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目的

蓮靜中學擠滿圍觀者的柔道館內，翻騰的氣氛因駱逸雲那一句話而徹底達到了巅峰。

“道歉！道歉！道歉！……”整整一個柔道館的同學們都在呼喊這兩個字，已經有人用瓶子或手掌造出波波聲浪來，迫得在場人耳膜都在鼓鼓作響。戰勝者總是有權利挺直腰板做出合理要求，憋屈了半天的蓮中同學終于揚眉吐氣，正如那位挑釁者之前自己說的，需要有人來為柔道社出一口氣。

哈，那個女人是在自掘墳墓！所有蓮中人都在爽快地想。

掀房頂般的歡呼聲中也就聽不清駱逸雲另外那個要求，不過同在練習場上的夏曉延卻聽得字字切心。她握緊拳頭來到倒地的天野耿莎身後，冷哼一聲道：“我不接受她的道歉，也不稀罕她什麽解釋，現在只有一個要求：立刻給我滾出蓮靜的大門！”

她說完向着天野耿莎狠狠一瞪，卻被另一道身影擋住了視線。那位穿着柔道服的女孩擋在天野耿莎前面，沉默的氣勢瞬間變得淩厲起來：“我們為什麽要道歉？他們一個個都是窩囊廢，只是一回合的勝負而已，有本事再來嗎？！”

夏曉延仿佛一瞬間被點燃，聽見這話立即怒目橫掃：“有本事！為什麽沒本事？！”她話音未落就向着對方撲了過去，咬牙切齒抓向那女孩的衣領，下一刻兩個人已經向一旁扭打起來。她正有一團怒氣憋在心裏無處釋放，這個讨厭的小跟班又不是天野耿莎，還敢在這裏繼續挑釁叫嚣？夏曉延對于其他人可不再有什麽心裏障礙，轉眼間就已經和人滾做一團，柔道技藝還是厮打技藝全無顧忌，火爆的脾氣展現無遺。可是那個女孩确實力氣很大，眼看着夏曉延就要落入下風，一旁剛剛被撂倒的隊員們終于不再沉默，短暫的互視過後，忽然一齊撲向戰團！

好像忽然間就變成了圍毆的場面……周圍觀戰的同學們有片刻呆愣，但很快就變得更加亢奮起來。敢深入虎穴就應該有被群攻的自覺，反正最初挑事的是她們，現在也管不了這麽多了！哄亂的助威聲中駱逸雲也愣了，她看着面前這貌似已無法控制的一幕，實在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呃，好像混亂的始作俑者……是自己。

忍不住就有些無助，她下意識掃眼人群想找尋葉瑩雪的影子，卻忽然在轉頭時發現天野耿莎已經站了起來，就在自己面前。

電光石火的目光交錯間駱逸雲重重一愣，忽然發現對方那雙眼睛裏有什麽将自己一穿而透！那種銳利鋒芒的感覺讓她直覺上一顫，整個人從腳底升起一片寒涼。那一瞬間她完全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只感覺對面那雙眼睛有魔力一般，将自己看得無所遁形。驚詫中耳邊轟鳴作響，只見天野耿莎盯着自己開口，慢慢地道：

“駱逸雲，你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我已經全都看見了。”

駱逸雲整個人一顫，對方那雙眼睛已經在她視野裏無限放大，就要讓她無法呼吸。“駱逸雲……”前方天野耿莎低語：“過去的你，吃了很多苦頭。那場地牢裏的洗禮無邊漫長，傷口現在還疼嗎？”駱逸雲再次一顫，睜大雙眼，忽然感覺周身劇烈疼痛起來。耳邊有什麽聲音嗡鳴作響，無法呼吸，似乎，還可以聞到那種遺忘已久的腐爛的味道……那是？

駱逸雲瞪目……那是？

——幽暗的地牢，沉重的鎖鏈，沒有希望、沒有明天。疼痛無邊蔓延，想要沉睡，可是一滴一滴血水落地的聲音卻令她不得不清醒。身側一具冰棺，鎖着她所有的哀恸……

“是這樣嗎？”

卡——輕輕一聲幾個字猶如撥弦斷音，利器般刺入她心底。駱逸雲劇烈一抖，猛然間從幻境回到了現實。回憶之弦斷，轉眼，天野耿莎那雙眼睛還在看着她，看着她。

“你……”感覺心頭不停地狂跳，駱逸雲努力穩定住情緒剛要說話，卻見對方唇角一揚，緩緩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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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你，有一件非常擔心的事。盡管已經強大到成了另外一個人，但你還是很怕。命運總喜歡和你開玩笑，很可惜……”

“夠了！”駱逸雲猝然打斷，不知道為什麽真的感覺害怕起來。本就蒼白的臉色更白得幾近透明，她猛上前一步按住天野耿莎的肩：“不要再說了！”

“未來的你……”然而天野耿莎的視線依然落在她身上，那就像是穿透所有盾甲的利劍，正中她心髒位置：“未來的你……”

“住口！”一聲清喝帶着些許迷亂與緊迫，讓很多圍觀者注意到了她們這一邊。很多同學忽然發現場上駱逸雲變得呼吸困難起來，蒼白的手指緊緊抓着她自己的胸口——緊緊地，死死地，想要抓住什麽救命稻草一般。

那樣子好像是忽然犯了什麽重病，就要支撐不住。而她面前的天野耿莎眯上了眼睛，終于在對方的恐懼中找到了一絲破綻——是的，恐懼，有人害怕面對過去，而有人更怕揭曉自己那不可預見的未來。天野耿莎凝神，忽然間雙目爆射疾光——就是現在！頃刻間她的速度快了好幾倍，用上了“那個人”教她的絕招，一雙手猶如刺刀一般向前攻去。挺近敵人身旁那一剎天野耿莎只見駱逸雲臉頰微微上擡，忽然轉眸，一道冰冷視線直直殺向自己！

那眼睛……

“咣！咚！咚！”那樣的聲音傳出，在場所有人都是一顫。衆人只見練習場正中有什麽人猝然一停，随後整個身軀向後飛撞而去！一個女子的身影撞上了遠處器械，毫無停頓地徑直向後，撞牆、墜地，倒癱。

全場霎時安靜。

衆人瞪大眼睛，都想看清場上到底發生了什麽，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瞬間過後就只剩下了結果——結果，天野耿莎癱倒在練習場角落裏，手臂呈現一個扭曲的角度被壓在身下，看樣子已經折斷，而她自己也似乎已經昏迷；另一邊，剛剛天野耿莎站立的地方只剩駱逸雲一個人，本就顯得病弱的女孩此時正在不停地大口喘氣，蒼白的臉上血色全無，一雙手死死按着胸口，似乎那裏有什麽可怕的東西令她完全無法呼吸和站立。衆人不解——剛剛天野耿莎似乎趁駱逸雲發病偷襲，而用了閃電手法将卑鄙偷襲者擊飛的，難道不是駱逸雲自己麽？

正在疑惑間，那頭角落裏癱倒在地的天野耿莎忽然顫了兩顫，艱難地動了動胳膊，然後竟然慢慢地扶着牆站了起來。

衆人驚愕，都有些不知所措——剛剛那樣飛撞的力道非同小可，手臂都骨折了，這個女人還要做什麽？另一頭，聚衆打架的柔道社員們也都停下了動作，隊長夏曉延轉回頭，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看那方的天野耿莎。

天野耿莎的臉頰已經高高腫了起來，額頭血污，嘴角帶血，一只胳膊無力地垂着。然而雖是這樣，她的神情卻是冷定而凜然的，那就像是正在完成某種命中注定的儀式，起始、結局，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卻必須心甘情願。

這樣的天野耿莎夏曉延從未見過，她早就知道這個人複雜又可惡，卻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夏曉延忽然，從對方那種眼神裏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悲哀……

悲哀？夏曉延霍然站直身子，緊切地向那方注視——

那一方，天野耿莎已經慢慢走到駱逸雲身邊。仿佛費了很大力氣才能站在這裏，蓮靜中學的前任助理教練依然高傲，只嘴角血漬洩露了她太多的脆弱。她看着駱逸雲，眼睛裏洞悉一切鋒利而不可抗拒的光芒已經不在，轉而變成了一種虛空的茫茫。

垂目靜立的駱逸雲忽然轉頭，二人四目相對。

“你到底是什麽人？”說話的聲音沙啞而脆弱，駱逸雲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掙紮。但她那語調仍是平穩的，平穩，而帶着厭倦的一絲冷。她的眼底還殘留些許缭亂，眼波閃動，本來漆黑的眸子裏不知為什麽，似乎還有另一種令人懼怕的光芒在閃動。天野耿莎看着眼前的這個女孩，哼聲一笑，不置可否。

也确實沒什麽好說的——剛剛她使出了所有手段，輕蔑、頑抗、迷惑、偷襲，自以為完美的一記絕殺卻連對方一個小手指頭都沒有碰上，這樣的挑戰，是否只能可笑地用以卵擊石來形容？

天野耿莎微微冷笑——所以，在“那個人”眼底，自己注定只能做一粒棋子。

看來還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了……天野耿莎嘲弄地想，眼眸輕瞥，看向對面那雙從另一個世界裏自己就想看透的眼睛。然而那雙眼睛的主人卻忽然開始更加急促地喘息，天野耿莎一愣，只見前方駱逸雲手按胸口，全身似乎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泛白的指節顯示其死死按着心口的力道，天野耿莎疑惑，稍一猶豫，對面的駱逸雲忽然神色痛苦地□□一聲，仰面倒地。

“逸雲！”遠處夏曉延的一聲大叫驚得所有人一顫，天野耿莎遲遲反應過來對方已一陣風跑到這邊，将她一推，扶起癱倒在地的駱逸雲。

“逸雲！……”夏曉延急喊，眼風一轉，狠狠向着天野耿莎剜過去：“她有心髒病，你夠了沒有？！天野耿莎，要是再發生上次那樣的事我真的找你拼命！”

夏曉延捧着昏倒女孩的後背，那種淩厲而仇恨的眼神直刺得天野耿莎重重一愣。剛剛那句厲喝的每一個字都在她心裏不斷敲擊，冷傲女子臉色變了又變，手指微顫，但最終只是抿嘴站在原地。這時候剛剛被圍毆的柔道服女孩走了過來，這位以一敵衆的小姑娘此刻也是狀況狼狽，不知吃了多大的虧，臉頰青青紅紅的很是精彩。她用同樣淩厲的眼神瞪着夏曉延，走過來扶住天野耿莎的肩：“姐姐我們離開這兒！今天的事我會永遠記住，這個仇我一定會回來報的！”

“哈！”夏曉延失笑，對于對方的威脅嗤之以鼻：“記仇就記仇，有本事再來，我夏曉延可不怕！師徒倆都輸了就應該乖乖夾着尾巴走人，一天到晚就會用陰招，我都替你覺得丢臉！”

她說着說着又轉向了天野耿莎，但掃眼過去，就只見對方那重傷的狼狽相。夏曉延一愣，偷瞥天野耿莎那微微恍惚的神情，很快轉回頭冷哼兩聲，不再言語。

一股奇異的氣流圍繞在幾個人周圍，夏曉延低頭，默默查看倒地的駱逸雲。

早就聽說逸雲心髒不好，在初識的一段時間裏，夏曉延甚至覺得她會像紙片一樣随時跌倒或飛走。但是葉瑩雪說她不會有事，還曾經很沒正行地打哈哈說她抗壓又抗拉，有病也不用人擔心。夏曉延覺得逸雲絕對是個堅強的人，但是今天，這麽堅強的人也被折騰暈了！她想想又開始來氣，正要做些什麽，忽然感覺有什麽光線正在眼角陣陣波動。夏曉延訝異轉眼，竟然發現逸雲手腕衣袖下有什麽正在發光！那是什麽？……她記得那裏應該戴着一只手镯，那麽會是……？她瞪大雙眼正要查看，卻忽然聽一旁天野耿莎低沉沉地說：“我們走吧。”

夏曉延擡頭，天野耿莎已經率先上前兩步，她身後的柔道服女孩随即跟上，只眼神依然憤恨。

天野耿莎神情默默，那種樣子就像是很久以前，她們之間的上一次見面一樣。夏曉延一時思緒飛馳，走神間只感覺懷裏的人微微一動，呼吸變得深長起來。夏曉延再次訝異地看向駱逸雲，發現她竟然已經醒轉。眼睛裏駱逸雲手腕上那奇異的東西還在閃動着柔光，夏曉延愣愣，只見眼前女孩臉色蒼白地向自己笑了笑，然後扶着胸口慢慢地坐了起來。

“逸雲……”夏曉延喃喃，但對方已把臉轉向前方天野耿莎的背影：“等等。”

輕輕一聲卻有極強穿透力，天野耿莎站定，回過頭來，眼神裏是滿滿的自嘲。

仿佛早就知道對方接下來的問話，天野耿莎挑眉：“不要問我那麽多為什麽，我今天只是來傳一句話的。有個人讓我告訴你，他來了，期待與你的見面……九華紫蘿。”

最後那四個字說出，天野耿莎冷冷一笑，轉身再不回頭地向門外走去。

九華紫蘿……

另一個世界裏強大而美麗的女神，很多人所追逐與向往的——光。

天野耿莎在心中繼續冷笑，不管身側讓開路那些人的疑惑或唾棄，徑自離去。

柔道館正中，駱逸雲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逸雲，你沒事吧？”

“沒事，休息一會兒就好了。”她疲憊地說。

***

蓮靜中學校園門外，一身重傷的天野耿莎已被攙扶着坐回了車上。感覺自己立刻就要支撐不住，她冷冷一笑，擡起尚能用的一只手，撥掉自己領口邊，一個特別不顯眼的微型檢測器。

“畫面清楚嗎？”

接通車裏的藍牙電話，她撐着額頭冷冷地問。

“清楚極了。我的耿莎小公主，我是應該表揚你嗎？”

電話裏傳來一個男人低低懶懶的邪氣聲音，輕漫的語速，悠閑的語調，卻字字彰顯他那操控者的姿态。天野耿莎再次冷笑，眯眼哼聲：“那不是你讓我做的嗎？”

“我讓你做的，但沒命令你傷害自己的身體。耿莎聽好了，凡是我所沒有命令你做的事，同樣不允許。”

那聲音聽起來肯定而強勢，無賴一般的命令，也就只有他這種人能說得如此天經地義。天野耿莎咬住嘴唇，低低不言語。

“好了，回來再說。”

通話被切斷，狹小車廂裏，最後只留那個人漫不經心一聲笑。

這樣一個人……天野耿莎想着，望向窗外。剛剛的一幕幕還在她眼底浮現，她想着自己透過那無所不能的預天眼所看到的，關于那個女孩的一切。

九華紫蘿——光之女神。

所以，你這樣一個人，也是會被那樣的女神所牽絆的嗎？

天野耿莎在心中嘲弄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