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心上人

? 立秋前七日,一紙文書先至,一個月後,中常侍就押送着糧草和棉衣被到了平歲城外。

阿瀾接到禀報走出大帳時,臉上并無喜色,她盯着抱着滿滿一籮筐木炭從跟前走過的人,啓唇徐徐喚出一個字:“泰。”

恩泰停下腳步,回頭:“有事?”

阿瀾彎着嘴角對他笑了一下:“你過來。”

恩泰不明所以地退回來,正要張嘴問她有何貴幹,就見她往筐子裏伸手拿炭,眼疾手快一個閃身躲開,他皺起了眉:“你不嫌髒啊!”

阿瀾打了個響指,大帳前的兩個士兵互相看了一眼,上前就把恩泰給架住了,木炭頃時灑了一地。

“啊——”

“噓,別叫,又不要你的命。”阿瀾彎腰撿起一塊木炭,卡住他的下巴把臉扳向自己,沖着驚慌的人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接着就在他臉上輕輕畫了幾道炭印,上手一陣亂抹。

一等她松開手,恩泰就忙不疊地擡袖子去擦臉:“阿瀾你不要欺人太甚!”

阿瀾按下他的手,微笑道,“今兒個看你不怎麽順眼,就想欺負你,有意見?”

恩泰恨恨不服地看她一眼,掙脫手,陰着一張俊俏的臉俯身去拾灑落的木炭:“不敢。”

“臉上的炭灰不許洗掉。”不見回答,她又認真說了一遍,“泰,我跟你說真的,不許洗掉。”

恩泰停下手裏的動作,擡頭看到阿瀾鄭重的神情,遲疑了一會兒,點頭應道:“知道了。”

中常侍一行只在平歲歇整了兩天就啓程回王城,阿瀾派了右參将相送,自己不知躲在哪裏清閑。

區區一個邊将,對天子跟前的重臣不僅不巴結,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的不聞不顧,右參将提心吊膽去踐行,一路都在察言觀色想着怎麽周旋,中常侍卻絕口不問“你們将軍為何不來”之類的問題,只瞧得精神喜氣,一絲異色都無,直誇平歲風物甚好……

城門口最顯眼的地方,貼着明黃織錦的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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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歲城一整天的喧嚣,伴随着夜幕低垂,漸被萬家燈火替代。

恩泰靜靜立在城下,仰頭看着帝王诏令,裹緊了身上的袍子。

連他一個局外人都覺得心傷的事情,她又會心寒成怎般模樣?

默然回到營中,将軍大帳中依舊空無一人,掀簾出來,恩泰站在帳外,竟是一時恍惚,不知接下去該做些什麽。

阿照滿頭大汗拖着個大木箱子,最後累得扶着箱子癱坐在地上,擡頭遠遠看見帳前有人,于是滿懷期待跳起來揮手大喊:“嘿,恩泰大哥!這邊這邊!勞煩你過來搭把手行不?”

“嗯?”恩泰走過去,奇怪地看着地上的箱子,“很沉?裝的什麽東西?”

“酒!”

恩泰不覺皺眉:“營裏不是不讓喝酒的?怎麽,你不怕挨罰?”

阿照忙慌地擺手:“不是我不是我!這些酒是一個烏那裝束的男人送到營門口來的,說是特地送給将軍的,只管往裏搬就是,可他們一聽是酒,誰都不肯搬,我一個人要累死了!”

恩泰笑着搭手去搬,邊走邊問道:“好些天沒看見阿瀾了,你知道她去哪裏了麽?”

“沒去哪裏啊,剛還看見她在城樓上呢。”

“她一個人?”

“嗯。按說不用打仗了,将軍該高興才是啊,但我看她好像心事很重的樣子,總喜歡一個人待着。她不言不語的樣子,最是讓人害怕。”

恩泰走到城樓僻靜的西角上,那是一個風口,衣衫單薄的阿瀾就坐在矮牆上,側臉向外,俯視着平歲的濃墨夜色,白色的衣袂翻飛得獵獵作響。他皺了下眉,語氣裏已有苛責:“天底下,沒有哪個女人會像你這般不珍惜自己。”

阿瀾看他一眼,又慢慢轉過臉去,合眼沙啞道:“這一生,顯得太過漫長,我時時刻刻都覺得自己活夠了,既然如此,還珍惜這副皮囊做什麽?”

“你惱他娶了南雲國的公主?”

她霍然睜開的眼睛覆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那只是一場政治上的聯姻,你該明白,在它光鮮的背後有多少錯綜複雜的利益糾葛。”

“他可以不讓我知道。他可以做到,但他沒有。”她撫上自己冰冷的面頰,自嘲地笑了,“他不需要我,都迫不及待要丢開我了。”

“難道你只是為他而活?”

阿瀾不答,垂了眼睫跳下來,獨自離開。

恩泰心中無端湧起了強烈的嫉妒和恨意,箭步沖上前,緊緊握住她的胳膊,強行将她拉回來,逼視着她的雙眼,他的情緒愈加激烈:“他是一個連感情都不能完全投注進來的男人,你圖他什麽!你到平歲六年了,六年,別人沒有給過你溫暖麽?你對他,為什麽要那麽死心塌地!”

“放手!”

“你告訴我!”

“我讓你放手你聽到沒有!”

“不放!”

阿瀾滿心的委屈和難受當下就化進招式裏,迎着恩泰狠厲橫劈過去,一擊成空,另一只手在對方閃避時慌忙被松開,她得了完全的自由,卻變得更加瘋狂,一招一式都傾盡全力,将一身所學都加諸在他身上,逼得他退無可退終于咬牙還手……

恩泰被壓在地上,正上方對着一雙濕潤的幽深眼眸,頸旁斜壓着一把冷銳的匕首,他輕輕握住她的一縷發,閉起眼睛,擡高尖細的下颚,引頸而待:“我賭你,舍不得殺我。”

話音剛落,落下一道熱辣的耳光,她收了匕首站起來,唇角綻出冷笑:“是舍不得。”

絲滑的發從指間溜走,他捂着臉坐起,烏黑的眸子裏盡是恬淡的笑意:“你似乎特別喜歡打我的臉。不過,我贏了。”

一瓶酒丢過來,他伸手剛接住,她已經在一旁的石階上坐下,拔了塞子,就有濃郁的香溢在空氣裏,仰頭喝了一大口,喉間像火燒一般灼烈,她輕輕擰起了眉頭:“這帝位本不屬于他。”

他的手微微一顫。

“你一定聽人說起過對不對?”她又喝了一口酒,抱膝側頭看他,歡笑起來,回憶起心上的戀人,二十六歲的美麗女子天真燦爛得像碧玉年華的小女孩,“我十三歲便遇見他,那時他流落在外受盡欺侮,一副柔弱的模樣,半點也不像帝裔,我只當他是落魄的大戶子弟,心生恻隐,與他結伴同行,原想憑我的武功,保護他算什麽難事……沒想到,最後竟是我拖了他的後腿……

“龍定二十九年,他放棄了入關的機會,留下來照顧高燒不退的我,之後,西疆就起了戰亂,因為我,他回到王城的時間,足足晚了兩年……我十七歲那一年,他重新找到我,他說他不願屈居人下,同是皇後所生,憑什麽宜襄生來就是太子,憑什麽流落在外吃盡苦頭的不是其他皇子而是他,他要做大衍的國主,要我幫他……

“你有沒有在年少的時候喜歡過一個人?如果有,你就會知道什麽是最真心最刻骨的愛戀……我喜歡他喜歡得發了狂,怎麽可能不答應?我傾盡所能,為他招兵買馬,甚至将所有的江湖舊友都拉進了這場奪位戰争中,我,我們所有人,陪着他,走過兵荒馬亂的三年……我從來沒想過,他會下令殺了他們,原來、原來都只是棋子啊……

“他沒有殺我……旁人只道是年輕的君王手腕高超,收服了最野性的狼,但他從來都知曉,我的甘于臣服與他的手段如何沒有任何關系!可他是那麽倔強高傲的一個人,他不肯……終究是不肯……”

哽咽到最後,竟是捂住雙眼泣不成聲。

“往常你是不會說這些話的。我想,你是醉了罷。” 他閉上眼睛猛灌了一大口酒。

身畔的人沉沉沒有應聲,耳邊只餘下了呼嘯奔走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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