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燈熄了,寝殿內一下子陷入了黑暗。

沈聆妤仍坐在床邊,她蹙眉望着謝觀朝她走來的身影。黑暗讓她看不清謝觀的表情,黑暗也同樣讓她的腿沒有暴露在別人眼下,這讓她稍微不那麽緊張。

謝觀走回床邊立在沈聆妤面前,張開雙臂,說:“給我更衣。”

沈聆妤遲疑了一下,才擡起手。她指腹貼在謝觀的腰身,摸索着去解他的緋帶。

因為看不見,她一時尋不到搭扣,指尖在謝觀腰間摸着尋找。

恍惚間,好像回到了他們成親那一日。

與今日不同,沒有謝觀冷冰冰的命令。是沈聆妤主動走向他,垂眸幫他寬衣。明明她事先練習過,還是緊張地手忙腳亂解不開。雲鬓上的紅珠串跟着一起慌亂地晃動。

謝觀修長的手覆在她微顫的手背上。

她擡眸,年少夫妻相視一笑……

沈聆妤将自己從思緒裏拉回來。今時不同往日,她清醒地明白立在自己面前的人已經不再是與她成親的謝七郎,而是身為九五之尊的帝王。

三指寬的緋帶解下來,捧在沈聆妤的手心。她仰着臉望着面前的謝觀,小聲說:“殿下得彎腰……”

——她站不起來,沒法給他脫衣裳。

謝觀彎腰,沒有衣帶相束,他的衣襟垂下來,貼在沈聆妤的腿上。他拿走沈聆妤手裏的緋帶。

“把手給我。”他說。

沈聆妤不明所以,倒也乖乖地朝他伸出手。

“另一只也伸過來。”

沈聆妤乖乖地将依言。

謝觀用那條緋帶将沈聆妤的雙手綁了起來。

沈聆妤眼睫輕顫,望着自己的手。她心裏茫然不解,不知道謝觀為何如此,她也不會多嘴問。

謝觀站直身,脫下身上的外衣随手一丢,于圓床躺下。他雙手交疊枕在腦後,看着沈聆妤端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許久,他說:“睡覺。”

“是……”

沈聆妤雙手被綁,她只能側過身,用手肘撐在床榻上拖着下半身往床榻上挪。

謝觀眼裏生出煩躁,他伸手一撈,将沈聆妤拽到身邊來,将人摁躺在枕頭上。

她那麽輕,輕輕一撈就将人拽了過來。

她身上确實沒什麽重量,剛剛将她抱上床榻時,謝觀已經體驗過一次了。

沈聆妤安靜地平躺在圓床上,被綁起的手垂放在她身前。

沈聆妤不确定謝觀今晚會不會對她做什麽,不過不論他怎麽待她,她心裏都是既來之則安之的平靜。

身邊的謝觀一點聲音也沒有,沈聆妤便也不發出聲音。兩個人陷在夜晚的寂靜裏。

沈聆妤在等謝觀的下一步動作,他睡了,她才敢睡。

謝觀也在等沈聆妤先睡着。

長夜漫漫,最後也說不清是誰先睡着,又或者兩個人都沒有睡沉。

窗外的寒風吹着枯枝,月光将枯枝晃動的影子投在窗紙上。

晨時的鐘鳴,将圓床上極淺的睡眠敲醒。

沈聆妤睜開眼睛,轉眸望向謝觀。謝觀也在一瞬間睜開眼,他眼中沒有剛睡醒的惺忪,只有冰冷的銳利。

沈聆妤突然想到他現在是帝王了,他擔心枕邊人暗害他,所以才将她綁起來?

一定是這樣的。

“陛下。”她畢恭畢敬地開口。

謝觀望着她,突然眨了下眼睛。他湊過來,逼近沈聆妤,問:“昨晚睡得好嗎?”

“很好。”沈聆妤溫聲道。

其實一點也不好。誰睡在一個暴君身邊能安枕呢?何況被綁了手。

謝觀沉默了片刻,沉聲:“你又欺君。”

——她自小喜歡側卧而眠,這樣仰躺是睡不着的。

沈聆妤搖頭:“不敢……”

謝觀看着她這樣又懼又溫順的樣子,心裏湧上煩躁。他不耐煩地扯去沈聆妤手上的緋帶,說:“你可以走了。”

“是。”沈聆妤輕輕動了動手腕,撐着坐起身,一點一點挪到床榻邊。她将自己的腿從被子裏擡出來,垂放在床邊。

皎白細長的腿無力地垂着。

沈聆妤視線下移,落在地上的裙褲,遲疑了。她自小講究多愛幹淨,這掉在地上的裙褲還如何撿起來穿?她隐約記得昨天晚上謝觀好似還踩過一腳……

謝觀一手撐着下巴,神情懶散地看着沈聆妤的舉動。

沈聆妤想要開口詢問能不能讓月牙兒給她拿衣裙,她還未開口,謝觀突然脫了自己的褲子扔給沈聆妤。

“借你。”

沈聆妤看着扔到她身邊的褲子,有一點懵。

她突然覺得比起謝觀的褲子,地上被踩過的髒褲子也不是不能穿……可是謝觀既然将他的褲子脫下扔了過來,她好像也不能拒絕了……

“多、多謝陛下……”沈聆妤嗡聲。

她背對着謝觀,可以放心大膽地擰着細眉,皺巴着小臉,硬着頭皮去穿謝觀的褲子。

又是折騰了半天,她才将褲腿套在腿上,蹭挪着穿好。沈聆妤擡眸去看自己的輪椅,輪椅已經沒有貼着床邊。她彎腰欠身,費力地伸手去拽。

謝觀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他沒好氣地念叨了句什麽話,沈聆妤沒有聽清。他人已經下了床,将沈聆妤抱起來,放在輪椅上。

沈聆妤急忙道謝,再道辭。

她自己推着輪椅往外走,看着寝殿的門,那裏簡直就是一道生門。雖然沒有回頭,她總覺得謝觀在後面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她望着生門,生怕謝觀又喊住她。

幸好謝觀沒有再開口,她平安地穿過了生門。

晨時溫柔的光從窗牖照過來,照亮她輪椅前的路。沈聆妤深深松了口氣,懸了一夜的心這才降回原處。

內門與外門之間是很寬敞的一處地方,宮人們悄無聲息地候在這裏。見沈聆妤出來,兩個宮婢垂首屈膝喚了一聲“娘娘”。

月牙兒蹲在檐下,聽見聲音趕忙起身,蹲了一晚腿有些麻,她趔趄了一下,又完全顧不上,匆匆進去。

看見沈聆妤完好無損地坐在輪椅上,月牙兒松了口氣。

下一刻,月牙兒那雙眯眯眼使勁兒瞪大,震驚地看着沈聆妤的腿。确切地說……是盯着沈聆妤現在穿的褲子。

兩個宮婢也看見了。她們低着頭,去藏眼裏的震驚。

沈聆妤有一點尴尬。她說:“回去。”

月牙兒回過神來,趕忙走上前來,推着沈聆妤的輪椅,推她回坤雲宮。

一路上,遇到些宮人。這些宮人像假人似的低着頭,可是他們眼觀八路,無一意外地看見了沈聆妤身上那條不同尋常的褲子。

一個小太監小跑着迎上魏學海,湊到他耳邊低語了兩句。

魏學海眼中浮現驚訝。他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有點弄不清眼下的狀況。

這坤雲宮的皇後,難道是真皇後?

月牙兒壓着心事,沉默地推着沈聆妤回到坤雲宮。進了房中,她一雙眼睛快要掉在沈聆妤的褲子上,一肚子的話想問,又不敢問。

沈聆妤道:“傻站着做什麽?給我拿條褲子來。”

“哦哦哦……”月牙兒反應過來,趕忙去給沈聆妤拿了條新褲子,服侍沈聆妤穿好。她再給沈聆妤拿外面的套裙,沈聆妤卻沒穿。

“也行。那我去給您拿些早膳來!”月牙兒向來風風火火,她也不等沈聆妤應聲,小跑着出去了。

沈聆妤的視線落在自己的左腿上,她反複揉捏着自己的左膝。她的右腿指望不上了,也許左腿還有救。

她推着輪椅到牆邊,一手扶着輪椅,一手扶着牆壁,動作緩慢地想要站起來。

雙足踩在地面,她深吸一口氣,将扶着輪椅的手放下來。

她垂眸望向自己的左腿,做了些心理準備,才一點一點松開扶着牆壁的那只手。

如此,她右腳沒有知覺,整個人憑借着左腿的力量站立着。

左膝上傳來鑽心的疼痛。

沈聆妤咬牙,想要再堅持一會兒,就一會兒!

可是她只是站立了片刻,立刻身子不穩,趔趄地朝前跌去,跌倒前她努力伸手去扶輪椅,借了力度,人無力地跌坐在地,沒摔疼。

她大口喘了兩口氣,皺眉忍受着左膝上的疼痛。待尖銳的疼痛沒那麽難以忍受,她又一次嘗試着站起來。

第二次跌倒并不讓她意外,也同樣不讓她氣餒。跌倒了,就再試一次。

也許這個世上沒有藥可以醫她,她想要站起來只能靠自己。

沈聆妤不想一輩子困在輪椅上,當個不能自理的半截人。

乾霄宮寝殿內,謝觀坐在圓床邊,面無表情。

一道風将窗扇吹開,外面的寒風吹進來,吹動寝殿裏懸垂的白綢。挂在圓床旁迎風的一道白綢被高高吹起,吹拂在謝觀的臉上,白綢擦着謝觀棱角分明的面孔無力地垂下,待下一道風吹來時,再一次拂上謝觀的臉。

謝觀好似無所覺。

許久之後,謝觀擡手用力一扯,撕拉一聲響,将白綢扯斷。

他沒有表情的臉終于有了細微變化,從窗口照進來的暖光照進他陰寒的眼底,照不亮他眼底的晦暗。

謝觀坐在床邊彎腰,去撿沈聆妤遺下的裙褲。他面無表情地将沈聆妤的裙褲展開,再慢條斯理地工整疊好,放在一邊。

他歪着頭看了一會兒,慢慢皺起眉。

他好像忘了件事情。

好半晌,謝觀想起來了。

他明明打算将沈聆妤綁起來,然後好好欺負她,正如這兩年每一個躁動的夜夢裏。

結果他惹了一肚子氣,氣着氣着,他把這事給忘了。

謝觀望着她的裙褲,氣笑了。

“陛下,淩鷹衛驚夜求見。”門外響起小太監的聲音。

謝觀起身,邁着懶散的步子走到衣櫥旁拿了條褲子套上,才道:“進。”

他慢悠悠地走到架子前,拉開抽屜,去拿那枚平安符。

驚夜從外面進來,拱手行禮,禀:“查到了季玉川的下落。”

謝觀翻轉平安符的動作猛地頓住,淩厲的眼底迅速攀上殺意。

“沒想到謝家主動提親,省了陛下苦想安撫之法。以郡主為棋穩你謝家豹膽,你謝家誅門也不虧。”

“若非陛下扣下了世子爺,你以為小郡主會同意這門婚事?謝觀,你算個什麽東西,回京才幾年真把自己當京中貴子了?”

“不知道小郡主以身為餌,如今成了寡婦還能不能嫁給青梅竹馬的世子爺。”

驚夜敏銳地覺察到了危險,心生畏懼地謹慎望向謝觀。

謝觀低低地笑起來,他笑着笑着眼底逐漸猩紅,沉聲:“要活的。”

他們一個也跑不了。

謝家,連一條狗都不能枉死。

“是。”驚夜應聲退下。

謝觀将平安符放回抽屜裏,面無表情轉身,提聲吩咐:“擺駕坤雲宮。”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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