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家家
嚴夢舟與施綿較勁,寸步不離地陪她待到了傍晚。
等施綿沒了精神,他擺出和善的表情,道:“看你可憐,不與你耗了。不就是想偷偷去鎮子上玩嗎,走吧,現在帶你去。”
施綿不可思議地望着他,氣憤道:“天都快黑了,我馬上就該喝藥了!”
嚴夢舟攤手,遺憾道:“那就沒辦法了。”
施綿憤懑不平地揪着衣裳,手中綢布快給扯爛了。
這日起,兩人徹底耗上了。
施綿就像她放出的狠話那樣,再怎麽沒精神,也不回去歇着,拽着嚴夢舟陪她玩耍,從清晨拽到日落。
嚴夢舟無所謂,悶着就悶着,他最多憋悶幾日,而施綿錯過了他,很難再找別人帶她出去玩。
這時候他不介意欺負小姑娘了,左右是施綿先招惹他的。
竹樓的四周圍上了籬笆,只在通向竹林那側留了道窄窄的木門。這一日,施綿坐在門檻上,雙肘支着下巴,腦袋一點一點的。
嚴夢舟從梧桐樹上躍下來,右掌半攏,裏面是一只圓滾滾的瓦雀。到了施綿身邊,彎腰一看,人已經坐着睡了過去。
他向着竹樓後面喊道:“你家小姐睡過去了。”
聲音出口,支着下颌打瞌睡的施綿一個激靈睜眼,慌慌張張擺着手,大喊道:“沒有,我才不困呢,我好有精神的!”
竹樓後方辟了塊小小的菜園,菁娘正在澆水,剛放下手中葫蘆瓢要走過來,聽見施綿的聲音又繼續手上的活,隔着老遠叮囑道:“困了就回屋睡。”
“知道的。”施綿提着口氣高聲答應。
她仍坐在門檻上,渾身圍繞着疲憊的氣息,雙目無神地仰望着嚴夢舟,困乏得聲音含糊,“我就是不睡,你別想跑。”
嚴夢舟在她面前蹲下,把手中瓦雀遞出去,“你要的鳥兒。”
施綿打了個哈欠,眼角溢出濕痕,懶洋洋地伸手去接。瓦雀剛到手中,掙紮着蹬了下爪子,她本能地松了勁兒。
下一刻,灰撲撲的鳥兒震着雙翅從她手中飛出,在灰藍的天空掠過一道弧線,重新隐入了繁茂枝葉中。
“哎呀!”施綿惋惜。
嚴夢舟對她很是服氣,說着冷話:“別想讓我給你捉第二只。”
施綿道:“我本來就沒有想捉鳥兒,我是在給你找麻煩事。”
“那你繼續找。”
施綿瞪着他,好一會兒,沒能想出下招來。嚴夢舟見她一時半會兒沒主意,朝她做了個讓開的手勢,跟着坐在了門檻上。
施綿說讓嚴夢舟陪她玩,可是她平日裏除了讀書認字,就是養魚喂鳥,腦子裏關于玩樂的想法貧瘠空乏。
別人小時候都在玩什麽?
施綿回憶起六歲以前在施府見過的堂兄堂弟,他們會玩捉迷藏、木劍,還有扮大将軍去剿匪。那時候她躲得遠遠的,看見他們追逐打鬧,好像很有趣。
“要不我們玩……”施綿有點猶豫,她都九歲了,不适合玩這些了吧?
她試探着問:“玩捉迷藏?”
不等嚴夢舟答應,她自己搖頭否決,“不行,你一定會借機藏得很遠,故意讓我找不着,或者偷偷跑掉。”
嚴夢舟目光中透漏着贊嘆,“真機靈。”
施綿不滿地噘嘴,肉呼呼的臉上顯現出惱意,氣道:“我要扮家家酒!”
“扮家家酒”幾個字如雷霆過耳,震得嚴夢舟頭皮發麻,以至于沒能立即回答,被施綿看出了異樣。“你不喜歡玩這個嗎?”
嚴夢舟斟酌片刻,臉上做出輕松表情,譏笑道:“我都可,不過你是九歲,不是三歲,竟然喜歡玩這個?”
施綿皺着眉頭嘟囔:“我小時候又沒有玩過。”
小時候越是眼饞,長大後就越想去做,施綿被勾起幼年回憶,開始尋摸兩人扮演的身份。
捧着雙頰思量了約莫一盞茶時間,她突然轉向右手邊的嚴夢舟,“我想好了……嗯……你怎麽了?”
轉過來的剎那,她看見了嚴夢舟臉上的表情,充斥着嫌棄、恥辱與強忍等一言難盡的複雜情緒。
施綿定睛細看,這表情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雲淡風輕。她兩手攀上嚴夢舟雙膝,傾斜着身子湊近,眯起雙眼審視對方。
嚴夢舟不動如山,斂目道:“我不喜歡別人碰我。
施綿退回來,收回手,笑眯眯道:“我就是要扮家家酒。”
她九歲扮家家酒,傳出去,會被人嫌棄幼稚。嚴夢舟十四歲,在別人眼中,那是憨癡呆傻。
“咱們來扮先生和學生,我是先生,你在我面前不能坐着。”
嚴夢舟第一百次後悔答應陪她玩耍,倘若能重來,他一定在到達小疊池的第一日,就把自己捆起來關進屋中。
後悔無用,只得依着施綿站起,被迫喊道:“先生。”
施綿捂嘴吃吃笑着,笑夠了,說道:“好傻呀!”
嚴夢舟:“……”
配合着施綿演了會兒,嚴夢舟拿着竹節在地上寫了個字,道:“先生學識過人,曠古爍今,定能為學生解惑。請問先生,這是何字?”
施綿跑到他身邊俯身看去,見地面上留着一個大大的“灪”字。
“嗯……這個字……”施綿支吾着,臉上的笑沒了影子。
嚴夢舟死盯着她,涼薄地逼問:“先生,這是什麽字?”
失策啊,忘記她沒嚴夢舟認識的字多了,當不了他的先生。
施綿為難了會兒,伸出一只腳踩在那個從未見過的字上,使勁把它抹去,合掌道:“不玩這個了!去年我去了鎮子上一趟,看見一對賣藝的父子,咱們來扮演他們。我來當爹!”
嚴夢舟已徹底看穿她的壞心思,道:“呵呵,實不相瞞,我其實是個謀劃着弑父殺母屠兄的壞種。”
施綿驚呆了,“為了不讓我占便宜,你真是什麽話都說得出口啊!”
嚴夢舟不知想到了什麽,眉頭一皺,眼中浮起一絲陰翳。
不待人看清,他忽地抛起手中的竹節,道:“不是想看人賣藝?我演給你看。”
竹節在空中轉了兩圈,擾亂了施綿端詳着他的視線,重新落回嚴夢舟手中後,他翻躍到空曠的竹林前,以竹節為劍舞動起來。
地上堆積着的薄薄一層竹葉被竹尖帶起的風掃過,紛紛揚揚,落花一般将人模糊掉。
有幾片竹葉零零散散落到了施綿身上。
菁娘在後面忙完了回來,恰好看見施綿低頭捏住身上的竹葉丢掉。
看看舞劍的少年,再看看坐在門檻上捧臉觀看的施綿,菁娘回屋,很快,取了個小花傘遞給施綿,道:“竹葉髒,把傘遮在頭上。”
菁娘與貴叔警惕了嚴夢舟好幾日,确信他是在好生生陪着施綿讀書認字,偶爾會說些嫌棄的話,但是施綿很快能還回去。
無論兩人誰占上風,嚴夢舟都未對施綿動手,言語威脅也沒有,更不曾耽誤施綿用藥。
有他陪着,這幾日,施綿白日休息的時候少了,時常打瞌睡,但夜間睡得更沉,每日晨起,精神勁兒瞧着也更旺盛。
因着這個,菁娘才沒插手兩人的事。
回到竹樓,貴叔正在另一側的籬笆外觀看,菁娘順着貴叔的目光看去,瞧見施綿鵝黃色的小花傘上已經落了好幾片竹葉。
不過貴叔看的不是施綿,而是嚴夢舟。
菁娘走過去問:“怎麽了?”
貴叔:“這幾日有嚴公子陪着,小姐精神多了。”
“精神個什麽!昨個晚膳時候還氣鼓鼓的呢,好不容易消了氣,藥才喝完,就在飯桌上打起瞌睡……”
菁娘嘴上抱怨,其實心中門清。他們年紀大了,住在山腳下不與人來往覺得日子安寧舒适,對于幾歲大的孩子來說,沒有同齡玩伴,日複一日,其實很孤寂。
嚴夢舟的到來,為施綿的生活增添了很多樂趣。
他性情能再好一些,就更好了。
貴叔看她一眼,低聲道:“前幾日我聽見小姐诓騙嚴公子帶她進山和去鎮子裏……”
菁娘的臉色立刻就變了,貴叔忙又道:“嚴公子怕小姐發病沒答應,因為這個他倆才鬧別捏的。”
竹樓這邊,主人家是施綿,真正做主的卻是菁娘,貴叔地位最低,唯她二人是從。
菁娘剜了他一眼,“你怎麽不早與我說這事?”
貴叔面露糾結,頓了頓,道:“其實我覺着小姐說的也有道理。嚴公子是袁先生的學生,本性一定是善良的,武藝好,讓他護着小姐出去玩玩也成。怕耽誤用藥,那就上半日出去,午時回來,無論如何,都不會耽誤晚上用藥……”
貴叔在菁娘利刃般的視線下,硬着頭皮把心裏話說完。
“你知道什麽?這年紀的男孩子壞得很,什麽事都能做得出來!萬一他把小姐丢在山裏怎麽辦?在鎮子上吓着了、被大宅的人認出來了呢?回頭出了事,怎麽和三老爺交代!”
菁娘夾槍帶棍的幾句話,把貴叔說得沒聲了。
兩人靜默着,遠遠看着那只小花傘。
施綿對二人所言一無所知,抖着小傘把上面的竹葉晃落,對嚴夢舟道:“你再指我一下。”
嚴夢舟沒理會她,身若游龍,踏着落葉淩空旋身,竹尖低低地從地面劃過,留下道一寸深的劃痕,接着背對着施綿了。
施綿氣呼呼看着與她作對的人,想要再次朝他喊話,突地,嚴夢舟腳下一轉,竹尖猛然反向刺出,隔着很遠的距離直直指向了施綿。
這一下來得突然,施綿愣了一愣,直到嚴夢舟挑着眉向她詢問,她才回神,誇張地仰面長呼:“啊——”
出聲的同時,兩手高高揚起,精致的小花傘被抛到一邊,然後她慢慢垂下手,頭一歪,閉着雙眼靠在了門框上。
嚴夢舟:“……”
好幼稚啊……
這小疊池,他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作者有話說:
灪(yu),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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