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揭榜

當熟悉的腳步聲接近房門時,宋慎正在沐浴。

他攤開雙臂搭着桶沿,胸膛以下隐在水中,雖有五分醉意,卻神志清醒,明知故問:“誰啊?”

腳步聲停了停,周彥清很沒好氣,“除了我,還有誰敢上這二樓?大家既怕打擾你練功,又怕你養的那些小玩意。”說話間,他推門而入,徑直走向屏風後的浴桶。

宋慎聽着腳步聲,微微皺了皺眉,一聲口哨後,一條通體碧綠、尾指粗細的蛇從暗處現身,疾如閃電般滑向主人。宋慎伸出食指,小蛇靈活纏住,他搖晃食指逗蛇,懶洋洋說:“怕什麽?你瞧,這小家夥,多乖。”

“你馴養的,你自然不怕。”

周彥清一露面,蛇立刻昂起三角形扁平腦袋,“嘶嘶~”吐信子,吓得他後退,原本蠢蠢欲動的心思也被吓跑了,咬牙切齒,“管好它!”

宋慎摸了摸小蛇腦袋,“放心吧,我沒下令,你又佩戴着避毒丸,它不會攻擊你的。”

“天天搗鼓毒物,誰敢跟你一起住!”

“此乃師門技藝,一日不練手生,懈怠不得。”

周彥清懼蛇,不敢靠得太近,止步于數尺外,發現浴桶裏的水沒冒熱氣,頓時皺眉,“用冷水啊?酒後貪涼,也不怕生病,虧你還懂醫術。”

“習慣了。”

“解酒茶。”周彥清遞過,“免得明早頭疼。”

“我沒醉——”

“快喝!”

宋慎拍拍桶沿,妥協接過,“多謝,有勞副閣主了。”

“兄弟之間,客氣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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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獨處,水聲嘩啦,周彥清難以自控,餘光悄往對方健壯結實的臂膀胸膛飄去。他極要強,怕洩露心思丢臉,繞出屏風,麻利收拾屋子,“東西亂糟糟,夠邋遢的。”

“哪裏邋遢了?明明挺整潔。”

屏風後,宋慎飛快沐浴畢,套上褲子才發覺沒拿衣服,剛撓撓頭,一件玄色袍子便劈臉砸來:

“接着!你這丢三落四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

宋慎一把接住,抖開穿上,掌心托着小蛇往外走,正色道:“清哥,有件事,我得告訴你。”

“什麽事?”

周彥清偏頭,一見對方正經的神态,瞬間感覺不妙,“你小子,又出什麽幺蛾子了?”

“來,你看了便知。”

宋慎踩着竹樓樓板,腳步無聲,進入隔壁書房,從抽屜裏取出一明黃筒狀物,遞給義兄。

“什麽東西?”

“皇榜。”

“皇、皇榜?”周彥清疑惑不解,茫然拆開,一目十行閱畢,倒吸一口涼氣,霎時沉下臉,震驚問:“瑞王病重,朝廷為他張榜求醫,與咱們何幹?你是什麽時候揭的榜?”

“昨兒下午揭的。”

宋慎拎着一壺酒踱出書房,拾級而上,朝高處露臺走,“我有求于慶王,瑞王是他四弟,二位皇子同父異母,卻手足情深,我若能穩住瑞王病情,憑着立功,順勢籌謀,尋找機會救出師姐,并與平南侯府、鎮千保徹底做個了斷。”

“你外出奔波幾天,居然琢磨出這個馊主意?”周彥清捧着皇榜,猶如捧着燙手山芋,堅決反對:“我不同意!”

宋慎走進露臺,憑欄而立,眺望夜空,“就知道你不會同意。但我已經通過容大人與慶王殿下談妥了,三日之後,入宮面聖,給瑞王母子看病。”

露臺建在山坡竹樓頂部,視野開闊,景色怡人。

恰逢月中,圓月高懸,皎潔月光下,山坡栽滿竹子,風吹過竹林,枝葉沙沙作響,竹葉清香與桂花馥郁交織,沁人心脾。

“三日之後入宮?”

“胡鬧!你簡直膽大包天!”

周彥清臉色鐵青,“朝野皆知,瑞王天生患有不治之症,病秧子,不定哪天就斷氣了!天潢貴胄,自有太醫照顧,萬一他在你手上病勢加重、或者喪命,皇室豈會寬恕大夫?你不怕掉腦袋?”

宋慎轉身,背靠竹欄杆,“無妨,我已經仔細同慶王殿下談過了,只要盡力醫治,他便會保我周全。”

“非親非故,你憑什麽信任慶王?”

“憑我對他的了解。良禽擇木而栖,慶王端方正直,值得追随。”

周彥清滿腹擔憂,恨不能用皇榜狠狠抽醒對方,“咱們是平民百姓,勢單力薄,跟達官顯貴打交道,本該慎之又慎,你太冒險了!你——”

宋慎怕聽唠叨,把義兄按坐下,“清哥,你別急,坐下說話。正因為咱們勢單力薄,才受制于平南侯府,屢次憋屈退讓,卻換不來休戰,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深知此舉危險,但為了今後的太平日子,不得不冒一次險。”

“可是……”

猛被溫熱有力的手掌一按,周彥清順勢坐下,眉心皺成一個“川”字,沉吟不語。他雖然年長三歲,平日也以兄長自居,但處理大事時,始終不如義弟果敢。

竹林中秋蟲鳴叫,露臺上半晌無人開口。

片刻後,周彥清恢複冷靜,“我并不是懷疑你看人的眼光,只是擔心你不慎得罪天潢貴胄,到時,叫我怎麽救你?”

“生死有命,清哥能救便救,假如救不了,該是我命中逃不過的劫。”

宋慎豁然一笑,仰脖喝了口酒,毫不畏懼,“我自離開師門下山闖蕩至今,十幾年間,不知多少次死裏逃生,早已不怕死了。”

“盡胡說!”周彥清擡頭,仰視月光下的俊朗青年,“莫忘了,你是南玄武的掌門,尚未将師門絕學傳授給徒兒,若是英年早逝,到了九泉之下怎麽面對貴派列祖列宗?”

宋慎身穿寬大玄色武袍,風不停地吹,袍角飛揚,衣襟略敞,露出寬闊健壯胸膛,豐神俊朗。他俯視義兄,單側薄唇彎起,語調慵懶,“你咒我?”

“不是、不是咒你。”對視數息,周彥清別開臉,小心隐藏情愫,“都怪你,行事欠考慮,事先不和我商量。”

宋慎歉意解釋道:“并非故意不跟你商量,皆因師姐在牢裏傷病交加,性命有危險,救人如救火,我才匆忙揭了榜,通過容大人說動慶王殿下,贏得探監機會,給師姐治傷治病。”

“哼,真不是我刻薄,你師姐并不無辜——”

周彥清咽下指責,卻難掩鄙夷之色,“夏莉惹上牢獄之災,朝廷有意嚴懲貪污案,其餘犯人家屬避之不及,生怕遭株連,就你不怕惹麻煩!”

“師姐貪財慕勢,糊塗跟了貪官,确實有錯,但罪不至死。同門一場,我無法袖手旁觀。”

周彥清嗤之以鼻,“照我說,夏莉和鎮千保,一個貪財慕勢糊塗任性,另一個欺師滅祖刺殺掌門,你趁機清理門戶呗,何必冒險施救?”

“前者任性,後者歹毒,不可一概而論。”

“夏莉當年不滿意你師父定下的親事,逃親離鄉,一躲十幾年,杳無音信,還有甚麽姐弟情誼?”

“我又沒失憶,無論分別多久,她總歸是師姐。”

人之常情,多少護短。宋慎低頭逗弄愛寵,明月清輝下,夜風中竹影搖曳,玄色武袍、栗色頭發、劍眉星目、碧綠毒蛇在修長十指間游走,顯得妖冶且邪氣,低聲說:“我無父無母,是一個被扔進木盆裏順水漂流的棄嬰,幸得師父收養,師娘……不太喜歡我,生氣跑了。幼時,師父悉心撫養,師姐關愛有加,如今師父早已仙逝,于人世間,我只有清哥和師姐兩個親人了。”

“所以,師姐有難,我不能不幫。”宋慎擡頭,眼裏盛着月光,“将來清哥若是有難,我一樣全力相救,否則,豈不成了忘恩負義之徒?”

周彥清心裏一暖,卻板着臉,“令師娘不能生養,像你這麽孝順聰明的徒兒,她究竟有什麽不滿的?另外,不準把我和夏莉相提并論!”

“好好好。”宋慎伸出食指與小蛇玩角力,調侃道:“副閣主一向嫉富如仇、從不貪財慕勢,相信定有好姻緣,小弟謹祝兄長早日覓得佳偶,到時我替你們張羅結契禮,保證比今天阿晉的更熱鬧,怎麽樣?”

怎麽樣?很不怎麽樣。

心儀之人近在眼前,相識十二年,至今未能挑起其情愫。

周彥清心裏發堵,卻語氣如常,譏笑說:“別光催我,你小子二十七歲了,玩世不恭,四處留情,卻至今連個暖床的人都沒有,假如外人知道,必定笑掉大牙。”

“誰四處留情了?冤枉!再說了,我怕熱,不需要人暖床。況且,長幼有序,兄長尚單着,小弟不敢搶先。”

“你小子,到底想找個什麽樣的伴?不要太挑剔了,當心挑花了眼,孤獨終老。”周彥清忍不住試探。

宋慎嚴肅答:“我啊,一直想找個絕色。”

“呵。”周彥清撇嘴,卻下意識坐直,并悄悄抻了抻袍擺,“斷袖還要求忒多,也不照照鏡子,你配得上絕色嗎?”

“斷袖怎麽了?斷袖就不能挑剔了?”

宋慎昂首,不露痕跡地避開義兄試探性的眼神,堅定表明:“今生若不能覓得絕色,我寧願孤獨終老!”

“……”周彥清內心堵得慌,把皇榜卷成筒狀,抽打對方,怒斥:“貪求美色,膚淺!”

宋慎敏捷避開,笑眯眯,“對,我膚淺,天生的,改不了。”他面朝竹林,探身撈了一根竹枝,随口感慨:“我的師門山腳下,竹林連綿數百裏,可壯觀了,比此處不知美多少倍!”

話題被岔開,周彥清黯然起身,意欲靠近,卻第無數次被毒蛇吓退,“又想家啦?”

宋慎颔首,坦言答:“有時候,我真想把紫藤閣盤出去,咱們帶着積蓄回南境,開個藥行,過清靜日子。”

“傻!”

“不行!”

周彥清斷然反對,遙望遠處燈火輝煌的皇城夜景,束發金冠光燦燦,“咱們歷經千辛萬苦,耗費巨大心血,艱難經營十年,終于在都城站穩腳跟,你居然想離開?簡直傻透了!”

宋慎苦惱拍拍欄杆,“唉,想想罷了,咱們正被平南侯府纏着,解決麻煩之前,産業無人敢接手。清哥,等救出了師姐,我得回南境一趟,祭祖掃墓并安排師姐留守師門以将功補過,到時,閣中諸事照例由你全權打理。”

“你又要出遠門?”

“必須回家一趟。不然,列祖列宗要托夢罵我了。”

周彥清稍一思索,“到時我陪你回去,速去速回。”

宋慎詫異問:“喲,奇了,你不是最讨厭出遠門嗎?”

“有什麽辦法?你小子太傻,我怕你被夏莉欺負。”周彥清斜睨,“怎麽?不樂意我跟着啊?”

“哪裏?小弟求之不得!”

宋慎樂呵呵,擡手,本欲拍拍義兄肩膀,轉瞬卻縮手,改為逗弄小蛇,愉快說:“等我給瑞王母子看完病、等解決了手頭的麻煩事,咱們仨就回南境,回家鄉過年!”

周彥清嘆了口氣,“事成之後再聊過年吧。三日之後入宮?”

“對。”

“坐下,咱們合計合計。”

宋慎依言落座,小蛇盤在他肩上,兄弟倆仔細商議入宮治病及應對仇敵事宜。

與此同時·皇宮

宮牆高聳,庭院深深。

一隊隊禁衛帶刀巡夜,當路過彌泰殿時,恰起強風,将殿內焚紙燒香氣息與哭靈聲刮了出來,煙似霧,打着旋兒,扭曲變幻。

冷月冷秋風,悲恸嗚咽聲,陰森可怖。

“嘶,好滲人!”一名禁衛縮着脖子,搓搓胳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另一名禁衛耳語問:“大公主死了這麽多天,怎麽還不擡出宮?怪吓人的。”

“已經結案,估計快擡走了。她死得太突然了,聽說,死相凄慘,是被虐/殺的,遍體鱗傷,臉蛋幾處皮開肉綻,死不瞑目。”

“雖然宣告結案,但聽說——”

這時,小頭領轉身,壓着嗓子訓斥:“閉嘴!大公主的死,輪得到你們議論?不準議論道聽途說的事兒。”

“屬下知錯,知錯。”

禁衛走遠後,殿內走出一群人。

“琳兒!我的女兒,你死得不明不白,我、我咳咳——”惠妃憔悴不堪,眼睛紅腫,嗓音沙啞,幾乎發不出聲音。

瑞王從昏迷中清醒後,強撐病體,特來靈堂送別胞妹,勸道:“母妃,節哀,您要保重身體,倘若哭傷了,妹妹的在天之靈恐怕難以安息。”

“我的女兒,我的孩子,死得咳咳、咳咳咳——”惠妃悲痛欲絕,嗓子啞得快咳血。

瑞王吩咐随從:“送娘娘回寝宮歇息,好生服侍,不得有誤。”

“是。”宮女太監領命,連勸帶哄地攙走了惠妃。

瑞王披着白披風,臉龐隐在暗處,目送生母離去後,凝望夜空,沉默不語。

須臾,兩名太監拎着食盒找來,“公公,殿下該服藥了。”

管事太監頓感頭疼,捧着藥汁靠近,小心翼翼說:“殿下,藥熬好了。太醫院又開了新方子,請您試試。”

瑞王轉身,返回靈堂,看也不看湯藥一眼,平靜說:“先擱着,本王得辦點事。二十多年來,什麽新方子本王沒試過?新方必定是鎮靜安神的,喝了便昏睡,廢人一般,倒不如少喝,趁着清醒,多向長輩盡盡孝。”我自知時日無多,趁着清醒,設法懲治真兇,告慰妹妹亡魂。

“殿下,不能不服藥啊!”

瑞王頭也不回,太監提着燈籠側方引路,燈籠光搖晃,照得他臉頰雪白,五官俊昳,宛如玉雕的人。

三日之後·清晨

宋慎帶着朋友的千叮萬囑,踏進戒備森嚴的皇宮,遇見的第一個難題,便是病人抗拒庸醫庸藥。

庸醫?庸藥?

哼。

隔着房門,龍涎香氣息飄了出來,宋慎看着緊閉的房門,挑眉問:“瑞王殿下……不肯服藥?”

“倒也不是不肯,只是喝來喝去,總不見效,反而壞了殿下的胃口。”管事太監眼神狐疑,皺眉打量年輕的民間大夫,“宋大夫可有辦法?”

不服藥怎麽行?辦法當然有,而且不少。

只是,不知哪一個能讓天潢貴胄乖乖服藥?

宋慎憶起幾件往事,肚子裏的促狹壞水不由自主“咕嘟咕嘟~”冒泡,莞爾,“且讓宋某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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