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明燈冥燈二

蕭念稚上了岸, 用內力烘幹了衣裳, 重新審視這個地方。

普通的小鎮子, 大概就是幾間屋子,幾條還算像樣的小路, 街上不正經的攤販有幾個, 正經的商家都是有店面的;一到時間, 街上就有人出來,閑逛的有, 正兒八經買東西的有。

早上是人最少的時候, 不過也是現在這個天氣最舒服的時刻, 不少家裏還算富裕的小姐公子, 都會這個時候上街,天不熱, 溜達溜達吸幾口清新的空氣, 心情也好一點。

蕭念稚對面是一家包子鋪,剛出籠的包子這會還熱乎, 暈出的白汽騰騰往上飄,香氣傳的哪裏都能聞到。

包子鋪隔着一條馬路,往右斜一點的是一家當鋪,還沒開門, 旁邊幾家賣綢緞的店也沒有開門, 門前幹幹淨淨,倒是清新的很。

湖岸邊有幾個洗衣服的大人,談天嗓門聲大, 都快蓋過馬路上吵鬧玩耍的幾個小孩。

蕭念稚深吸一口氣,順着馬路往前走了一段,右手邊連着的石磚房到一個小巷口斷開,劈開又一條道,兩列住着人家。

這幾排房子中,最顯眼的莫過于這個叫陳府的宅子,第一眼看過去,倍大,且金碧輝煌。

有錢,蕭念稚想。

他繼續往前走,突然腳被東西砸了一下,低頭看到是個藤球,裏面隐約能看見小石子般大小的鈴铛,動一下,就發出清鈴的聲音。

蕭念稚彎腰将藤球撿起來,拿手上看,餘光瞥見了一個小個子。

這小孩穿着洗的發白的粗布衣裳,臉也白,營養不良的白;他鞋子是破的,眼巴巴地看着蕭念稚手上的藤球,糾結地說:“可以,給我嗎?”

蕭念稚将球伸到他面前:“給你。”

小個子伸手來接,小指甲碰到了他的手背,些許破碎的片段争先恐後的擠進蕭念稚的腦海裏,使得他笑容僵硬在臉上。

他看見一個小孩蹲在牆根,腰腹和大腿之間,抱着一個滾髒了的藤球;小孩另一只手拽着木枝在地上胡亂塗畫,越來越用力,後來幾乎像瘋了,木枝被折斷,他還是沒有停下的意思,直到指尖與堅硬的土塊磨出血,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而後将目光移向了某個方向。

“喂——”男孩細弱不可聞的聲音輕輕撥動他的神經,蕭念稚低頭,發現自己緊扣着藤球沒有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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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不好意思……”蕭念稚松了手,道了歉,而後目送着小個子離開。小個子抱着藤球邊走邊跑,從街道盡頭岔進了一個小路,不多時便走遠了。

蕭念稚知道自己看到的那些畫面不是憑空出現的,這裏是鏡子生死關,秦安害他進來,就是讓他成為冤魂的替死鬼,好能讓他自己活着出去。

但生死一線之隔,死的背後是生,只要他找到事情的關鍵點,他就可以化險為夷,不用死,也可以出去。

蕭念稚這樣想,往那邊的牆上摸了一下,生怕錯過什麽畫面,漏掉了線索。

但接觸過小個子之後,他再摸別的東西,腦海裏都沒有畫面再出現。

蕭念稚一根腦筋拉直,順着方才小個子走的那條小路找過去,雖然在那得到的碎片畫面不足以拼湊什麽,但這個孩子身上絕對有線索。

太陽從東邊冒出個腦袋尖,所及之處将它們的影子勾出來,細長的拖在地上。

蕭念稚正将架在牆壁上的腳放下,肩膀被碰了一下,身體被撞了個趔阻。

“對不起,對不起。”

那人連說了好幾個對不起,蹲下身子去撿滾了一地的西紅柿。蕭念稚回頭一看,眼前手忙腳亂撿東西的姑娘忽然穿上了紅色的嫁衣,眼睛無神,卻異常的刺骨寒冷。

然而這一閃而過的錯看僅維持了一兩秒,姑娘将西紅柿撿完,再次對他說了聲抱歉,怯懦,雙手攥緊了衣角,緊張地等待蕭念稚大喊大叫似的。

姑娘從鄉下來的,梳着個麻花辮,臉長得白淨清秀,跟一腳泥的鞋子很不搭嘎。

那雙含水的眼睛有點我見猶憐的意思,任誰也發不起火來,更別說蕭念稚根本沒有動氣的想法。

他內心波濤翻湧,表面卻平靜,半晌,他勾起一抹微笑,道:“沒關系。”姑娘見他不惱,彎腰鞠躬往後退着就要走,這時,蕭念稚出聲又叫住她。

“等等。”

“你要去哪?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剛來這裏,對這裏不熟,我有點餓了,你忙完了自己的事方便帶我找家酒樓吃點東西嗎?”蕭念稚在姑娘将他看作流氓之前把謊扯得甚是漂亮挑不出刺兒。

小鎮規模不大,姑娘經常在這帶做活,人都熟悉的很,瞧這位是自己沒見過的,心裏猶豫了下,點頭答應了。

蕭念稚一直和她保持着君子距離,看着她走到那家當鋪面前,敲了敲門,低聲喊了幾句,便有人從裏開門,将人拽了進去。

約莫幾分鐘,姑娘從裏面出來,臉紅紅的,手裏的東西沒了,她走近了蕭念稚,後者發現她的眼睛也有些紅。

在路上慢悠悠地走,蕭念稚假裝不在意地問了幾個問題。

“姑娘,這個小鎮最好吃的店是哪個,你常去嗎?”

姑娘不敢擡眼看他,問題卻聽了進去,有條不紊的回答道:“最好吃的是雞湯澆鍋巴,小東道的那家酒樓的味道最地道,我也會做,不過還是差點了。”

“聽你這麽說,是嘗過那家的了?”

姑娘頓了一下,支吾道:“是,是吃過一次。”

她說的艱難,好似想起了不好的回憶,提了下,就不願再說多。

蕭念稚心裏有了數,漫不經心道:“這裏官最大的是鎮長嗎?如果想在這裏住下要不要通知他一聲?”

一般發生慘無人道的祭天或者保持殘忍習俗的地方,必然有一個地位不可撼動的首領,而他們往往是權力的頂端,也是罪惡的源泉,是所有被害者的噩夢。

蕭念稚知道自己猜對了。

姑娘手指交握,手背上青筋突起,斷斷續續道:“嗯,有,其實……”她沒說下去,嘆了口氣,似乎是不敢說。

蕭念稚沒有逼問,扯開話題道:“姑娘我請你吃飯吧,就當謝謝你了。”

誰知姑娘的反應有點大了,連忙擺手,拒絕得堅定:“不,不用了,我回家。”

蕭念稚沒想到她露出驚恐的表情,一路走來克制的她,仿佛在聽到這句話爆發出來。

“你怎麽,我就謝謝你。”

姑娘繼續搖頭:“不用了,謝謝你,我回家了。”

她轉身就走了,走得急,還小跑起來。

蕭念稚看她跑開,若有所思,離開了小東道。

——

蕭念稚找了很久,在這小鎮靠山的凹處看見了類似執刑的架臺。

那有兩個臺子,一個臺子上拴着一個上吊的圓環,另一個是個十字人形架;蕭念稚靠近,聞到了一絲血腥氣,淡淡地,不好聞。

他用手觸上這些木頭繩子,那些淩亂碎片的畫面再度出現在他的腦海裏,這次看見的比之前都要猛烈,全都是女子的痛苦的尖叫,和死亡前一秒絕望的平靜。

絞刑,火燒,批判,割肉,每個上來過得人,死前都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而圍在底下的人,都是一副冷面孔,舉着手,憤然叫嚣。

早上那些零零碎碎的畫面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釋,他看見了一個身材富态的女人在一間房的門外,冷眼聽着裏面的叫喊聲,他也看見一個男人正義凜然的在官府大堂之上,指着堂中的女子說着什麽,他還看見一對男女,眉目緊皺,商讨着什麽……

他看見了許多,都是無聲的畫面,忽然,他又看見了刑架中間出現了一面鏡子。

早上碰見的那位姑娘被五花大綁,臉上盡是淤青,嘴角淌着血,被繩子套住了脖子,腳尖沾着地,時不時往前虛滑。

空無一人的刑場上,突然間出現了很多鄉裏百姓,他們一個個都在控訴這個姑娘攀高枝,不知羞恥,尚未出閣就破了身,還恬不知恥的找人家要錢。

所謂的受害者是陳府的老爺,六十的年紀,膝下只有一子,女主人身體不好,一直沒有生養,鎮上有不少壞心眼的人,不過這姑娘運氣不好,被抓住了。

“她勾引陳府的老爺,未婚先孕,敗壞了我們鎮子的風氣。”

“想從此飛上枝頭變鳳凰,門都沒有,事情敗露,應該燒死她。”

“絞死她,絞死她,讓她痛苦地死!”

“說的沒錯,這種女人留在我們鎮上是恥辱。”

……

蕭念稚的耳邊扒進了一個女人的尖聲細語。

“看見了嗎?他們都想讓我死,我的弟弟,父母,那個男人,賤女人,還有那個不得好死的當鋪老板,他們都知道真相,卻都不說,為了自己撒謊,為了錢撒謊。”

“那個什麽陳府的老爺是個不舉的,他想玷污我,我不從,卻在外人面前誣陷我,他老婆知道,我父母也知道,他們曾經是陳府的下人,他們什麽都知道,卻為了訛一筆錢,讓我遭這罪,我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的明明不是我,最後受辱罵的,要死的卻是我。”

“這個鎮子上的人都是該死,他們自私冷漠,見死不救,亂嚼舌根,一兩個知道真相,卻什麽都不肯說。”

蕭念稚被鏡子吸了進去,站在那群人中間,看着刑架臺上無助的姑娘。

女人的聲音再次響起:“這裏死了很多人,都是被冤死的,你能想象嗎,你的腳下,踩着無數個被冤死人的屍體,還有他們咽不下惡氣的靈魂……”

最後那女人說:“你,會救我嗎?”

是救一人,殺衆人;還是縱容衆人,冤死一人。

蕭念稚只能選一個,但是他知道,不論他選哪個,他都會死,因為這是一場死局。

那個姑娘只是衆多冤死中的一個,縱然蕭念稚救了她,卻救不了其他的人。

恍惚之間,天地旋轉,方才人滿為患的刑場,只剩下綁在刑架上的女子,她對蕭念稚笑了一下,輕易掙脫了拴在脖子上的繩子,踏着血步走了過來。

“你救誰?”她陰森森地問。

面前這個陰氣怨氣濃重的女子壓迫着周圍的空氣,蕭念稚鎮靜地看她。

“我不救誰。”他說:“這裏是鏡子,反應的是你生前的死相,但是你已經死了,那些人也已經死了,救與不救,無法挽回任何。”

女子尖聲吼叫:“那你是要我死嗎?!”

她一發怒,身上的陰氣更重,攪動周遭的氣流,像萬支拉好的弓箭,随時随地,将蕭念稚碎屍萬段。

蕭念稚右手隐隐發燙,他同情地看着女子,道:“怨氣會阻止你滞留人世,無法輪回,我雖然救不了你,但我可以給你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他翻動手掌心的靈力,念着佛家超度的梵文,死死罩着這個怨氣極重的女子,那女人似乎還不樂意,掙紮着尖叫。

“憑什麽!憑什麽!”

希望下輩子,你不再遇見這些人。

蕭念稚被女子的鬼力打傷了手臂,忽而念訣一頓,讓她逃脫開來,眼看着那雙陰森白骨的手要扼上自己的脖子,忽然從旁邊竄過來一個人影,替他糾纏住了女鬼。

作者有話要說:  女鬼的故事自行想象,我覺得都能猜出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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