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玉佩

施綿慢吞吞靠近了, 盡量溫聲細語問:“你是姓藺嗎?”

男童早已哭花了臉,懼怕地望着她。施綿對着他笑,哄着他道:“你是想你回家嗎?官兵已經去通知你家人, 他們很快就來接你了。”

等男童安定了些, 施綿重複上一個問題, “前幾日我見着一位藺家老人,說她丢了孫兒,是你嗎?”

這次男童含着淚眼點頭了。

施綿又道:“那你娘姓什麽啊?你與我說說,我好幫你找。”

“我娘姓方……”

“方?”施綿有點兒迷茫,她坐下來靜思了會兒, 低頭在袖中掏了起來。

被關進地窖中後,那婦人被她的首飾吸引,搜身匆忙,沒發現她袖中暗袋裏藏着的東西。

她摸出那塊雕着白隼的玉佩, 問:“這個東西你認識嗎?”

她将玉佩遞到男童跟前,男童伸手過來摸了摸, 在她期盼的目光下, 老實道:“不認識。”

施綿的心涼了大半。

三年前, 她差點命喪黃泉, 被施長林抱去了小疊池, 托付給東林大夫。她醒來後, 施長林告訴她許多事情, 其中之一,就是她娘沒死。

“你不是克星,你娘也沒死, 她是被迫與我成親的, 她、她走了, 另嫁他人……”

她娘是假裝難産而亡,實際随她喜歡的人走了,寧願去做一個小鋪子裏的老板娘,也不願做京中望族施家三夫人。

她不愛施長林,施長林接受,但覺得她是愛施綿的,親生骨肉,誰能不疼愛呢?

“她是離開了我,可她走之前特意為我取了乳名,一定很舍不得我。”施綿這樣想着,端起桌上的水喂給男童。

男童的娘親姓方,那他就不是自己的弟弟。說她與這個男童有些神似,或許只是護衛和十三花了眼。

但施綿還是想陪着男童等他家人來,還是想親眼見一見那位藺夫人。

她從生下來就沒見過娘親,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機會,也想試一試。

施綿陪男童說着話,表面不驕不躁,實則心中很是不安,怕見到藺夫人,又怕時間過的太快,她要趕回小疊池,會錯過藺夫人。

這一日她經歷許多,身心具乏,不知不覺坐在床邊睡了過去,混沌中,施綿突然右臂一顫醒了過來。

冥冥中似有天意指引,她驚站起來,望向了廂房門口。

外面有官兵的詢問聲,很快,一個穿着靛藍粗衣的婦人疾步進來,她在越過門檻時看見屋中的情況,視線略過施綿,落在榻上的男童身上,通紅的眼眶瞬間流下淚來。

“小寶!”她哭着跑到床邊,一把抱住了男童。

男童剛随着施綿睡了過去,被喚醒,看清眼前婦人,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摟緊了她的脖子。

母子二人哭得難舍難分,施綿靜靜站在一邊,忍着麻木的雙腿,右手緊緊抓着那塊白隼玉佩。

她沒見過生母,只聽施長林說過,她娘脖頸上有一道疤。

藺夫人的脖頸上環着男童的雙臂,令施綿無法窺見。她只能去觀察藺夫人的頭發,看見她滿頭青絲用一枚素雅的玉簪挽起,大約是趕路太匆忙,耳後有一縷松動,卷曲着搭在衣領上。

施綿悄悄往床頭挪動,看見了藺夫人的眼睛。

那是一雙滿是紅血絲的眼睛,看着很憔悴,像是幾日沒合眼,此時疲憊被失而複得的喜悅壓住,即使流着淚,也格外的美麗。

男童哭得險些背過去,藺夫人忙松開他給他拍背。施綿拘束地站着,見狀慌張端過溫水遞給她。

“有勞了。”藺夫人接過,一手給男童拍背,一手小心地遞水讓他抿兩口。

待男童緩過來,她才松了口氣,将茶水遞向施綿,也終于正眼看她了,含淚笑道:“多謝你了小姑娘,你也在等家人嗎?”

施綿清楚看見了她脖頸上的疤痕,被無意碰到的手指尖顫抖起來,心中翻江倒海,想說話,喉頭像卡了塊巨大的石頭一樣發不出聲音。

藺夫人看出她不太對,将茶盞放在一邊的凳子上,拉着她坐下,溫和道:“你也是被綁走的姑娘嗎?沒事了,壞人都被抓住了,你爹娘馬上就來接你。”

施綿坐在她身邊,感覺着手背上異常溫暖的觸碰,指尖顫抖個不停。

心口像是有一匹疾馳的馬兒,不知疲倦地向着朝陽狂奔,馬蹄踏着她的心尖,引起一下又一下劇烈的震顫。

“我、我等我……”她終于能發聲,聲音若被狂風卷起的枯葉,由不得她控制。施綿竭力定神,難為情極了,“……等我娘……”

她雙頰通紅,羞澀又歡喜,小聲重複:“我在等我娘。”

施綿是看着藺夫人脖頸上的傷疤說的這句,說完移向藺夫人的眼睛,目光觸碰的瞬間,她的臉漲得更紅,不好意思地在心中悄悄練習着喊了一聲“娘”。

“真是個小美人,你娘一定也很美……”藺夫人随口稱贊着,張開雙臂去抱男童。

好不容易找回兒子,她現在只想抱着孩子回家。

她并未細看眼前這個乖巧的小姑娘,發現她的異樣也當做是受了驚吓的遺症,未放在心上。

直到她看見了那塊玉佩。

“我在等我娘……”施綿被男童擠開,重新站回床榻邊,将袖中的玉佩遞出去,努力不讓心中的雀躍跳出來,偷偷喊道,“……娘。”

玉佩遞到藺夫人眼前,她被迫看了一眼,先是愣住,再雙手顫抖,接着倏然擡頭死盯着施綿。

施綿抿着嘴巴,兩腳往前挪動,想離她更近一些,甚至在想早知道該先換身衣裳的,打扮漂亮再見她才對,又想待會兒被她抱住,可千萬不能哭,要做個乖巧懂事的女兒,好讓她放心……

“走開!”藺夫人聲音驟然變得尖銳,一巴掌揮了過來,将施綿打退三步遠,她踉跄着扶住桌面才沒摔倒,手中的玉佩卻摔落在地,碎成幾瓣。

施綿愣住,呆滞的目光從碎裂的玉佩移至藺夫人身上。

藺夫人胸口劇烈地起伏,雙目充血,眼中柔情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厭惡,“你娘不在這兒,她早就死了!你這輩子都見不到她!”

施綿扶着桌面穩住,心頭茫然,屋中在藺夫人那聲怒吼後沉寂下來,只剩下劇烈的喘氣聲,來自藺夫人。

“她或許是沒認出我。”施綿心中仍抱有一絲希望,她小小的身軀站直了,笨拙地解開頭上的發髻,蓬松蜷曲的黑發披散下來,低聲道:“我姓施,乳名叫小九,是降世那日我娘給我取的……”

“滾!”藺夫人嘶啞回道。

施綿兩手無措地攥着,掌心滿是汗水。

她不明白問題出在哪兒,鼓起勇氣去看藺夫人,唯恐再看見她眼中的憎惡與怨恨,又一次,目光落在她耳後的卷發和脖頸上的傷痕。

藺夫人有所察覺,提高衣領,道:“滾遠點,別再讓我看見你。”

她牙關打着顫,說出這句殘忍的話,彎腰去抱男童。

施綿對過去的記憶很少,施長林告知她的那些,她深埋在心中,每當難受時就想一想。

她知道藺夫人二嫁的人離京城很遠,這裏是她二婚丈夫的祖籍,所以一直盼望着去鎮子上,想着某一日能遇見自己的生母。

這位藺夫人很像她生母,可惜很不喜歡她。

施綿想弄清楚,不想再沒日沒夜地惦記,“你這樣兇,一定不是我娘。我爹說我娘很疼我的,她産後疼痛,還要強撐着保持理智,給我取了乳名……”

屋中落針可聞,施綿說完好一會兒,藺夫人冷笑起來。

“她不敢昏睡是在防你們施家人作怪,她看見你惡心,那日初九,你所謂的乳名是她随口謅來敷衍的。”藺夫人抱起男童,男童已五六歲,長得很壯實,她竟然能毫不費力地抱起。

施綿下唇咬得發白,她又記起在山裏碰見的死去的農夫,那根刺入農夫心口的尖銳短竹,現在好像也刺進了她心口。

心口的熱度一點點褪去,就像血水汩汩流空,留下個很深很冷的窟窿。

“別再找我了,我姓方,與你沒有半點關系。”藺夫人抱起男童向門外走去,經過被摔碎的白隼玉佩,無情地踩了上去,腳底碾壓着,恨不得那塊玉佩化成粉末。

她越過施綿,到了廂房門口,被外頭的日光刺了一下,下意識地偏頭,餘光看見了屋中的施綿。

那個九歲的姑娘處在陰影中,頂着松軟的長發蹲下去,将摔碎的玉佩一片片撿起,放在手心中。

藺夫人心中忽地一痛,将踏出的腳步停住,在她猶豫的這一瞬間,多年前的往事浮現在腦海,然後毅然地轉頭,踏出了房間。

屋中的施綿無聲地将玉佩撿起,用帕子包住,待藺夫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敢擡頭。

廂房門口已空空如也,日光很亮,将門框在地面上框出一個傾斜的方形區域,距離施綿只有一步之遙。

她耳中嗡嗡,朦胧中聽見外面沒走遠的孩童又哭了起來,他在喊爹,喊祖母,外面傳來紛雜的哭喊聲,一聲聲“小寶”傳到屋中。

明明只有幾人說話,施綿如在夢中,恍惚覺得外面是人山人海,隔着一道門,人聲鼎沸。

那些都與她無關。

施綿抓着被帕子裹住的玉佩,眼淚啪嗒落在地上。

十三被問了許多,回來找施綿時看見嚴夢舟靠着窗站在外面,喊道:“施小九呢,再不回去就趕不及喝藥了,她不要命啦?”

嚴夢舟道:“睡着了吧,我也剛到。你在前面沒提起我吧?”

“提你做什麽?神神秘秘的。”十三用胳膊肘推了他一把,抱怨道,“你找個地方一躲,什麽事都沒有,知不知道我被那個嚴将軍纏着問了多少事?他竟然懷疑我和綁匪是一夥的!”

“你想去也得人家願意收才行。”

兩人照例互相挖苦,十三要往屋中去,被嚴夢舟攔住,他掏出一塊銀子道:“你的賣身錢。”

十三接過那一小塊銀子掂了掂,不可置信:“我就值這麽點兒錢?”

“不少了,二兩呢。”

“施小九呢?”十三不服氣,非要追問到底,“她不會只有一兩吧?”

嚴夢舟掏出一沓銀票,“沒數,反正一定比你值錢。”

“你爺爺的!老子信了你才怪!”十三一甩膀子就要與他打架,兩人互撓幾下,屋中傳來拖沓的腳步聲。

十三收手,一轉臉看見施綿,驚訝問:“你眼睛怎麽了?”

施綿低着頭,語焉不詳:“我、我等你們倆許久……”

“久等不來,以為我們抛下你走了?”嚴夢舟替她做答,啧啧道,“這就哭了?果然是個小姑娘。”

施綿:“……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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