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異世之湖

坐上郊區線繞行大半個湖川市來到西郊，再步行半小時穿山越嶺越走越偏，才終于看到前方那黑青色的一大片群山。駱逸雲一個人在山林間遠眺前方，估計再走上個十幾分鐘便可以峰回路轉，看到群山腹地裏的那一大片黑沉湖泊了。

前一次來這裏有個不良少年飙着摩托車一路風馳電掣，幾乎沒覺路遠便被載來湖畔。如今換作自己獨行，不想用什麽輕功身法，就這麽悠閑地随性漫步，到達這裏竟然用去了大半天。眼看山間天色已是不早，看來還是不能耽擱，做正事比較重要。

駱逸雲一個人踏上通往冥鏡湖畔的平坦車道，步伐雖然加快，卻還在流連山間湖畔美景。

這個地方，真的承載了太多她的幽幽回憶。還記得這冥鏡山裏曾有一大片奢華古老的宅院，綠樹紅牆，四季如春。那偌大宅院見證了一個門派的興衰起落，而最後院毀人散，不過一場空夢。時間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幾百年過去一切都變了，如今留待憑吊的還剩多少？……只剩這片恒久不變，沉默而毫無波瀾的冥鏡湖了吧？

駱逸雲腳踏上一片平坦石地，驀然遠望，看前方埋沒了悠悠歷史所有一切的黑沉湖泊。

冥鏡湖……站在這樣的闊景面前，所有的時間都在這裏沉寂成完全相似的黑。轉臉，那邊湖岸似乎就站立着幾百年前披着紅衣一身血污的自己。那時的她與現在的她，同時站在湖泊前，同樣地，一眼望盡了自己的命運。

駱逸雲笑了笑，默默閉目再睜開，将那些傷感軟弱的心情緩緩收淨。

……還是應該笑一笑的，就像瑩雪所說，笑一笑，什麽煩惱都沒了。

駱逸雲深吸一口氣轉身，準備向湖岸深處走去。可她剛剛起腳卻又停住，有些詫異地眨眼向另旁岸邊——那裏，岸邊石地上有個人正仰面向天躺着，四肢展開，雙目微睜，劍一樣的厲眉向上仰起，徜徉着迷惘而憂郁的弧度。

這個人……好眼熟啊，竟然是——李翊輝。

駱逸雲沒想到竟會在這裏遇上他，剛一往那方向動腳帶起石塊聲響，岸邊少年即刻警覺轉臉。

迅速坐起身來，這邊少年顯然更加驚詫。反應半晌才是僵硬而怪異地瞪眼，再到磨蹭站起，欲言又止，最後竟是負氣般哼了一聲，別過臉去不肯看她。

駱逸雲看這一連串動作有些好笑，忍不住上前幾步，和他從高坡與緩岸上面對面。

“你怎麽會在這裏？躺在岸邊做什麽？曬太陽？”

清瘦的女孩輕松笑問，換來怪異少年僵硬一動，語塞：“我，我，我在這兒怎麽了？又不是你家地方誰都能來。沒人煩，躺在這兒睡覺挺好的，哼！”

駱逸雲歪頭，認真問：“躺在這兒不冷嗎？”

“我，額……”李翊輝想着答語嘴巴卻不肯聽話，手掌不自覺摸上後腦勺，看起來無比呆傻。他心中深深懊怨，暗咒怎麽會在這裏遇上她。和這個女的每次接觸怎麽都是如此怪異場景，真的不想，不想見到她……

不想見到她，不想這個女的再來擾亂自己。可既然如此了，應該讨厭她不是嗎但為什麽，為什麽總有這種奇怪的情緒煩擾？總是這樣的無措，這麽呆傻，好像還隐隐有一種……期待的心緒夾雜在內？

李翊輝痛恨這樣糾結的自己，卻控制不住。前不久那雙注視自己哀傷而充滿祈望的眼睛就在面前，還有那淡得幾近透明的唇，微微輕啓，泛着柔淡珠光的色澤……

“……”駱逸雲眨眨眼，見面前少年神色怪異向後退了一步。她想今天應該是個機會，既然遇上了，還是盡力把橫在心口的事說清楚。

于是她輕呼一口氣，緩緩正色道：“那天晚上在你家的事……對不起。”

糾結的李翊輝一愣，無邊混亂思緒終于收攏，猛然間意識到對方說的是什麽。

“對不起，那天晚上在你家……是我太輕率了，确實沒考慮到你的感受。我只是想幫你做點什麽，笨手笨腳的，看來弄巧成拙了。”

駱逸雲淡淡說着，刻意沒有直接提起這小子的父親。那天從李宅的那場糾葛中回來後葉瑩雪就指了她這道歉的“高招”——面對脾氣臭臭酷愛糾結的富家少爺講道理沒用，先安撫下來才是王道。

于是她彎起眼角淡淡微笑：“其實我只是關心你，都過去這麽久了，怎麽樣，不生我氣了吧？”

“我……”李翊輝再次一愣，不由自主地，面上表情舒緩開來。他忽然感覺面前安逸的笑容如此耀眼，好像心頭一根緊繃的線松了……他嗫嚅着，不知說什麽，臉卻漸漸發紅。真是奇怪，明明感覺很嚴重的事，全世界都對不起自己，天塌下來般痛苦難過，怎麽對方才如此簡單一句話，這麽清淡的一個笑臉，就要輕松消散了？

李翊輝呆在原地再次魂游太虛——為什麽？為什麽眼前清淡卻明媚的笑臉如此熟悉？一種似曾相識的迷惘，一種早已深刻心底的震動。有時候身在迷霧，感覺所有一切身不由己，不能丢掉的執念，死拗堅持的可笑認定……那些綁得自己喘不過氣來，而到頭來回身看看，到底在糾結什麽？其實事情就是那麽簡單，輕得猶如一葉鴻毛，一個笑臉便即化解。

李翊輝忽然感覺自己心情好了起來，有什麽豁然開朗，無聲無息打通體內關卡，好像自己從未有過糾結。

“我……我，其實也不是……”

他還在磕巴，卻莫名其妙笑了起來。駱逸雲認真看着，發現瑩雪這招果然是穩準狠。她稍稍寬慰了些，就知道這少年只是一些迷惘沒有解開，并非那麽難以相處。她歪頭笑着很自然地輕攏耳邊秀發，微微打趣：

“不是什麽？即使生我氣也不至于連學校都不來了吧？練功的事也都放下了，真是半途而廢。其實咱倆除了指導與學習武功還有很多話題能聊的，別這麽拘束，好像跟欠我錢似的。”

“我哪有！”這麽一說火爆少年自然跳腳，立刻就從呆傻狀态脫離，不悅大哼：“咱倆還有什麽話題好聊，不會又說古董店什麽明朝寶貝吧？那些都是你挖坑套我話呢，有什麽意思，啊？”

“你怎麽這麽愛記仇啊……”駱逸雲失笑，對開始展現蠻橫的不良少年有些無語：“我又不是故意的，何況你是開古董店的，互相切磋一下這方面問題很正常吧？”

李翊輝看她一眼，再白眼看天：“那有什麽好讨論的，你自己就是個從明朝穿越來的活體古董，切磋一下還不如來個解剖研讨會世界巡回宣傳，也好讓現今考古界和全人類震動震動。”

“……”這回駱逸雲真無語了，終于明白這少爺和夏曉延在一塊兒時，倆人是怎麽天天吵吵鬧鬧追追打打沒一刻消停的。

“還沒回答我，你怎麽會在這裏？”

“切，在這有什麽奇怪的，想來就來了，你為什麽來？”

“我？”駱逸雲挑眉，定了定，深深看向面前少年的臉。

“……”李翊輝後退一步，無措的心緒即刻再次來襲。拜托不要這樣專注的神情看着我好不好……他在心中郁悶低語，駱逸雲卻是湊得更近，若有所思開口：

“我來這裏，是為了去看一個地方。”

“……一個地方？”疑惑，這兒除了這麽大一片破黑湖，還有什麽？

駱逸雲微笑，指了指下方湖岸，忽然轉身，率先向前走去。

“喂！你要投湖啊？……喂！再走就掉下去了！”

李翊輝跟在她身後沒走幾步就發現情況不對，因那道清瘦身影走到湖邊卻完全沒有停步的意思。驚訝的小子伸出手去就要抓住對方手臂，那個清麗女孩卻已單腳一邁，半邊身子沒入水中。

“沒關系，不是你想的那樣。”輕輕湖風吹過，女孩回過頭，柔柔日光下向他一笑。溫婉清麗笑臉徜徉在平靜湖面，竟沒有泛起一絲漣漪，一個人進入水中，湖水竟沒有起一絲波動！李翊輝完全驚訝了，不知因為眼前超乎自然的奇異現象，還是眼前女孩輕靈柔光一般的笑。

“跟我來吧。”

***

“這，這……你你你，不會是湖妖吧？！”

蒼茫冥鏡山靜寂沉默，山間淨水，無波黑沉的冥鏡湖中一個女孩只露出半個頭，鼻子以下完全浸入水中。而她身後，靠近岸邊的水中還有個少年彎着身子不可思議地大叫。李翊輝發現自己雖然邁到水中，身子卻完全沒有入水的感覺，甚至濕都沒濕！前方那女的臉沒入水中貌似也能呼吸，這這這……自己不會是被水妖給勾搭了，要把他騙到水底洞府裏洗洗吃了吧？

胡思亂想的小子甩頭，那邊“水妖”少女再次探出頭來，無波湖面上向他一笑：

“看來這裏幾百年都沒有變呢，別怕，這冥鏡湖底有時空回廊的碎片，所以就會産生現在這樣時空錯亂的現象。實際上這個湖泊在古代、現代、和另一個異世大陸上，都同時存在。”

“……什麽？！”楞頭少年麻木地震驚，并且無語：“我說你這是在拍科幻片還是武俠片？別這麽神秘好不好，我，我……”

“不要相信你的眼。”

那女孩烏黑的長發沉入水底與湖水凝成一色，沉靜杏子眼看着他，身後淡淡散發着白色柔光，仙子般純淨美麗。

“不要相信你的眼睛，要相信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