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碎夢

冥鏡湖岸邊天空灰沉靜寂，陰冷山風吹拂，一望無垠湖面上并不起一絲波瀾。一切如此平靜，凝固了時間，凝固了人的心。

沒有人知道這湖岸邊發生過什麽，有人曾站在湖邊斷崖長久等待。一柄長劍，一頭迎風飄展的黑發，一個承諾，三生三世。

但是，那人不曾等到。

錯過，已成宿命。

光與影，不可能互融。

幽藍色波光天空是誰在哭泣？站在湖底異度空間恍然上望，卻不知道這三生三世，他真正追逐的是什麽。跟随心底的呼喚步步向前，參天巨門推開，又一個故事即将在眼前展開。

大殿中一位冷眼睥睨世事的女神雕像，一個在夢中驚醒了的迷惘少年。

四目相對，有人如被驚雷擊中，顫動得忘了呼吸。

少年臉色煞白，跳起來手臂振動，僵木的臉上反應不出表情，但那種深深的懊悔與自厭自內而外散發開來，任誰都能感受得到……多麽可笑，李翊輝，遵循內心最真實的感受，換來竟是這般結果！

可這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錯，錯只在他自己，錯只在他這個背叛了朋友的，深陷禁忌感情的小醜。

李翊輝看着前方那雙注視自己的眼睛，心中巨錘不斷敲擊。

這不是夢，剛剛也不是！血淋淋現實如此殘酷，巨錘敲擊，竟不允許他有絲毫逃避。前方那雙眼睛漆黑徹底，冷寂得沒有一絲光，猶如頭頂上方黑沉壓抑的冥鏡湖，窒息得将人吞沒。

“你，愛她？”

忽然一個低沉問題傳來，李翊輝一愣，手心已滿滿地全是冷汗。大腦無法分析答案，被那雙眼睛看着，整個人都無法呼吸，進而變得混亂起來。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阿峰，那個是他好朋友，雨夜裏陪自己聊天喝酒的男人。

怎麽會這樣，為什麽要變成這樣？

李翊輝艱難地動一下喉嚨，看着那雙眼睛，慢慢直起身子，深吸一口氣：“是，我愛她。”

是，我愛她！

漆黑雙眸驟然睜大，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猛地向前推來！李翊輝只覺沉重氣息瞬間壓頂，下意識擡手抵擋，身體卻直接向後飛彈而去！噗地一聲撞牆吐血，帶下一大片幕蔓紗帳。劇痛襲來，擡頭，高大男子已在身前，居高臨下，漆黑眼眸一動不動盯着他。

這個地獄殺神一般的男子，就是他的好朋友韓佑峰？

……好朋友嗎？他李翊輝怎麽配！

“阿峰。”僵持中一道微弱聲音自後方飄來，帶着沙啞的疲憊：“停手。”

李翊輝身子一顫，擡頭那方，已站起一道纖細身影——雖然是情理之中，但僅聽得聲音，就已讓人無所适從地站立不住。

……他剛剛，承認了什麽？

那一雙清湛的眼睛裏又有哀傷浸染，李翊輝雙臂抖得不能自抑，那少女卻是如常，只自內而外的倦意揮之不去。“翊輝，你先走吧。”

她緩緩訴說，而旁邊那個剛剛發動攻擊的男人也确實沒再動。清楚地聽見前方女孩深深一聲嘆息，李翊輝看看女孩，再看後方側着身子沉色不動的男子，忽然一種更加壓抑的情感襲來。

一種沉沉的氣悶，比之剛剛狂風暴雨的震驚與懊悔更加難受。好像重重棉被死死捆綁，長久而絕望地毫無喘息餘地，李翊輝後退一步，再看一眼那兩人，什麽都沒說，轉身默然離去。

“翊輝，等一等。”

剛走到大殿那參天巨門門口，又是那道輕緩的聲音讓他停住腳步。明明知道不該回頭，可還是控制不住，就這麽在那蜿蜒石階上和她對望。

駱逸雲那臉色蒼白，一雙眼睛看着他，讓李翊輝瞬間明白了對方的意圖。

安慰嗎？大可不必！

“剛剛……你早就醒了？”

他知道，這個問題問出口，自己一定會後悔。但這可能是他李翊輝最後的一點自尊自傲，除此以外，現在什麽都沒了。

“我很累，但并沒有睡着。翊輝……”

駱逸雲緩緩說着，換來少年自嘲自傷的一聲嗤笑：“哦是嗎？那你怎麽不阻止我？看我自己在那演出一場可笑言情劇很有意思嗎？”

駱逸雲搖頭，倦倦的神色難掩疲憊，卻是并沒有解釋什麽。那時她如果忽然睜開眼睛站了起來，這個少年恐怕會……很傷心吧。

都在自語祈求神明的寬恕了，如果她睜開眼睛，道出真相，會不會太殘忍了些？

于是簡單的一個心緒飛馳，已是現在這種結果。

她的錯。現在，還能讓這少年的心裏創傷小一點嗎？

但是，有些話，還是要說。

“李翊輝，”看着少年，駱逸雲平靜開口：“其實你對我的感情，并不是愛。”

“……什麽”

李翊輝反應過來已是面紅耳赤，簡單一句話讓他發現自己就是宇宙第一大白癡，傻到底，可笑至極！

其實你對我的感情，并不是愛。

那是什麽？他媽的那又會是什麽？！他有病，糾結半天其實是抽風，原來在對方眼裏竟是如此不堪！

“你不想接受我也犯不着用這種理由！哈！我現在就走，以後再也不會在你面前出現！”

“翊輝！”駱逸雲上前一步，在男孩轉身前開口：“那只是一種迷戀，你被表面現象蒙蔽了。你迷戀上一個理想中的幻影，美麗、純淨、強大、包容一切，那不是我，不是站在你眼前的這個人。”

“你在心中把我和你最美好的希望聯系在一起，着了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那是一種迷戀，并不是愛。”

“你還沒有長大，翊輝，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其中的含義，會找到你真正愛的人。”

“……”

大腦轟鳴，李翊輝有種想要發狂的沖動。他死死盯着這個令自己深陷困惑感情中的女孩，再看一眼遠遠大殿內那抹黑色身影，冷冷一笑，轉身離去。

再見，再也不要再見！

“啊！……!”一聲長長嘶吼，綿延盤旋在大殿前方。

***

空闊大殿，女神雕像伫立正中，其下一道黑色身影一動不動地仰望，長久、專注，似乎這樣的動作早已定格成永恒，凝聚成生命之中摧移不動的唯一執念。

多麽深刻到令人悲傷的畫面，駱逸雲看着，發自心底一聲長長嘆息。

這個幾乎與雕像伫立成一體的男人，他……

駱逸雲閉目，不得不在心中嘲笑自己——将他想象成心中最希望的那個人……這樣做的人不正是她自己嗎？所以才能如此理解那個少年的心情，所以不希望同樣的錯也發生在他身上。

黑衣男子凝望許久，終于動了動身子，舉步向他剛剛發動攻擊過的石階走去。

那裏，一具冰棺靜靜橫陳。

溫熱大手一寸一寸觸摸冰冷棺身，一點、一分，緩緩撫上棺內紅衣女子的臉。那已無溫度的半邊臉頰上傷痕遍布，猙獰得如同它主人的淩厲與決絕。恍然間這個男人想起了什麽，似乎一個畫面令他自責而絕望，漫漫長路，再無法承受那生生世世的尋找，他無法接受眼前事實，痛悲，最終毀掉了眼前的一切。

那個毀滅一切的人……是他自己？

他……到底是誰？！

“我是誰？”那樣想着，終于還是問了出來。高大男子另一只手撫着頭顱很傷很痛，只感覺有什麽忘記的事情令自己深陷泥沼，很重要，卻無法承受。那些想不起來的事一遍一遍侵襲神經，讓他變成現在這樣——憂郁、低沉、悲傷。

不，他不是韓佑峰，韓佑峰的悲傷只在于他轉生的那一世，只在于相愛而不能相守，而他，根本連愛的人是誰還弄不清楚！

“阿峰……”

駱逸雲看着男人痛苦的臉，低聲呢喃。不，不應該叫阿峰，應該叫他——魔王寒淵。

不管怎樣的逃避，終有一天需要面對。

所有的找尋與追逐不過一場癡夢，原來世事還是如此弄人，駱逸雲、宛鏡都已不是他要找的那人。他要找的那人為穿越時空回廊詛咒了自身，要嘗遍世間苦果，化作紅塵裏一抹浮萍，再不是以前模樣。

駱逸雲上前，從身後将那個男子默默抱住。

感受到男人身體溫暖如昔，有些不舍，沉沉的眷戀讓她落下淚來，但最終，仍是緩緩開口了：

“你有可能是……混入了韓佑峰的一些記憶，所以以為自己就是他。”她緩緩說着，唇角逸有淺淡的一絲笑，遠遠看來，其內不僅只有溫柔，滿溢着慰然的苦澀：“你從前做了一件令自己非常遺憾的事，痛悲之下散盡魔力，轉世成為普通人韓佑峰。而你真正的身份是炫珠大地曾經的魔界之主，寒淵。”

那話說完，她輕輕閉上眼睛。

時空回廊中尋尋覓覓的一場夢幻，終于醒了。

但還是要感謝他，與真正的韓佑峰相戀的時間太短太短，感謝他，又給了追夢的自己一段美好回憶。

不管怎樣，那段時間，她是真的和阿峰在一起。

這就足夠了。

“你走吧。”她低語，輕緩而安和：

“去找你愛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