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青雀臺
? 元嘉十一年正月廿四,那是一個大雪初霁的好日子。
九重深宮內,帝王淵沉笑着阖上了天宸殿的門:“我這一生,即便對你有百般珍惜,但在那些孤傲的年華裏,也終是不肯低下眉目來同你講一句溫情的話,等到我想講的時候,都遲得足以讓你恨我幾生幾世。或許,這就是你懲罰我的原因。可是明瀾,縱然你傷我那樣深,生生地在我心上撕開一道裂口,我還是願意原諒你。”
天宸殿內,無聲無息。
大衍的王都,在連續七日的強攻之後,在那個雪停的黃昏,終于城破。
淩昊與阿照站在恢弘的城下,在城門打開的瞬間,同時遙望了一眼北方的天空。淩昊兩鬓已生華發,臉上醜陋的傷疤将伴随他一生,而那個昔日懦弱愛哭,沒有一點戰場經驗的小少年,卻在血與火的洗禮中成長成了阿瀾最不願看到的模樣:她曾說,原本想等他再長大一些,就把他送到另外的地方去,做什麽都好,就是不要從軍。
對于浩大的天子之城,阿照率兵入城的第一件事,就是還以屠戮,一時間,伏屍萬千,血流成河。
宜襄入城時,街道上的積雪已被清掃,但遍地血跡依然濕漉可怖,蜿蜒如溪流。他擡頭,看到第一重宮門角樓上,冷漠的少年抱劍而立,俯瞰着這一座足足恨了三年的城。
這就是傾盡畢生心念要到達的地方?他問着自己。
他沒有任何喜悅。
第九重宮門角樓上,淵沉不驚不慌,微微笑着:“王兄。”
宜襄駐馬,仰頭望着那張與自己有着五分相似眉目的臉。
“王兄,青雀臺,你一個人來。”
一角華裳閃過,淵沉很快消失在角樓上。
宜襄眼前,第九重宮門沉沉開啓。
青雀臺兩側,三十六盞銅燈漸次亮起,燈光盡處,燦若白晝,淵沉側身坐在巨大的漢白玉鸾鳥浮案前的禦座上,身畔金光寒定的龍劍被長垂的發尾覆住大半。
“阿瀾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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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就是為了尋她?”淵沉轉頭看着宜襄,“可你,也該聽說過另一件事情。”
宜襄眉角皺起:“什麽事?”
“元嘉八年春,敬敏皇後大葬,舉國同哀。”淵沉微微一笑,支起的腿放下,從座上起身,緩緩走向他,“南雲國的公主現身在冷宮,依然活得尚好,王兄,你覺得敬敏皇後會是誰呢?”
宜襄睜大眼睛,臉色急劇慘白。
淵沉瞧着他的手不自覺地撫上心口,便彎了彎嘴角:“是不是覺得很心痛?”
宜襄的拳頭狠狠砸在了淵沉臉上,眼中有淚,聲嘶力竭:“她為了你,将能放棄的都放棄了!你還有什麽不滿足?你對她,為什麽從頭到尾,就沒有過絲毫的憐惜!”
淵沉悶聲倒下,他閉眼緩了一會兒,吐出半口的鮮血,然後扶着禦座慢慢爬起來:“她為了你,不惜兩次對我拔刀,難道我不該殺她?”
宜襄心裏咯噔一下,倏忽窒痛到不能呼吸。
淵沉反手抽了座下一把黑色的短劍,迅疾橫起擋開了劈頭砍下的一刀,順勢一側,撐着地面躍起,很快就笑意邪美地站到了宜襄的身後,狠厲劃過的第二刀,貼着淵沉的臉往下,割裂了衣襟……
第五十六招上,宜襄将刀送進了淵沉的腹部,貫穿了他的身軀,那一刀并不致命,但宜襄抽刀時,淵沉咬牙踉跄了兩下,手指骨節泛白地扯着宜襄的衣領,冷汗涔涔地跪倒在地。
刀尖挑開淵沉的發,擱在了他的頸部動脈處。
淵沉突然蹙了眉頭,嘴角流出了暗紅的血跡,他輕笑搖頭,吃力地擡起頭看着落下的暗影,看着那道修長的身影,緊盯着他胸前裸_露在外的光潔肌膚,淵沉迷蒙疲倦的目光驀然變得慌張驚恐:“你不是宜襄!你是誰?”
“哦?你怎麽就知道,我不是宜襄?”
“你不是宜襄!”淵沉極力睜大眼睛,驚慌不甘中目眦欲裂,他拾起手邊的劍,掙紮着要站起來,“你不是他!你沒資格碰這個帝位!”
但是淵沉再也沒有站起來,他仆倒在地,徹底沒有了聲息。
“宜襄”走上前,取過王座上的龍劍,又重新走回淵沉身邊,伸手覆上他不瞑的雙目,輕語道:“和你一樣,我亦有資格。”
空蕩的皇宮,一樓一闕走過。
天宸殿前,穿着黑色兜帽鬥篷的人伸手解開鬥篷,“宜襄”走過去,沉默着一手遞出龍劍,一手接過鬥篷,出入金腰牌,及一幅卷好的畫軸。
“淵沉對明瀾的感情,你從未看透過。或許這樣的結局,對他們來說,已經很好。”
“淵沉一心求死,事先已經服毒——到這最後一刻,我終于能夠看透。”“宜襄”看向大殿外遙遠的地方,喃喃說了最後一句話,“王兄,保重。”
黑色的身影漸行漸遠。
天下之大,再無手足至親。
他孤獨地站在殿前,風呼嘯而來,灌滿衣袖,他握着龍劍,擡起自己的另一只手,慢慢收攏,掌中竟是一無所有。
原來,生之一事,是如此的寂然可怕。?
☆、番外·宜襄
? 正統七年秋。
那是一個雨水分外豐沛的季節。秋雨連綿月餘,沒完沒了地,從晝滴答到夜,再從夜滴答回晝。整個王城都浸在了厚重的水澤中,似乎像一個快要溺死的,不得脫身的迷途者。
我在昭明殿中正襟危坐一整日,待到将急送而來的災情奏報盡數批閱完,外面的天色也已經灰蒙得不成樣子。我松了口氣,麻木的,近乎失去知覺的指尖慢慢點上自己酸脹的腦仁,往後仰靠時,我聽到有人輕聲喚了一聲“陛下”。
我一愣,既而擡眼,看到了還戰戰兢兢跪在地上的郎尉。
是了,他慌忙通傳,說有要事要親禀于我,但我一忙,就把眼前這麽個大活人給忘了:“哦,怎麽還跪着?卿先起來吧。”
郎尉謹拜:“臣不敢,請陛下允臣跪禀。”
真是循規蹈矩的老家夥。
我也不勉強,點頭允了。
“近來坊間百姓,對龍定十二年間的一樁宮廷秘聞生發起了十足的興趣,現王城內外,流言四起,稱……”郎尉小心翼翼看了我一眼,但約覺得我很淡定,就吞了吞口水繼續往下說,“稱當年惠裕皇太後所生,是一對雙生子……”
龍定十二年,那正是我出生的年月。
我的眼睛忽而很痛。
郎尉低着頭,絮絮說着近來的坊間流言,語速緩慢,聲音低沉:“……那時戰亂連年,聖祖皇帝自即位起就領兵征戰四方,帝裔多為公主,僅有的三位皇子也相繼夭亡,皇宮內外,都很期待一位嫡皇子的降臨,但誰也沒有料到,到來的是一雙孿生兄弟,聖祖帝出于皇權穩固的考慮,連夜悄悄派人将其中一個嬰孩抱出了宮……”
果然這天底下,沒有絕對的秘密。
我閉着眼睛靠在禦座上,想起了許多陳舊的往事——
龍定十二年,那一年大旱,據說是個十分不祥的年頭。父王告訴我,我降生後發出第一聲響亮啼哭時,老天終于大方地降下了那年的第一場甘霖。我的母親,是高高在上的皇後,我作為嫡長子,命中注定一出生就是要做太子的,即便三年後,母後又生了淵沉,他自小亦是聰慧,但他沒有做太子的命。我一直以為,我所得到的一切富貴、權利、榮耀,都是理所應當屬于我的,直到那天,病重的父王召見了我。那時,父王已經很虛弱了,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他屏退了所有的人,讓我附耳于前,将一樁埋藏了十九年的秘密告知與我:“……宜襄,知道麽?你是有一個孿生兄弟的,他的名字,喚作青鸾……因為你,他甫一降生,就被秘密送往別的地方,別說享有嫡子的尊榮,他甚至,都不能像一個普通的皇子一樣,光明正大地在朕身邊長大……”
那一刻,我陷在極度的震驚中,讷讷恍惚着,傾聽着父王時斷時續的敘述,心中仍舊半信半疑。我想,可能是父王病糊塗了,母後就從未向我說過這件情,倘若我真有這樣一個弟弟,母後怎麽會舍得他被送走?父王卻說,雙生子的事情,連我母後都不知道——她在疼痛中昏厥,根本就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清醒之後看到我,已是滿足歡欣。
出于皇權穩固的考慮?呵,沒錯,大衍開國之初有過的“雙驕之亂”,正是由一雙孿生兄弟引發的戰亂,他們殊死争奪皇位,因着相差無幾的生辰和完全一樣的容貌,世間無人能辨對與錯,他們帶來曠日持久的戰争,也給新生的王朝帶來了漫長的黑暗與沉重的打擊,大衍國幾近傾覆……後世君主,無一不以史為鑒,銘記下雙生子不可一為太子一為皇子的戒條,很慶幸,大衍開國至兩百零三年,帝脈再無雙生子的降生,直到我與青鸾到來。
我想,若我們不是母後誕下的第一胎男嬰,不是恰巧地遇上了一場昭示祥瑞的大雨,不是順理成章地,當中必有一人要成為大衍的太子,而是降生時就為一對龍鳳胎或者一雙女兒,那麽,我們之中,絕不會有任何一人被送走,今後的命運也會完全不同,大抵,會比現在要好過些……
“陛下?陛下?”我恍然回過神來,郎尉正忐忑地用探尋的目光看着我,“陛下,這件事……要如何處置?”
我定了定神,一邊蹙了眉頭,一邊鎮靜道:“此乃訛傳,朕沒有什麽孿生兄弟。再有人敢生謠言是非,亂朕之朝綱,格殺勿論。”
“喏。”
郎尉又拜了拜,起身退下。
昭明殿不同于別的宮殿,我獨愛這裏的靜,由是,如現在這般沒有任何宮女內侍守着,只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郎尉一離開,雨聲嘩嘩中,燈火通明的昭明殿就顯得愈加寂靜。
我默默不語,覺得孤獨,獨自想了很久,有些東西壓在心口真的很難受,于是我擡頭看向窗畔沉斂的金刀侍衛:“父王本想殺了我們中的一個,但那時,我們剛來到這世上,無知無罪,幼小且無辜,父王他舍不得。将青鸾送走之後,父王一直心懷愧疚,覺得對不起他,很想給他另外的補償……青鸾在孤心山上的十九年,雖然隐姓埋名不能像皇子一樣長大,但也未曾受過半絲委屈,有時我很羨慕他……”
“羨慕?”
“難道不應該羨慕麽?他從出生那一刻起,就離開了這座金碧輝煌的地獄!” 我自嘲地輕哼了一聲,起身,扶着案沿走下禦座,“父王臨去前,緊握住我的手讓我發誓會好好照顧青鸾,但我嫉妒他得到的安寧,我背棄了自己的誓言,将他推上了危險的皇位,讓他代替我去面對所有的明槍暗箭,那一年離開王城時,我不是沒想過他會死——青鸾代替了我,淵沉絕不會給他留有活路——我早就知道。”
“青鸾殿下他……”
他有話想說,卻強迫自己沉默,我轉頭看着那個英挺而沉郁的男子:“子期?”
子期擡起頭,沉沉如寒潭的眸子裏凝着哀戚,他複又垂下眼睫,輕聲嘆道:“殿下他,活得很是辛苦……我不知道政變發生之後他是怎麽逃出宮的,又是怎麽逃出王城的,但他一個人流亡在外長達六年,其間所受的颠沛已是旁人難以想象,那夜如果阿瀾沒有及時出現,他很可能就死在平歲城外了。最初的時候,殿下什麽都不記得,快活愉悅得就像個孩子,後來卻漸漸記憶混亂,在離開平歲之前一直以為自己就是陛下您,若不是昔年在王城時長久處于高度緊張中,他不會……陛下,青鸾殿下他,真的過得很不好。”
我驀然皺起眉,用手緊按住胸口。
暗色常服下的那道狹長舊刀傷,是淵沉留給我的。他當着父王母後的面,在試武場上毫不顧忌地将我重傷,就是那個時候,我從他眼中覺察出了危險的氣息——陰鸷邪氣和對權欲的追求。
每到多雨時節,胸口的舊傷總會隐隐犯痛,那是一場綿長的陳年噩夢。
淵沉。我那個心氣最高,最桀骜的弟弟,他是服毒自盡的。
一剎那,我的眼睛變得潮濕酸澀,默了良久,再張嘴時,聲音已不易察覺地有了幾許顫抖:“他很喜歡她,如果他們能早早地相遇,他一定會過得很好……明瀾……敬敏皇後……我兩個弟弟都愛上了這個女人,子期,你告訴我,她到底有什麽好?”
子期輕輕地笑:“陛下,如果你是他們,也一定會愛上她。”
轉頭看出去,滿眼朦胧的煙雨,天地濕冷晦暗——
“幸好我不是他們。我不想愛一個永遠得不到的女人。”
作者有話要說:
【此生未休時,願聞,君往何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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