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寒苦地

? 他聽說,阿瀾大半時間都待在軍營,很晚的時候才會回到別院中來休息。他養病期間,她像往常一樣早出晚歸。她從不來看望他,自打蘇醒之後,他就再也不曾見過她。

一日清晨,他又聽見了營中集合練兵的號角聲,說也奇怪,往常總是昏沉,困得連眼皮子都擡不起來,這一次卻是號角聲剛起他就醒了。揉揉朦胧的睡眼,見屋裏還是一片昏暗,摸索着穿上衣服鞋子,用銅盆中的水簡單洗漱之後,打開門走到外面,還看見天邊懸着的幾顆寥落星子。宅子裏四下寂靜,只遠處操練場上空映着火光,兵刃聲和士兵的吶喊聲陣陣傳來。

一時覺得似曾相識,他按着心口正發着呆,就看到阿瀾低頭看着一幅卷軸,正緩步從廊下經過——與那天醒來時初見的一眼不同,她此時着了一身戎裝,依舊未挽長發,英氣裏亦不乏明豔——他莫名歡喜地脫口喊道:“将軍!”

阿瀾擡頭循聲看過來,一邊收起手中的卷軸,一邊走近打量着他的氣色,淺笑而言:“恢複得不錯,臉上都見得着血色了。”

他臉上有明快的神色,她默了一會兒又說:“你失憶了,可總該有個名字……”

“你可以叫我恩泰。”

“恩泰?”

“是。”

“這個名字,似乎有些奇怪。”

他腼腆地抿起細薄的唇:“你是我的恩人,我自然希望你駐守的這座城池能夠歲歲安泰。”

“歲歲安泰?”阿瀾愣了一下,既而露出恬淡的笑意,“多謝,願承你吉言。”

恩泰全然沒有看到她低頭時臉上一閃而過的複雜神色:“将軍,我的傷都開始落痂了,整天憋在院中,怪煩悶的。”

阿瀾心不在焉看向別處:“你要覺得無趣,可以找阿照帶你到城裏四處走走。”

“咦?你不是答應過讓我從軍?”

阿瀾回過神來,訝然道:“我幾時答應過?”

“是你說的,等我身上的傷好了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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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是……”阿瀾忽然收聲頓住,思忖了片刻,盯着他又細細打量了一番,“看你一副白淨書生很有修養的樣子,也應該識得幾個字,我軍中剛好缺一個手腳麻利的文官,不知道你願不願意頂上?”

恩泰毫無猶豫,頭點得像小雞啄米:“我願意!”

“不要高興太早,我還沒說你平日都需要做些什麽呢。”

“洗耳恭聽。”

“我的部下和我一樣尚武輕文,因而軍中的資料、賬簿都管得不清不楚,查閱起來也着實費力,除了将這些整理好之外,銀饷、布告等等之類也會歸你監管;行軍打仗少不了流血受傷,軍醫處向來人手不夠,到時你還需幫着那邊磨藥熬藥,替傷兵包紮傷口什麽的……哦,不對,其實應該這麽告訴你,平歲城除了不缺作戰骁勇的将士外,其他什麽人都缺,你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比如說,每天的菜食采買,每晚的宿更巡城,晨起的竈頭忙碌,夕落的馬匹喂料……”

阿瀾不帶重樣地将十個手指數了一遍,并且似乎有數完第二遍的可能。恩泰的眼睛越睜越圓,當聽到“如果百姓需要你幫他們帶孩子,你也是要義無反顧去的知道吧”這一句時,他已經轉身準備溜走了——

阿瀾伸手拽住他,悠悠說道:“泰,已經這麽急不可耐了麽?既然如此,那好,你就先随我去營中熟悉熟悉壞境吧——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你一定很滿意這樣的安排。”

恩泰頓時神情尴尬不已:“将軍,不、不是啊!你聽我……”

元嘉六年七月十五,在東方天空漸漸泛白之時,平歲城大營裏,左右參将、中郎将、參領、校尉等人紛紛瞪大眼睛,看着大将軍阿瀾将一個年輕人生拉硬扯地拖進了中軍大帳,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很一致地撇過頭去,當作什麽都沒有看到……

一疊又一疊的厚冊子被擱在了眼前的長案上,盯着小群山一樣的故紙堆,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往後靠了一些。

小少年阿照端着粥、小菜和饅頭進來,站定了說道:“将軍,我把恩泰大哥的早飯端過來了。”

阿瀾點頭,從将軍座上起身:“躲得那麽遠怎麽看得清楚呢?泰,你根本不需要将這些東西視作毒蛇猛獸,不過是一些糧草、兵馬記錄罷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在三天之內整理完。看累了你可以出去轉轉,只是不要走得太遠。”

恩泰看着抱着各種賬冊、簿子絡繹不絕穿梭進來的士兵,咽了咽口水,壯着膽子問道:“若我三天之內看不完會怎樣?”

“不會怎樣,繼續看罷了。”

阿瀾淡淡的目光掃過他的臉頰,轉身便走出了大帳。

阿照把筷子遞給恩泰,恩泰道了聲謝,接着垂頭悵然不語。

阿照用胳膊肘撞撞他,盤腿挨着坐在他身邊,烏黑的眼睛像清晨的露水一樣清亮:“你一定覺得我們将軍不好相處是不是?那你可想錯了,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呢!就說你身份不明不白的吧,淩、趙、陳等幾位大人一直很反對将你留在城裏,還是将軍力排衆議保你下來的。”

帳外忽而有人高聲在喚阿照的名字,阿照應了一聲,匆忙站起身往外跑,他身形在門口頓住,轉頭提醒恩泰說:“呀,險些忘了告訴你——平歲苦寒,将軍定下了月逢十五飲食藥粥的規矩,今天的粥就是和藥熬煮的,第一次喝确實不好下口,以後習慣了就好了——那恩泰大哥,我走了,回頭見!”

姣然如玉的俊美年輕人低頭揭開碗蓋,看着冒着絲絲熱氣和淡淡藥香的白米粥,呆坐了半晌的工夫才遲疑着端起了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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