地凝聚,汩汩滑落,淌過臉頰,流到下巴,滴落至地,粉身碎骨。

他怎能還如此深情缱绻?她依舊看着前方,目光渙散:“我還沒有恭喜你,娶得嬌妻,喜得麟兒。”

王宇一愣,垂下了眼簾。

“你不要誤會,我今日來只是想當面問你幾個問題,不會耽誤太久。”

王宇擡眸看了看她,有些頹喪,無聲一嘆:“小月兒,我們倆人之間就真的只能這麽說話了嗎?”

“那你想怎樣說?”傅清月立馬反駁,目光刻薄。

王宇心中一痛,正欲走上前,一聲清脆後,一把泛着幽深寒意的短刀橫隔在兩人之間,她目露輕蔑,冷聲道:“你不要過來,站着好好說話,再過來,可別怪我不客氣。”

她語氣冰冷,臉上淚痕清晰,只是如霜凍的冰痕,冷徹心扉。

王宇從呂寬處早得知她武功精進,從她離開長安,她的消息就源源不斷的送到他手中,“你有什麽問便是了。”

見他不再向前,傅清月也沒有把刀收好的意思。其實,她知道他根本就不會武,她也不會真的傷他,只是她就是有這麽一種心理,我就不讓你靠近,我恨極了你,恨不得捅你兩刀子。可真要讓她捅,她未必會真的下得了手。

“你當初隐瞞姓名,是何用意?”

“王家以外戚貴臣自居,樹敵太多,阿谀奉承別有目的人也不在少數,我身為父親長子,帶着這樣的身份,外出求學諸多不便,便跟老師商量了此躲避麻煩的方法。”

意思是他并沒有瞞着老師?“那你為何一直騙我?”

“我也有心要告訴你,可有一次你說過憎恨王家,你絕不會與王家的人交往,我那時心儀于你,不願就此放手,所以一直瞞着。”

她憎恨王家是因為王莽處處與父親作對,父親身為國丈,兩方外戚争權奪利,她不懂朝堂之上的争鬥,只是無條件的選擇了親人這一方。

“你是不是一直通過我來探聽我父親和姐姐的消息?”

“不是,我與父親的政見一向不同,我們雖為父子,只是禮儀孝道上遵從與他,其他并沒有交集。”

父親死了,姐姐走了,這話就他一個人說,其實又有什麽意義?他參與了營救姐姐,又如何說?

“離開長安執勤,你父親給我父親來了一封信,卻是在說,你故意隐瞞身份,騙我上當,充當棋子,激得我父親當場昏闕,這又作何解釋。”那時,她剛剛發現自己,自己.......又驚又怕,正要尋機會告訴他時,誰知哀帝突然駕崩,姐姐被廢,父親被定罪,一切來得措手不及,她還沒來得及去尋他,便迎來了父親的雷霆之怒和軟禁。

後來,她從別人的口中得知他是王莽的嫡長子,又看了他父親送過來的信件,瞬間墜入谷底,原來,一切都是謊言,早有預謀,她還傻傻的全身心付出,那段黑暗痛苦的歲月,不僅僅是身體上的痛,從內至外,由心到身,歷盡劫難,層層蛻皮。

她臉上驚恐絕望痛苦的神情一閃而過,還是被他敏銳地捕捉到,他也清楚地知道那段時間在她身上發生的事,不過那都是後來才知道的,越發覺得對不起她,“我父親不知從哪裏得知我們倆的事,他囚禁了我,以此事來羞辱侯爺,你要走的前一夜,我通過呂兄騙過守衛,逃了出來,可你卻不肯再見我一面,聽我當面解釋。”

傅清月閉了閉眼,眼睛幹澀難擋。

就算他說的都是真的,那時見他了聽他解釋,可能改變什麽?依舊改變不了他是王莽的嫡長子,也改變不了她是傅晏的女兒,兩家勢同水火,他們又能得到什麽結果,不過是大同小異罷了。

“你當時要見我,是要做什麽?”傅清月忽然問,她想知道,當初他會做什麽樣的選擇。

“只要你願意,我們浪跡天涯。”說起當初的一番決定,一股豪情蕩漾在胸間,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義無反顧,準備抛開一切跟她天涯海角的那個少年郎。

心中一陣漣漪,沒有感動是騙人的,如果當初她真的跟他見面了,她會不會跟他走?他們走得了嗎?王莽會放過他們嗎?按照王莽的野心狠辣,勢必會對他們趕盡殺絕,對傅家更加殘忍的打壓殺害,那麽,他們終生将亡命天涯,逃亡成了家常便飯。

傅清月當時并不知自己不是侯爺的親生女兒,可大哥姐姐的情分,豈是說斷便斷的,恐怕,逃亡的歲月中,他們也有累的時候,有相互埋怨的時候,終有一日,便會成為怨侶,這種親情愛情雙重折磨的煎熬,勢必會毀了他們之間的感情,毀了他們倆。

想到這,傅清月無聲地笑了,她把刀插回刀鞘,瞪大了眼,無辜地問道:“那你現在,還會不會跟我一起走?一起浪跡天涯?”

胸口的激蕩早已恢複平靜,兩年來的隐忍克制,已經改變了他,不再是那個毛頭愣青,不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錯愣間,王宇看到傅清月眼中閃過的了然,心中一暗,她一直是個伶俐剔透的女子,只是太過無心無肺,才會那樣傻乎乎地活着,可這兩年的磨難,已讓她成功蛻變,不再是那個天真無邪,你說什麽她便信什麽的小女孩了。

還沒等他開口,傅清月已是彎了嘴角:“你現在不會選擇我了,我說得對嗎?”聲音空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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