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江大川看到網上譚一玎打人的視頻, 眼圈都紅了,雖然被打的女生被人遮了嚴嚴實實的馬賽克, 他卻還是能一眼看出來那是他家姑娘江敏。

江大川劈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江敏剛上初中的時候曾經哭着跟他告狀譚一玎打她, 但他沒看到她哪裏有明顯的傷口,便不願意追究, 不當回事兒地安撫她,譚一玎剛沒了哥哥,需要時間緩沖接受, 他要罵就給他罵兩句,他要打就給他打兩下,平日裏沒事兒盡量躲着他點兒。

——那段時間張楚楚日日恸哭,他實在是脫不開身再去管着江敏,他在張楚楚仇恨的目光裏終日讪讪來去, 偶爾不由生出埋怨, 如果江敏沒有踹出去那一腳多好。

張楚楚看到江大川動手抽自己, 眼淚适時奪眶而出,瞬時就布滿了整張臉。她雖然四十出頭了,但因為原就保養得好, 且懷孕了,皮膚水潤潤的, 一言不發淚流滿面的模樣依舊是楚楚動人的。但再楚楚動人, 江大川也沒心思欣賞了,他眼下甚至都不願意看到她,因為她是來求他以江敏監護人的身份出具個諒解書的。譚家律師的意思是, 由于江敏早就跨過了十六周歲那條線,諒解書上最好還能有江敏本人的簽名。

“大川,你聽我說,一玎的行徑确實很惡劣,但到底沒給敏敏造成太大的傷害,即便去做傷情鑒定,估計也連輕傷都算不上。”張楚楚按住江大川的胳膊,在他翻臉之前沉聲道,“你聽我說完。如果敏敏斷胳膊斷腿,或者有其他嚴重的傷害,我肯定當好她後媽的身份,跟你一起讨伐譚家。但是現在沒有。你即便跟他們較真,非要關他進去,也就是十天半個月就出來的事兒,他家裏人再跑跑關系,也說不定十天半個月都不用。”

江大川盯着她的眼睛,替她下了結論:“所以敏敏就活該被打,就應該因為沒被打死打殘大度地原諒你侄子。張楚楚,譚一玎是你前夫的侄子,敏敏是我親生的姑娘。”

張楚楚輕輕覆着自己的肚子,眼睛一眨就是一串兒滾燙的淚花,她輕聲道:“大川,你替我想想,我當初離開譚家,鬧得特別兇,非要帶着張楊,結果我沒教好張楊,他早早喪了命......老兩口就兩個孫子,剩下的那個實在不能再出任何差池了。”

江大川面色幾經轉換,最後只低頭不甘地粗喘着,沒有松口答應也沒有鐵口拒絕。

張楚楚蹲下來握住江大川的手,道:“他的簽證被取消了,學校也不收他了,因為無證駕駛的事兒現在還在交警大隊扣着,大川,即便你跟敏敏不計較,他也好過不了,就不要再雪上加霜了,給我在譚家留點臉,我求你了。”

江大川有些失神:“你容我想想,起來,你懷着孕呢。”

張楚楚也不堅持,她就着江大川的手起身,輕聲道:“大川,我知道你一直想敏敏跟我們住在一起,我再去找她好不好,以前是我不對,我放不下張揚,一直明裏暗裏跟她計較,總也不讓着她。”

江大川給她抽了兩張紙巾,沒再多說什麽,轉身去了書房。

譚一玎打人的視頻在國內社交平臺上沒有引起民衆太大的反響,只有幾個大V轉發譴責了下,但大都市局是比較重視的,畢竟這件事丢臉丢到國外了,影響十分不好。所以譚家四面八方求助,卻跑不下關系,只能眼睜睜看着譚一玎在交警大隊的羁押室裏天天哭天抹淚。

江敏忙于便利店和輔導班的工作,一直也不知道這件事兒,直到“胖大海”給她打來電話,問她視頻裏那個女生是不是她——顧子午馬賽克打得很厚,也就親爹能認得出來是江敏。

江敏狐疑地點擊微信裏“胖大海”發來的鏈接,看到了那段十七分鐘的視頻。她默默看完,只有一個感想,畫面裏自己看起來真的慘得像條沒人要的野狗,尤其天空還渲染似地嘩啦啦下着雨。

“姐姐,黑色長方盒的口香糖沒貨了?我忘了是什麽牌子,但是原來就放在這個位置的。”第一排貨架前,一個初中生模樣的女生背着雙肩包失望地直起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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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江敏扣下手機扒拉着口罩跛腳走過去,“前面薯條擋住了,給你。”

“要兩盒,謝謝。”

輔導班的兼職結束時,距離開學就只剩下兩天了。江敏利用最後的兩天時間,奮筆疾書寫各科老師布置的作業。跟同樣在開學前奮筆疾書寫作業的其他同學一樣,由于時間來不及了,很多題她直接跳着步驟寫,甚至直接寫答案,但當最後只剩下六篇八百字作文的時候,她傻眼了。此時距離開學只剩下一個晚上,一個她需要幫陳小嫚代班的晚上。

“小敏,你水是不是沒開啊,泡面是硬的。”

剛剛出任務回來的派出所小警察嚼着泡面忍不住轉頭提醒。

“不好意思,我看看。”

江敏抱歉地笑了笑,起身走向電熱水器,但腦子裏依舊是卷子上的作文名稱:《人生的意義》。她試着去打腹稿,但實在打不出來。人生根本沒有意義,人之于宇宙之于時間,就跟蚍蜉、大樹、石頭似的,妄談“意義”,實在太把自己這個物種當回事兒了。

“喂喂喂!住手!你是不是傻!”小警察突然嚎叫。

江敏眨了眨眼,驀地回神,自己的手掌将将就要觸到電熱水器上去了。她吓得心跳緩了一拍,感激地給了小警察個笑臉。

小警察問:“你在想什麽呢?”

江敏聞言有些羞赧:“我明天就開學了,作業沒寫完呢。”

小警察回之以過來人幸災樂禍的哈哈大笑。

顧子午就是在小警察的笑聲裏悄無聲息地進來的——小警察笑得太開懷了,恨不得掩住門口嘈雜的鈴铛聲。江敏看到他,原本給小警察的笑臉一下子收住了,表情也有些不自然。顧子午低頭輕咳了咳,他今天來是要兩件事一起跟她道歉的——電梯裏掐她的事兒和監控視頻沒打聲招呼就洩露出去的事兒。

“江敏。”

“敏敏。”

顧子午聽到跟自己重合的聲音,轉頭看過去,是江敏的爸爸。他在學校食堂見過她爸爸。顧子午點點頭,随手抽出一瓶常溫的礦泉水,徑直越過江敏,坐到臨街的窗前刷手機。他實在是不願意再來一趟,索性就等一等。

江敏看到江大川也并沒有什麽觸動,她大概知道他是來幹什麽的,也無非就是無足輕重的道歉和安慰。

江大川早就知道譚一玎打她——她小時候是跟他告過狀的,但他一直不當回事兒,只口口聲聲讓她躲着他點兒。譚一玎初中沒讀完就轉學去了美國,大部分時間不在國內,江大川就幹脆徹底忘了這事兒。如今譚一玎打她的視頻傳到了網上,江大川自己親眼看到了,就有點難以接受了,畢竟她自己看那段視頻都感覺自己實在是被打得很慘,雖然譚一玎這次下手并沒有比以往重,那些傷痕到今天也都已經不痛了。

結果,江大川好像并不是來安慰她的。江敏眨着眼睛,聽着他在最初的憤慨過後,一直不自在地講東講西,終于發現了異樣。但她還不敢相信,直到江大川真的展開了那張諒解書,猶豫不決地推給她簽字。

江大川道:“敏敏,爸爸也不願意你受這份委屈,但是爸爸常常出差不在家,照顧不到你,我們只能息事寧人。我跟譚家的人上午見了個面,他們同意,只要我們不追究,他們保證以後譚一玎永遠不接近你。”

江敏低頭看看諒解書上江大川潦草的簽字,再看看江大川,感覺自己被江大川照臉扇了一個大耳光。

江大川卻并未察覺到異樣,他繼續道:“敏敏,你搬回來住吧,房間已經給你收拾好了,生活用品什麽的都是新的。你阿姨還給你買了件浣熊睡衣,她給你手洗了一水,跟你媽以前的習慣一樣,貼身衣服再不方便都要手洗......她自己知道以前待你不好。”

江敏垂着腦袋用手遮住了自己的臉。

江大川以為江敏動搖了,聲音更低了,他哄小孩兒似地道:“以前的事兒,張楊的事兒,譚一玎的事兒,以後就不要再提了,我們一家三......四口好好過我們的日子,行不行?你成績拔尖兒,爸爸努力賺錢,明年供你出國讀書,行不行?”

顧子午“砰”地放下只喝了兩口的礦泉水。

江大川聞聲正要回頭去看什麽情況,就感覺江敏微顫的手抓在了自己胳膊肘上,但不是要表達父女間的親密,而是要把他往外推。她突然哭了,跟她媽媽一樣,哭起來沒有聲音,只有滿臉撲簌簌的淚。江大川着急地“敏敏”、“敏敏”地叫她。但她一言不發,就只是一門心思地向外推他,而見他呆立不動,她惱得恨不得腦袋也抵上來。江大川慌了,開始忙不疊地道歉——自己是個不稱職的爸爸忙于工作沒有保護好江敏雲雲。

江敏将江大川一直推到門口,給街上帶着雨腥味的風一吹,感覺喉嚨裏的哽塊似乎融化了些,她伸出手背粗魯又兇狠地在面上胡亂抹了兩把,也不知道要跟好像也很委屈的江大川說什麽,最後只是自以為不留情地趕人道:“你總是很忙的,你繼續去忙吧,你走吧。”

江大川聞言眼眶倏地紅了,他虛扶着門,疲憊地跟江敏解釋:“敏敏,但是我忙也是為了要掙錢養你。”

江敏壓着哭腔,輕聲反駁:“但是養我不費錢的。”

——我不吃零食,也不買衣服,一高也願意不收我學費。

江大川和小警察相繼離開以後,顧子午見識了江敏這個常年盤踞成績排行榜最頂端的女生有多不講理。他在十分尴尬的氛圍裏道歉以後,以為能得到一句哪怕是敷衍的“沒關系”,結果她什麽也沒說,只是瞪着他呼哧呼哧大喘氣——就是那種要找茬前的大喘氣——雖然知道眼前這個就要鼓成河豚的女生是絕對沒有膽量往他頭上澆水的,顧子午還是防備地收起了礦泉水。江敏捕捉到他的動作,以為他就要走了,店裏很快又要只剩下自己一個了,跟個孤魂野鬼似的,瞪着他,嗚嗚啦啦抱怨着,抖着肩膀抽泣起來。

最開始抱怨的對象是江大川、張楚楚、譚一玎:江大川雖然沒有明說,但他其實總是希望自己當初沒有踹出那一腳,可他當初要是好好保護她,她也不需要自己掙紮求生;張楚楚太會變臉了,千人千面,她是不是去四川專門拜師學過;譚一玎也就有欺負她這種弱雞的能耐,真是個大王八蛋,他就活該被退學還被抓起來,她就是不簽字,哪怕他出來還來報複,反正多打兩頓少打兩頓也沒什麽區別,她早就給打皮實了。

跟着抱怨的對象就五花八門了,但總能不時地帶到顧子午或顧午,只是此時情緒激動,嘴裏也就不分顧子午或顧午了:大家過的都不容易,為什麽總有人吃飽撐的上門給人找不痛快,顧子午你知不知道你上回倒了一地的方便面碎渣還有上上回的玻璃玩具碎片有多難清理;天是不是漏了,一直下雨一直下雨,再下就沒有衣服穿了,顧子午我上回給你包腳的衣服你是不是不打算還給我了;顧子午誰要你多管閑事,你哪裏翻出來的監控視頻,你發出去之前為什麽不問問我;高考怎麽還不來,真想趕緊考完,跟着通知書一起離開這個死氣沉沉的城市,再也不回來;老師留的什麽狗屁作文,《人生的意義》、《生活中的俄羅斯方塊》、《雨正大,路也正長》、《一花一世界》,這都誰出的變态題目,到底怎麽寫,明天就開學了,一篇都寫不出來。

......

顧子午豎着耳朵聽半天,最後默默望向窗外牽着大人手舔着甜筒走過的小孩兒,眼皮耷拉下來,不自然地評道:“什麽亂七八糟的。”然而雖然感覺她此刻“亂七八糟的”,實在是不可理喻,卻還是刷刷抽了兩張紙巾,微微起身塞給她,順着她的話尾道:“作文我幫你寫。”

江敏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

顧子午仰頭看着她,道:“給我紙筆,一人三篇。”

——兩個班的老師都是重合的,留的作業也都是一樣的。

江敏反應不過來地微蜷了蜷手指,指腹上有顧子午塞紙時留下的觸感和餘溫。她其實根本沒注意自己都在抱怨什麽,全是順嘴禿嚕出來的,她情緒一宣洩出來就收不住,所有陳芝麻爛谷子的都要翻出來曬一曬,是打小的毛病。她用顧子午塞來的紙胡亂擦了擦臉,下意識想跟他說不用幫忙,但這個夜裏實在不願意一個人呆着,于是幹脆厚着面皮轉身去給他翻找紙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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