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謝觀甚至沒耐心等步辇,大步踏出寝殿。他冷着臉,氣勢洶洶地往外走。乾霄宮的宮人們個個屏聲垂首,不敢出聲。

偏偏一個年歲不大的小太監從石拱門外鑽進來時,不知會迎面遇見暴怒的帝王。看見謝觀的時候,他驚懼地向後退,卻一下子跌坐在地,懷裏的東西跌出去,跌在謝觀靴邊。

未見到謝觀前,小太監臉上盛着笑,然而這一刻,他臉上的笑僵在那裏,凝成了扭曲的詭異。

跟在謝觀後面的魏學海在心裏嘆了口氣,擺了擺手。立刻有兩個小太監從他後面走出去,拖起小太監。

小太監眼裏爬滿驚恐,他想求饒,可是整個人抖得不行,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謝觀瞥了一眼腳邊的東西,問:“什麽東西?”

魏學海趕忙躬身過去撿起,禀話:“回陛下,是一雙布鞋。”

前一刻瑟瑟發抖口不能言的小太監一個激靈反應過來,急呼:“要殺殺我一個,不要殺我母親!”

謝觀皺眉,莫名其妙地瞥向他。

什麽玩意兒?

他什麽時候要殺他老母了?

魏學海隐約猜到了什麽,他趕忙問:“這雙布鞋是你母親給你做的?”

小太監忙不疊地點頭。

正是因為母親托人送了親手做的新鞋子給他,他才高興得忘了看路。

魏學海明白了。他斟酌了語句,朝謝觀禀話:“這雙鞋驚擾了陛下,那小奴擔心陛下牽連……”

謝觀笑了,他問:“孤經常随随便便殺人全家?”

魏學海和一幹宮人心驚膽戰地垂首,誰也不敢吭聲接這話。這話實在不知道怎麽接……

謝觀偏過臉,看着魏學海懷裏的那只鞋,突然就陷入了回憶。

他幼時被擒被囚,回謝家時已有十四。與京中侯門權貴的公子哥兒們出口成章眼可辨珍寶的氣派不同,他甚至識字沒幾個。

母親朝他朝手,将親手做的新衣幫他穿好,溫柔道:“母親不常做針線活,做得慢了些,竟做了三個月才做好。允霁個子長得實在太快了,幸好還能穿。”

母親挽袖研墨,柔聲道:“允霁,沒關系的,你可以慢慢來。若你實在不喜歡讀書也沒什麽,做你喜歡的事情就好。”

“允霁,是不是覺得你父親對你嚴厲了些?你父親帶兵打仗,說話永遠粗着嗓子像訓人。其實他沒有兇你。他上次還說先生給你的課業太多了,吹胡子瞪眼地朝我嚷呢。”

謝家兒郎幾乎都是及冠時再取小字,他卻是歸家那一日便得了小字。

母親說——

他回家了,終于天朗雲霁。

“允霁,”母親眉眼溫柔,“我聽二郎說你有了心上人,是與不是?可否說給母親聽聽?”

向來溫溫柔柔的母親第一次對他皺眉。

“小郡主嗎?”母親遲疑了,“允霁,謝家若與皇親國戚結姻恐不是好事。”

母親很快又溫柔笑起來,說:“也無妨。若允霁喜歡,母親去給你提親。小郡主明豔燦爛和善又可愛,母親也喜歡她。”

歸家那一年,父親曾将他帶進一間屋子。

他四歲離家,十四歸。十年間,這間屋子裏裝着家人每一年給他準備的生辰賀禮。禮物小山似地堆滿。

父親從未放棄将他帶回家。

小妹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哭着拉他的手:“哥哥不要怕,以後若若保護哥哥!”

兄長們既教他東西,也會帶他背着長輩喝酒瞎鬧。二哥最細心周到。小八病弱見了他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天冷加衣保重身體”。

長兄早已成了父親那樣冷臉的将帥,不大對他笑,卻最終在戰場上拼死救下他。

謝家那五年仿若大夢一場。

長輩慈仁公正,兄弟姊妹手足親和,晚輩稚趣可愛。其樂融融。

然而這一切在最美好的時候,以一種血淋淋的方式一剎那被摧毀。謝家武将沒有埋骨疆場卻喪命于背後效忠的帝王。

那些歡聲笑語在瞬間消了聲,一張張笑靥如雲似霧地遠去了。

他又是一個人了。

謝觀渙散的眸光重新聚了神,重新看向那雙針腳整齊的布鞋。他掀了掀眼皮,對魏學海道:“你拿他鞋幹什麽?”

魏學海愣住。

“還給他。”謝觀說完擡步往前走。

魏學海仍愣在原地,他後知後覺地将布鞋塞給小太監,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你小子運氣不錯。”

小太監抱着布鞋,怔怔坐在原地,還沒有從逃過一劫中緩過神。

坤雲宮是歷代皇後居所。

謝觀安排沈聆妤住進坤雲宮,讓很多人多思。可謝觀卻沒有給沈聆妤安排宮人。偌大的坤雲宮,只沈聆妤和月牙兒兩個。

謝觀大搖大擺地走進坤雲宮。他踏進坤雲宮的寝殿,魏學海帶着宮人們候在院中,沒再跟進去。

坤雲宮的寝殿裏沒有人。

謝觀打量了一圈,看見放在窗下的早膳,明顯一口未動。細微的水聲傳進謝觀的耳中,他朝着浴室走去。

他剛走到浴室門外,聽見裏面的交談。

月牙兒悶聲問:“那我去打聽打聽?”

“別去。”沈聆妤搖頭,“我們如今囚在宮中,你能向誰打聽?倘若讓陛下知曉我去打聽林四郎的事情,恐又要生事端。”

沈聆妤的聲音聽上去也有一些低落。

謝觀一腳将門踹開。

浴室裏的兩個人吓了一跳,猛地回頭望向門口。

沈聆妤剛剛褪去衣衫,整個人靠着月牙兒正要被攙扶進浴桶。将沈聆妤攙扶進浴桶要花些時間,月牙兒也不敢不行禮讓陛下等着,她略遲疑,将沈聆妤扶坐回輪椅,匆匆拿了一旁的外衣反披在沈聆妤身前。

她朝謝觀跪下:“陛下……”

“滾出去。”謝觀冷聲。

月牙兒皺眉,擔憂地回頭望向沈聆妤。沈聆妤趕忙給她使眼色,讓她聽話出去,千萬別惹怒了謝觀。

月牙兒站起身,低頭走出去,她走到門口關門時,忍不住擔憂地望了一眼沈聆妤。

沈聆妤扯了扯披在身上的衣裳勉強相遮,又扯過搭在輪椅椅背上的棉巾匆匆蓋在自己的腿上。

謝觀瞥着沈聆妤縮肩畏懼的模樣,邁着悠閑的步子朝她走過去。

“孤的皇後可真是愛幹淨,一大清早連早膳都不吃一口就來沐浴。”謝觀立在沈聆妤面前。他垂眼瞥着沈聆妤低垂遮眸的眼睫,語氣涼薄:“在孤的床上睡了一晚,一回來就迫不及待得要洗幹淨。”

沈聆妤知他誤會了,趕忙搖頭解釋:“不是,只是身上發汗黏糊不舒服才想沐浴。”

謝觀才不信這話,冷笑了一聲,道:“天寒地凍,你身上發汗?”

沈聆妤啞然。心底的那點自尊,讓她不願意開口說自己是如何吃力地練習站立又一次次跌倒。

謝觀擡手,擡起沈聆妤的臉。

沈聆妤被迫與他對視,看着他陰沉的眼眸,沈聆妤心口怦怦跳着。她在他面前,似乎沒有資格談什麽自尊。

她輕輕咬了下唇,低聲:“練習站立的時候很累,就發了一些汗。”

謝觀不言。

沈聆妤不知他信還是不信。她只好再低聲補充:“真的。不敢欺瞞陛下。”

謝觀覺得好笑。

她欺瞞他的事情還少嗎?

可是他的語氣還是軟了下來,他問:“能站起來了?”

沈聆妤壓着披在身前的衣,猶豫了一下,才說:“只能站起來很短的時間。”

謝觀凝視着沈聆妤的眼睛,突然想起那一年上元節她跳舞的樣子。謝觀一陣恍惚,慢悠悠開口:“是嗎?你站起來給孤看看,孤便相信。”

沈聆妤垂眸望了一眼搭在腿上的棉巾。她不覺得謝觀有耐心等她穿好褲子。她的手輕攥了一下,再松開。她沒有管遮在腿上的棉巾,只将手臂穿進反披在身前的上衣袖子裏。

這裏離牆壁有些遠,她只好一手扶着輪椅扶手,一手扶着一旁的浴桶桶沿,艱難而又緩慢地從輪椅上站起身。

遮在腿上的棉巾滑落。

謝觀瞥了一眼落地的白棉巾,視線再上移看向她的腿。

沈聆妤剛剛費力地練習過幾次,如今早已力竭,十分吃力。右腿如擺設,左腿輕輕抖顫着。與其說是站立,不如說是全靠雙臂的力氣駕着自己。不過是站立了瞬息間而已,她已然支撐不住。

可是在她跌坐回輪椅的前一刻,謝觀悠哉地坐進了她的輪椅。

謝觀伸手,指端在她的腰側點了點。

沈聆妤扶着輪椅和浴桶桶壁的手指輕顫,再也站不穩,踉跄跌去。謝觀伸手一撈,手臂穿過她纖細的腰身,讓她背對着他坐在他腿上。

謝觀垂目,去看沈聆妤光潔的脊背。

——蝴蝶骨突出,瘦得離譜。

沈聆妤脊背挺得筆直,身子卻忍不住發抖。謝觀一腳踏在輪椅的腳搭上,一腳踩在地面。他手不碰輪椅,踩在地面的那只腳向前踏,帶着輪椅往前,繞着浴室中央的浴桶慢悠悠地滑了半圈。

一時間,沈聆妤耳畔只有自己的心跳聲和輪椅車輪碾過的聲音。正在她不明所以時,謝觀将輪椅停了下來。

他伸手去拿架子上的薄毯,蓋在沈聆妤腿上,再繞到她身後,将她裹好。

他去挪沈聆妤的腿,讓她在他腿上側了側身。然後他擡起沈聆妤的臉,去看她驚懼彷徨的眉眼。

他看了沈聆妤很久。

謝觀曾問過自己可曾恨過沈聆妤。她是狗皇帝的外甥女,不管大婚之日往謝家藏罪證之事她知不知曉,他都應該遷怒她。

可是邊地垂死時,他想得卻是——望狗皇帝念在她是外甥女,保她安然。

謝觀帶着怒意地逼近,鼻息相融時,沈聆妤幾乎是本能地縮肩向後躲。謝觀眼裏的怒意更盛,他陰沉開口:“你我是拜過天地的夫妻,我碰你你躲什麽?”

沈聆妤眼眸濕潤地望着他。

她委屈地想,這個樣子的謝觀,沒有人會不怕不躲。

下一刻,謝觀突然笑了,他用尋常的語氣問:“你是要沐浴?你的侍女怎麽幫你?抱你進去還是背你進去?”

他并不等沈聆妤回話,用力一扯,将沈聆妤身上的薄毯和衣裳扯去。他抱着沈聆妤起身,将她放進浴桶溫熱的水中。

他立在浴桶旁,用指端碰了碰沈聆妤發紅的眼尾,懶散帶笑:“沈聆妤,我開始你看那侍女不順眼了。”

沈聆妤微愣,下一刻整張臉瞬間慘白,眼裏浮現驚恐。

她顧不得手上的水,驚慌伸手去拉謝觀手臂。水花帶起,濺起幾滴在她發白的臉頰。

她手上的水弄濕了謝觀的衣袖。

作者有話要說:

偷偷加更,吓你們一大跳!

解釋一下哦,小暴君的母親不是生了十多個孩子,謝家九郎有堂兄弟,但是關系賊好,和親兄弟沒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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