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密謀

嚴夢舟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東林大夫與施綿均已不見,他腦袋和四肢津了水一樣沉重,下床後活動了會兒才恢複正常。

“二狗。”他喊護衛,無人應聲。

護衛對他的忠心有幾分是未知的,護他周全是首要任務,不該沒有聲息。

桌上放着溫水,嚴夢舟潤過喉,推門出去,猝然便被外面的漫天銀白刺痛雙目。他下意識閉眼,感覺面上發涼,用指腹抹了一把,發現是片雪花。

他住在西側間的小屋,正面空曠的庭院,越過小片天空,再遠處是一片山林。此時眼前萬物均覆上一層銀白,雪花如春日柳絮,綿綿不絕地飄落。

在他昏睡期間,竟落了雪。

嚴夢舟不由得懷疑他這一覺是不是睡了十天半個月,定定站了會兒,聽見小廳堂中傳來朦胧的對話聲。

“……比去年早,今年一定比去年冷……”

“不早的,去年也是這時候下的雪,我都記着呢,那天貴叔去了鎮子上,說給我帶饴糖回來,結果下了雨雪,路不好走,貴叔回來晚了……”

“誰要你多嘴了?又沒跟你說話!”十三兇道。

嚴夢舟搖搖混沌的腦袋,循着聲音走去。

宅院處在背風的位置,遠處呼嘯的風聲不間斷,庭院中卻靜悄悄的,落雪無聲。

廳堂門半開半合,菁娘的聲音傳出來:“是差不多時節落的雪,街上商鋪一看落雪了,都提早關了門,好在阿貴是先買的饴糖……”

聲音聽着平緩親切,是接着施綿的話往下說的,不用想,十三敢對施綿這樣不客氣,菁娘開口前必定對着他皺了眉。

嚴夢舟該進去問問他睡了幾日,施綿那迷藥是怎麽發揮作用的,可聽見裏面的說話聲,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不自覺停了步子,抱臂靠在門口。

外面落雪紛紛,裏面東林大夫也開口了,“小九那藥搗成什麽樣了?”

過了會兒,東林大夫道:“再細些才好,搗不動了就放下,待會兒讓十三搗。”

十三道:“她碰過的東西我可不想碰,都是臭的。”

菁娘馬上道:“我家小姐香得很。小姐,搗不動就給我,我不行還有阿貴呢。”

說到貴叔,庭院小門被推開,貴叔提着炭盆進來,乍見嚴夢舟,他微微一愣,點了點頭。

嚴夢舟點着下颌回應,與他一道進去。

廳堂中燃着三個炭爐,暖融融的,因小窗緊閉顯得昏暗,于是點了幾個燭臺。東林大夫在最裏側的桌案上書寫着什麽,左右兩邊分別是十三、菁娘與施綿。

兩人在切藥材,施綿坐在炭爐邊的高椅上,雙腳不着地,露出了兔絨繡鞋,手中抱着個舂桶使勁搗。

見着他,施綿眼睛一亮,扶着把手跳下來,跑到他跟前問:“你醒啦?”

一句話把嚴夢舟拉回那丢人的一幕,他佯裝無事,問:“我睡了幾日?”

施綿豎起兩根手指頭。

“護衛呢?”

菁娘沒好氣道:“你那護衛還真是衷心,看見你暈了就想動手,只能一塊撂倒了。在隔壁躺着呢!”

嚴夢舟深深看了東林大夫一眼。他那護衛是禁軍中最厲害的一個,在東林大夫的迷藥下,照樣毫無還手之力。

他想着,聽見施綿道:“你這個護衛可能是好人呢。”

聲音很小,只有他二人聽見,嚴夢舟與施綿對視一眼,沒回答。

菁娘對嚴夢舟與護衛的行為不滿,卻還是給備了吃食。等嚴夢舟填飽肚子再回廳堂中,幾人依舊,除了施綿湊到了東林大夫身邊,邊幫他研墨,邊看他寫字,時而問上一兩句。

先前施綿用的舂桶到了嚴夢舟手中,“這是在做什麽?”

十三白他一眼,道:“趁着天冷不好外出,把以前曬的藥材磨成藥粉。”

嚴夢舟沖着東林大夫那邊使眼色,十三答:“寫醫書,記錄診治過的病症。”

這也是小疊池的習慣了,每到寒冷不便外出的時節,東林大夫就開始動筆,将見過的疑難雜症記錄下來,以便後人翻閱。

嚴夢舟搗着藥思量,這位東林大夫聖手之名可能是虛張誇大的,醫術必是貨真價實,否則制不出那種起效快、作用強的迷藥。

這種迷藥他從未見過,簡直防不勝防,已吃過虧,就要把它弄清楚,免得以後再次栽倒。

他有意向十三打聽那瓶迷藥的事,一開口就被十三罵回去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找施小九要迷藥就是為了對付我!滾,再不離我遠點,別怪我放狗咬你!”

嚴夢舟:“對付你還需要用迷藥?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十三聽不懂文鄒鄒的詞句,不過不妨礙他知道這是貶低人的,擱了藥碾子,抱起腳下籠子裏的小狗,就往嚴夢舟身上撲。

嚴夢舟不想誤傷小狗,皺着眉躲遠了。

他又問施綿那迷藥是如何發揮作用的,施綿不知。去問東林大夫,東林大夫睨他一眼,道:“讓你知道了可還得了?”

再追問,擾了東林大夫的安寧,被他在手腕上刺了根銀針,嚴夢舟右腕一顫,酸麻了整整兩日。

施綿安慰他:“師父不想說,誰問也沒用的。你放心,只要你不做過分的事,我不用它對付你。”

她安慰的同時,不停地戳嚴夢舟酸麻的手腕,被嚴夢舟冷眼警告後,捂着嘴偷笑。

雪斷斷續續下了兩日,護衛醒來後,被嚴夢舟押着去與施綿和菁娘致了歉。

這一日嚴夢舟手腕恢複正常,在雪地上與護衛過招。

護衛廚藝奇差無比,話少,嚴夢舟不與他解釋,他就老老實實,任何事都不主動過問。

武藝也比前一個高出許多,嚴夢舟已數次敗在他手下。

輸的多了,嚴夢舟心底不服輸的狠勁就上來了,每日習武更加勤奮。

施綿年紀小,搗藥作用不大,菁娘怕屋裏暗,累壞她的眼睛,攆她出來走動。

施綿便披上紅底繡金牡丹的鬥篷,撐着小花傘,坐在不遠處看嚴夢舟練武。

她看不懂,只覺得俊俏少年在翻飛的雪花中練劍,是很好看的。如果嚴夢舟去賣藝,她會多給點銀子捧場。

十三從屋子裏出來時,嚴夢舟餘光瞥見,說道:“傘。”

雪已經很小了,他練武動作大,用不着傘。十三從屋裏出來後,就在檐下伸懶腰,也沒撐傘。

在場三人,只有施綿手中持着一把花傘。

施綿懵懂着,看見嚴夢舟手中竹劍在雪地上劃過,靈光一閃,明白了他的暗示,連忙将傘擋在身前。

下一刻,竹劍挑起積雪朝着檐下抛灑過來,施綿傘上一重,積雪擦着傘面從她兩側飛了過去。

十三就沒那麽好運了,被厚重的積雪撲了滿身。

他呸呸吐出積雪,吼叫道:“姓嚴的,你有病啊!”

施綿抖落傘面上的積雪,重新撐起後,十三已經怒氣沖沖地撲向嚴夢舟,與他扭打在雪地上。

施綿縮在傘下,看着這混亂的場景,咯咯笑個不停。

笑聲傳入屋中,菁娘歪着頭眺望,感慨道:“還是人多了好,熱鬧些。”

去年小疊池只有十三與施綿倆年紀小的,十三從來不搭理施綿,今年多個嚴夢舟,帶得另外兩個熱鬧起來。菁娘欣慰極了,因為以前施綿只能一個人悶在屋子裏,快悶出病了。

東林大夫停筆細聽了聽,道:“好是好,就是熱鬧不久。”

菁娘忙問:“是說嚴小公子嗎?我瞧着他挺照顧我家小姐的。他是袁先生遠親吧?要不下回我與袁先生說說,每季都請嚴小公子過來小住幾日,就當是散心了。”

東林大夫:“袁正庭管不住他。”又說,“十三不肯繼承老大夫衣缽,怕是不久後也要離開。”

菁娘聽得心中一緊,讨厭男孩子是真的,想這兩人留下也是真的,這樣最起碼能有人帶施綿玩鬧。她動了動嘴唇,終究沒說出讓人留下的話。

外面的十三已被按在雪地上,嚴夢舟反剪着他雙臂,壓在他後背上問:“你師父做的迷藥是怎麽回事?從實招來。”

十三扭着頭想吐口水,被按着後腦埋進雪裏。

嚴夢舟手掌扣在他頭頂上,道:“你打不過我,也不像小九有迷藥護身,不想遭罪就說實話。”

十三兩腳徒勞地蹬了蹬,看清了事實,一洩氣,死狗一樣趴着,放棄了掙紮。

“肯說了?”

嚴夢舟松了勁兒,結果十三一擡頭就是大罵:“肯你爹個頭!”

被罵祖宗嚴夢舟都能無動于衷,罵個爹而已,他面不改色,道:“只要你肯說,我娘的頭也能拿給你啃。”

十三的髒話無法激怒嚴夢舟,咬牙道:“爺爺不知道!那老頭只教我把脈治病,這種傷人的東西從不準我碰,你問我,還不如去問施小九!”

施綿就坐在一邊看熱鬧,聞言撐着傘挪過來,蹲在十三面前道:“我太小了,師父只給我防身,也不教的。”

她再戳戳嚴夢舟,道:“十三說的是真的,師父說他愛闖禍不牢靠,不讓他學這些。”

嚴夢舟略一思索,道:“小九沒精力學那麽多東西,你可是老大夫唯一繼承人,他不可能不教你。”

“你懂個屁!”十三被迫趴在雪地裏,嚷嚷道,“老頭子最會騙人,對着我說醫者仁心,要以德報怨,講究仁義禮智信,說的比唱的好聽。對着施小九就是看人不順眼,該教訓就教訓,不必講什麽道德與規矩。”

嚴夢舟看施綿,施綿赧然一笑,點頭承認了。

他想了想,從十三背上起來,道:“做大夫沒什麽不好的,你有本事救人,偏偏不救,這才最遭人恨。”

十三趴在地上,順着他的話一想,覺得有點道理,撐着雪地坐起來。

“再說老大夫騙你,你不會騙回去嗎?好好學醫術讨他歡心,等他年老了,這一身本事不傳給你,難道要帶進棺材裏?”

這是十三從未想過的途徑,他難得正經地鎖眉,在心底評估這種可能。半晌,第一回 見嚴夢舟似的,上下掃視着他,感慨道:“不愧是權貴家裏出來的,真陰險。”

嚴夢舟謙遜道:“一般,真正陰險的,都在那宅子裏呢。”

兩人交換了個眼神,一齊轉向施綿。

施綿就想看個熱鬧,莫名其妙的,互毆的兩人在她面前密謀起來。

作為誤入陰暗交易的第三人,她感受到危險,站起來,丢了小花傘轉身就跑。

嚴夢舟手快,一把拽住了她的鬥篷。

施綿就像被揪住尾巴的胖兔子,腿怎麽蹬都沒用,轉回身兩手一起使勁,想從嚴夢舟手中搶回鬥篷。

隔着五歲的年紀差,對方還是習武的,讓一只手,她也搶不贏。

“你又與他一夥欺負我!”施綿叫着,朝嚴夢舟身上踢積雪。

嚴夢舟往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把将她按坐雪地上,直視着她雙眼道:“帶你去鎮子上玩。”

驚喜來得太快,施綿差點被喜悅沖暈,用最後一點理智與他确認:“什麽時候?”

嚴夢舟:“雪化了就去。”

施綿立刻大聲道:“今日我什麽都沒聽見!”

目睹一切的十三滿臉鄙夷:“我總算見識到了什麽叫蛇鼠一窩、狼狽為奸、一丘之貉、臭味相投。”

嚴夢舟:“你是把會用的詞全用上了?”

十三:“爺爺願意!”

作者有話說:

總結:都不是好孩子。

又到月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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