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朝靜公主望了沈聆妤一眼,又迅速收回視線,端着酒壺退下去。
沈聆妤警惕地去看不遠處的謝觀,謝觀臉偏到另一旁正在聽驚夜低聲禀話。
沈聆妤将手放在桌子下,悄悄打開那張紙條。
——救救我。
潦草的字跡,顯出寫這張紙條的人寫下這三個字時的緊張和害怕。
沈聆妤悄悄将紙條藏在袖中。
下邊的席位突然起了陣喧嘩。
沈聆妤尋聲望去,看見另一位十三四歲的公主摔倒在地。她抱着的酒壺摔了個粉碎,而她摔下去的時候,掌心在地上一撐,被酒壺的碎片割破了。她看了一眼自己手心上的血痕,瑟縮了一下,笨拙地爬起來,又朝着謝觀俯身跪地。
沈聆妤望着她,一時沒分清她是朝黎還是朝赫。沈聆妤對宮中的幾位公主,屬實不太熟。
一旁的席位上,有人打量着跪地的前朝公主,掩唇而笑。
沈聆妤忍不住會想是不是有人故意絆倒了她,想看曾經高貴的公主出醜。又或者無人使壞,曾經的金枝玉葉如今足腕上拴着沉重鐵鏈,服侍他人斟酒,這樣的事情第一次來做,本就該是笨拙的。
遠處那些看笑話的嘴臉在沈聆妤面前晃來晃去,讓她心裏堵得難受。藏在袖中的那張紙條上潦草的“救救我”好像成了針,紮着她的手腕一陣陣刺痛。
救救她?
沈聆妤如何去救?
沈聆妤望着那些前朝公主腳腕上的鐵鏈,覺得自己也被鐵鏈鎖住了。
她也是前朝餘孽。
謝觀聽完了驚夜的禀告,這才轉頭看向遠處的異動。他瞥向俯身跪地的人,不悅地皺眉。
魏學海瞧着他這神情,趕忙厲聲:“笨手笨腳怎麽做事的?還不快将人拖下去!”
兩個嬷嬷快步從一側走過來拖起跪在地上的朝黎公主,朝黎公主巴掌大的小臉蛋上淚水縱橫,她不敢哭出聲來,只是無聲地掉眼淚和不住地發抖。她被兩個嬷嬷往外拖,拴在她腳上的鐵鏈曳地聲有些刺耳。
沈聆妤垂下眼,不忍去看。
謝觀盯着曳地的鐵鏈,突然道:“魏學海,你是不是還沒成家?”
魏學海愣住,繼而臉上浮現尴尬。成家?他一個太監怎麽成家?他的腰身彎下去,戰戰兢兢地答話:“不、不曾……”
謝觀掀了掀眼皮,示意朝黎公主,道:“賜婚。”
拖着朝黎公主的兩個嬷嬷微怔,停下腳步将人松開。沒了這兩個嬷嬷的攙扶拖拽,朝黎公主整個人癱軟地跌在地上。謝觀陰沉的賜婚話語刺進她耳膜,吓得她更是渾身無力爬不起來。
魏學海很快反應過來,趕忙躬身謝恩。
謝觀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慢悠悠地轉玩着一個空酒樽。
——驚夜剛剛向他禀話,季玉川溜進了京城。
謝觀心裏煩躁。
禦花園安靜了片刻,逐漸恢複了談笑。有人偷偷去看朝黎公主,見她被兩個宮女攙扶着離去。小公主的背影瞧上去單薄無力,人們忍不住去猜朝黎公主被當衆賜婚給一個太監,她不會受不了這奇恥大辱一頭撞死吧?
沈聆妤垂着眼睛,目光落在面前的酒樽上。
酒樽不動,裏面的酒水也平靜無波。時間仿若突然靜止。
舞臺上的歌舞還在繼續,禦花園席間的談笑聲也還在繼續。可是這些聲音好像隔着一層屏障,與沈聆妤隔離開了。
她的耳邊只有鐵鏈曳地的沙沙冷聲。一聲又一聲,聽得她毛骨悚然脊背生寒。
謝觀轉眼望過來,見沈聆妤臉色發白,神色呆怔。他開口:“皇後怎麽了?”
立在遠處候着的朝靜公主忍不住偷偷望過來,一顆心懸起。
沈聆妤突然被謝觀從那個靜止的隔絕天地裏拉回來,她回過神,望向謝觀,低聲說:“有些不舒服……”
謝觀皺眉。
“腿疼。”沈聆妤笨拙地撒謊,“陛下,我可不可以先回去?”
謝觀盯着沈聆妤躲閃的目光,隐約猜了個大概。他颔首,準了她的提前離去。
“魏學海,送皇後回去。”謝觀命令。
沈聆妤回到坤雲宮,魏學海一路跟随。
沈聆妤擡眼望向他:“魏公公。”
魏學海本是要退下,聞聲恭敬地躬身候着:“娘娘有什麽吩咐?”
沈聆妤斟酌了言辭,道:“朝黎公主年紀還小……”
魏學海低着頭,眼珠子快速地轉了轉。他笑着回話:“咱家只是一介低奴,萬事都要聽陛下的命令。”
他将話說得圓滑,讓沈聆妤沒辦法再開口。
沈聆妤從不将自己當成皇後,這宮裏也沒人把她當皇後。面對魏學海,不管是命令還是講道理又或者收買央求,恐怕都行不通。
沈聆妤心裏明白,這宮裏所有人都只會聽謝觀的命令。
魏學海退下去之後,沈聆妤挪着輪椅到桌邊,将袖中的那張求救紙條放在蠟燭上燒盡,然後她坐在窗口望着遠處屋檐上的積雪發呆。
月牙兒托腮坐在一旁,時不時望她一眼。後來約莫着秦紅菱快過來了,月牙兒親自跑到外面候着,将秦紅菱迎進來。
這幾日,秦紅菱每日都會過來給沈聆妤的右腿施針治療。
沈聆妤被月牙攙扶在床榻上,褪了裙褲,由着秦紅菱施針。秦紅菱話不多,只偶爾開口一兩句。甚至有時候一句話也不說。
秦紅菱捏着銀針刺進沈聆妤右腿上的穴位,問:“有知覺嗎?”
“沒有。”沈聆妤如實答。
秦紅菱便不再說話了,繼續取針。
月牙兒站在一旁看着心焦,關切地詢問:“秦太醫,娘娘的腿什麽時候才能有知覺呀?”
“我不是太醫。”秦紅菱道。
月牙兒愣了一下,趕忙改口:“秦大夫,我們娘娘的腿會好是不是?”
秦紅菱語氣敷衍地說:“大概吧。”
沈聆妤敏感地覺察到秦紅菱在說這話時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她轉眸望向秦紅菱,卻沒有再探到別的表情。
這個秦紅菱似乎對她并不友好,這是沈聆妤第一次見到他們兄妹時,便産生的直覺。
沈聆妤也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
傍晚時分,宮宴散場,今日來赴宴的人陸陸續續地離宮歸家。其中兩三個年輕的婦人乘上馬車,沒有歸家,而是直接去了沈家,去見沈家的二娘子,沈聆姝。
三個年輕婦人在沈聆姝的閨房裏待了兩刻鐘,便告辭離去。她們幾個剛走,沈溫綸趕忙來到小女兒房中。
他焦急地詢問:“如何?”
沈聆姝坐在一邊,尚未開口,先嘆了口氣。她說:“姐姐現在住在坤雲宮,今日宮宴上,陛下親口喚了她皇後。可是……她今日沒有穿鳳袍,身邊也沒有宮人簇擁着,只有月牙兒跟着,還提前退席了。聽說坤雲宮裏也是沒有宮人當差,所有事情都是月牙兒親力親為。”
沈溫綸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他心裏沒譜,反倒問起小女兒:“你說陛下對你姐姐這是什麽意思?”
沈聆姝吞吞吐吐:“反正他以前是喜歡姐姐的……還好幾次送我東西打聽姐姐的事情呢……但是……”
沈聆姝眉心揪起來。但是這次謝觀殺回京城,簡直變了個人,和那個彬彬有禮的謝七郎再無關系。
沈聆姝都要忍不住懷疑現在宮裏那位真的是謝七郎嗎?到底是被仇恨刺激成如此,還是被厲鬼附身了?
沈溫綸道:“過兩日,你進宮一趟,去看望親姐姐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再等等,再看看情況……”
沈溫綸想了想,又問:“你知不知道那封先帝賜的和離書被你姐姐放在哪裏?”
沈聆姝搖頭。
“親姐妹,怎麽什麽都不知道!”沈溫綸責備。
沈聆姝欲言又止。
又不是一個母親生的,姐姐一出生就是郡主,而她只個二娘子,她們關系怎麽可能真正地親密無間?
沈聆姝看着父親焦急的樣子,知道父親在想什麽。
若姐姐在宮裏死了,父親就說和姐姐早沒了關系,撇清自己斷得幹幹淨淨。反正這也确實是事實。
若姐姐天降大運真當起皇後了,父親一定要再巴結上去,風風光光地給皇帝當岳丈。
沈溫綸突然問:“姝姝,你說你姐姐還生我的氣嗎?”
沈聆姝沉默。
沈聆姝突然想起姐姐斷發那一日。在沈聆姝眼裏,姐姐是個愛笑和善的人,不管是下人做錯了事,還是與人産生了摩擦過節,她總是會一笑置之,輕易寬宥。
可是姐姐離家那一天,用溫柔的語氣說着最絕情的話。
沈聆姝隐隐覺得姐姐是真的不要父親,不要這個家了。
宮中,沈聆妤剛從浴室出來。
最近沈聆妤每日針灸治療之後,又有藥浴。在泡完藥浴後,月牙兒總是會給沈聆妤重新準備一桶水,裏面灑滿花瓣,又或者灑一些香料,給她驅走身上的藥味兒。
沈聆妤向來不喜歡自己身上總是藥味兒。即使癱坐在輪椅上度日,她也會讓自己身上吻上去香一些,這樣會心情更好些。
沈聆妤坐在輪椅上,被月牙兒從浴室推出來時,低垂着眉眼,還在想着前朝的幾位公主。
過去了大半日,那幾位公主腳踝上的鐵鏈聲還回蕩在她耳畔。
“參見陛下。”月牙兒行禮。
沈聆妤這才發現謝觀正在她房中,他坐在坐地屏下的軟塌上,懶洋洋地靠在一側,手裏拿了一支步搖晃悠着,看步搖的珠子如何晃動。
沈聆妤出來了,他擡頭瞥了一眼月牙兒。
“你先下去。”沈聆妤趕忙側首,将月牙兒支走。
瞧她這維護模樣,謝觀冷哼了一聲,垂下眼睑,繼續擺弄着步搖。
沈聆妤覺得該為那些公主求求情,可又覺得自己的求情無用。她正糾結着如何求情時,謝觀先開口。
“紙條上寫了什麽?”謝觀擡眼,眼底困着一團冷意。
沈聆妤心裏一慌,原來謝觀知道朝靜給她塞了紙條。她本能想否認,卻被理智壓下去。
若她不說,謝觀會不會對朝靜逼供?
“救救我。”沈聆妤攥着手如實說,“她許是日子不好過,向我求救。”
謝觀有些意外沈聆妤這麽快就說了。他挑了下眉,将目光落在沈聆妤發白的臉頰上,慢悠悠地問:“那皇後打算如何施救?”
沈聆妤眼神一黯,頹然搖頭:“我……我救不了她。”
謝觀望着沈聆妤垂下去的眼睫,沉默了片刻。
“想救她?”
沈聆妤立刻擡眸。
謝觀唇角慢慢攀起一絲詭異的笑,他說:“過來親我。把我親高興了,就可以放她。”
作者有話要說:
50個小紅包随機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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