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前塵

深夜醫院病房，長發少女躺在病床上靜靜沉睡，秋夜似水微涼，心随水波搖晃。

韓佑峰看着身邊笑意迤逦的翩翩少年，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佑佑哥，你打算要離開我逸雲妹妹？”

一針見血，眼光獨到。

韓佑峰不語，轉頭向床上安靜睡着的人兒看去。駱逸雲呼吸清淺均勻，眉目舒展，似乎從未受到過任何傷害。然而迄今為止她已嘔出幾次那種黑色的血，每次發作就如同中毒一般痛苦難忍，甚至全身抽搐。韓佑峰知道她其實一直都在忍耐并微笑以對，但他看在眼裏卻更加難受，因為……

“如果沒有遇見你，逸雲的心病其實也沒什麽大礙，即使心房破裂也有她那只紫玉手镯保着，平平安安渡過一生足矣。是這樣認為的嗎？”

葉瑩雪踩着床沿手撐膝蓋，弓起背來笑嘻嘻地歪頭看他。帥氣少年漂亮的盈盈大眼裏光波閃動，語調慵懶神秘，令韓佑峰再次一愣。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們童年初識時仿佛也有過相似場景——玲珑似玉的富貴男童深夜造訪，搗亂卻提醒，插科打诨說的卻是警醒箴言。那時他受人控制，并失去了全部記憶，而那時這個乳名雪兒的男童在深夜裏叫他佑佑哥，似胡鬧又認真地提醒他：佑佑哥是個壞人，可不許欺負我逸雲妹妹。

就是這樣一個意味不明的提點，令他時刻審視與懷疑着自己，那是一粒種子，一粒在被人控制的自己心中埋下的，重要而避免他鑄成大錯的種子。

面前這個少年……很奇特，善惡難測，幾乎無法用言語形容。

葉瑩雪勾一抹淺笑，散漫地緩緩而道：“你這個想法非常正确，既然兩人相沖相克，逸雲又是受到傷害一方，遠遠離開絕對是最佳選擇。其實這一點我第一次遇到逸雲就已經警告過她，可她……”說着也向床頭那蒼白的病顏看去，語帶玩味停在此處，再歪頭向旁一瞥。

确實不必繼續，逸雲那固執堅持的脾氣大家都有見識，既然決定了一件事，便是奮不顧身百折不撓。其實這一切也許僅僅與愛有關，什麽性格際遇前世來生，通通靠邊站。是愛使一個人堅強，是愛讓一個人即使失去所有，還會不停地前行找尋。

而且，所謂愛情，還會讓人做出一些傻子不如的事來。

葉瑩雪低低嗤笑，手指甲勾着發尾悠悠而道：“其實我也不是來勸你什麽，只是告訴你一些故事，佑佑哥，想知道咱們那時的明朝你死了以後，都發生了什麽嗎？”

她那話說得韓佑峰一愣，反應半響，忍不住手按額頭低低喘息。而一旁葉瑩雪還是那樣若有似無地笑：“你死後，逸雲就落在了宛鏡手裏，她被那個變态女人折磨淩.辱，被關在地牢裏不得超生。我和沈焰他們費盡心思救她出來，她卻轉身跳崖，毅然決然得連頭也沒回。”

韓佑峰閉上眼睛，不敢去想那麽輕描淡寫幾句話內裏的深刻含義。單看如今逸雲的滿身傷痕也能猜到端倪，她一向是個溫柔和婉的女孩，身陷地牢被人折磨淩.辱，跳崖……怎會發生這樣的事！

“後來，”葉瑩雪淡淡繼續，令韓佑峰起伏的心情猛地一滞。“後來，她命大沒摔死，被救回去卻拒絕醫治，不吃飯、不喝水，整個生命迅速枯萎消亡，她全身骨頭都碎了，整天睜着眼睛躺在床上毫無反應，不覺得疼，好像根本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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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佑峰看着對面那雙晶瑩帶笑的眼睛，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僵坐許久方才傳來心頭麻痹鈍痛，他張口想說什麽，卻顫抖得發不出聲。那麽驚心動魄的畫面被人随口描繪，可他，僅僅只是旁聽者，而已。

一向冷漠深沉的高大男子沉沉呼吸，伸出雙手來緩慢撐在病床床頭，他感覺就要有什麽壓抑得快要爆發，怎麽……竟然會是這樣……！

“怎麽？覺得很難受？”葉瑩雪淺笑盎然看着他，大眼緩緩一眨：“覺得保護不了逸雲很懊悔麽？可是她尋死又失去活下去的希望卻只因為一件事，知道是什麽吧？”

韓佑峰一愣，深深呼吸，默然不答。葉瑩雪低頭嗤笑：“逸雲這樣确實很令人困擾，即便有通天本領救得她性命，救回的卻是個活死人，還不如不救。我的佑佑哥，您老人家是眼睛一閉撒手人寰什麽都不管了，最後卻留我這個倒黴大夫來收拾爛攤子。那個時候那幫人好像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沈焰朔月天天磨，邵奕也是勸，就想讓我撒個仙藥什麽的把逸雲救活。可我哪辦得到啊，弄到最後實在沒有辦法了，就只得硬着頭皮跑去逸雲床前，和她扯了個謊。”

她說着笑笑看韓佑峰一眼，頓一頓，玩味地道：“我沒用什麽靈丹妙藥，只是對逸雲說，其實你還活着，只要她肯振作起來好好治病，我就帶她去時空回廊找你。”

韓佑峰心頭猛一劇跳，不由愕然看向對面那雙金色眼睛。然而那雙眼睛主人非常無辜地聳聳肩，扯個壞笑向他擠擠大眼：“如何？感嘆我未蔔先知？過獎過獎，瞎貓碰上死耗子而已。”揮一揮手，她的話題已然轉開：“再後來的事你也都知道了，逸雲為了繼續活下去接受九華紫蘿的力量，赤血石與九華紫蘿的力量平衡，她又重新站了起來。然而令她站起來的力量卻不是九華紫蘿或赤血石任何一種，也不是我給的，而是——你。”

那話說完，深夜病房裏一陣長長安靜，

床上駱逸雲額前劉海微微一垂，滑落眉尾，一張清麗卻蒼白的容顏完整展現。仔細看，那麽美麗的眉梢眼角卻都是細碎傷痕，深深淺淺的可怕痕跡一直蔓延入脖頸，最終被衣物掩蓋。身體上的傷口可以愈合，心頭傷痛又要如何複原？真是諷刺，他韓佑峰是她心頭傷痛的締造者，同時也是，唯一能治療這種可怕傷口的人。

葉瑩雪興味盎然地淺笑着道：“我說過，我不是來勸你的。只是這些話我不說，邵奕也一定會來找你，所以這個人情還是賣給我好啦。”她說着哈哈一笑站起身來，向前湊近病床，忽然在沉睡的駱逸雲臉頰印下一吻：“嗯～”陶醉，一副花癡姿态：“真香啊，被藥水包圍了還這麽香～溫香軟玉，佳人在側，佑佑哥，我還是那句話……”

她很認真地看過身邊男人，笑得酒窩深陷：“逸雲妹妹你如果不要，那就讓給我好了。”

***

走出病房，嘻哈少年帶上鴨舌帽舔一舔嘴唇，準備奔赴燦爛迷炫的夜。

口水費的可真多，要不是曾經韓佑峰身死帶來的麻煩太大，她才懶得在這裏多管閑事。說來說去自己為那對苦命鴛鴦牽了太多次紅線，那位逸雲妹妹醒來一定要謝謝她，至少來個以身相許才算夠有誠意。

嘿嘿一笑，漂亮美少年背起放在門口的吉他，走向無人深夜走廊。

這個世界總有相同，病房內韓佑峰面臨的抉擇确實糾結。留下，是不可避免的傷害；離開，也許面對的傷害會更加巨大。這麽惱人的選擇确實有些類似，看來從小就覺得這個人某方面和自己如出一轍，真是不幸正确。

……不過嘛，再怎麽說自己也比韓佑峰那厮強過許多吧，他那一副糾結憂郁神情看着就悲催，怎比得自己，潇灑痛快？

想着又勾唇笑了起來，帽檐向後一翻，帥氣少年泡吧去也！

哦耶，絢爛午夜，我葉瑩雪來啦～

深夜醫院安靜走廊，遠方，一個淺淡的人影詭異閃動。

走廊拐角燈光微暗，本是白色明光，其盡頭竟有幽幽冰藍隐隐閃動。葉瑩雪背着個大吉他默頭轉彎，一擡頭，正看到那個詭異魅影。

只一瞬間那個仿佛透明的人影就閃到吉他少年面前，光波湧動，氣流微轉，不可思議的速度，完全擋住少年去路。

葉瑩雪一愣，眨眨大眼，手按胸口“哈”了一聲。

視線所及，一個影像疏淡的人形身披冷色藍光正站在她面前。一襲連帽長袍遮住額角，環佩細頸，瘦長下颚的唇角旁一顆淺色朱砂痣，面容精致冷淡無表情，別有一番古典意味。

但，這種情況，只能是驚悚詭異的古典意味。

“絲！”葉瑩雪倒吸一口涼氣！

安靜半秒，“我，我說這位大姐！”這邊骷髅頭T恤少年和那可怖人影面對面，一手扶心口，一手托額頭，備受驚吓卻還無奈得連聲哀嘆：“我說大姐你要吓死人啊！大半夜什麽人沒有還是在醫院，穿成這樣弄一身藍光你到底什麽陰暗心理？想要當女鬼就直說，不小心吓死我這祖國花骨朵你罪過可大了！”終于顫顫找回自己聲音，咳一咳，咽口唾沫順口氣。還好還好，自己不是那逸雲妹妹，心髒夠強。

眼前那詭異人影高高在上，可能是身影淺淡讓人感覺漂浮在半空，于是就自覺地擡起頭來仰望。那人黑發古裙，衣袂墜地，別有一番高貴姿态，正是曾經在駱逸雲面前出現過的，身在炫珠大地通過某種秘術将身形映像在此的神秘女子，朔月。

“想要探病左拐直走，拜拜不送。”葉瑩雪揮手抽嘴角，牢騷發完直接就走。受不了某些總愛擺酷的人，一張死人臉還要表現得如此清高……惡！然而剛走兩步，對面那幻像中的美麗女子回過頭來，渺渺清音只說三個字——

“我找你。”

“沒空！”

懶得跟這女人多做廢話，擺手直行，好走不送。

可那淺淡的藍光幻影顯然不願放過她，下一秒無聲無息消失再閃現，再次擋在少年面前。

“我有話問你。”

“我不想答。”

無賴回答，用腳趾頭都知道對方要問什麽。葉瑩雪翻白眼，對面那淺影女子卻冷定如常：“你不答，我就一直跟着你。你也曾被我跟過三天三夜，可以再試試看。”

“……喂！”葉瑩雪無語，對這個冷淡死女人上看下看，不明白外表高貴的人竟然也要跟着一起耍無賴麽？就她這樣還要日夜跟着自己，冷言冷語夜晚扮鬼，不消半天自己那潇灑幸福令人羨慕的小日子就全泡湯了！眼看美美一個歡騰之夜已趨于毀滅在這無聊女人手中，葉瑩雪看表，沒好氣白眼道：“給你五分鐘，有什麽答疑解惑快問！”

幻象女子冷冷看着她，不語不動沒任何其他表情。

“已經一分鐘了啊！”

葉瑩雪抖腿看表，痞痞地斜眼瞟她。那名叫朔月的美麗女子終于被逼得無奈嘆口氣，淡淡開口——

“冥鏡湖底在你們穿越後……”

“出現了一個時空出口是吧？別懷疑，就是我搞出來的，原因和你猜的一樣。朔月大姐你絕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超級無敵推理專家，佩服佩服了！”

葉瑩雪截過話頭直搗主題，那話順口得令鄭重的幻象女子深深一愣，而那個滑頭一般的小孩已趁機繞過人影，直接向外跑去——

“節目馬上開始了，可沒有時間跟你啰嗦，話已出口概不負責，拜~”

揮着手，小小身影歡騰雀躍，這次終于成功逃脫在走廊盡頭。

無人走廊，只剩一個冰藍魅影隐隐波動着淡淡的光。

“就是我搞出來的，原因和你猜的一樣……”朔月模糊的狹長美眸緩緩張開，向那方早已消失的背影。

耳邊那人似真似假的答案還在回蕩，朔月也算炫珠大地能人異士，師承名家，修為深厚，一生之中所遇人和事繁複紛雜，自問對于是非對錯善惡喜悲已分辨得非常清楚，但迄今為止，只有這個半大奇特的孩子，令她完全看不透，深深迷惘。

葉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