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林恬兒是個特別漂亮的女生, 江敏第一次看到她沖自己笑,幾乎要怦然心動。林恬兒也要考藝校, 但成績不如意, 所以來找了江敏,請她給自己補習。她給了江敏很好的價格——一個小時一百, 也願意配合江敏的時間,江敏就答應了。

江敏以前就知道五班的林恬兒。林恬兒在一片慘綠青少年裏實在是光芒四射。她太漂亮了,皮膚白皙, 眼瞳烏亮,剛滿十八歲,周身曲線正是最飽滿誘人的好時期。但林恬兒由于常常出入“繁花”KTV,風評不好。她只有一些嘻嘻哈哈的男生朋友,沒有女生朋友, 因為女生不屑跟她“這種人”做朋友。雖然林恬兒到底是哪種人, 其實誰也不知道。

江敏蹬着單車回家的路上, 一度在想,要不然就不給林恬兒補習了。但這樣想着,眼前又出現林恬兒盛着天光的眼睛、露着牙齒的笑容和一張張粉色的人民幣。一輛載滿貨物的大車在略有些崎岖的道路上一躍一躍地駛過來, 不道德地一路開着遠光燈,江敏看不見前路, 差點掉進路溝裏。她驚恐地叫着單腳支地站穩以後, 突然長出了一截反骨。她瞪着前方昏黃的柏油路,有些惡意地想,能近距離欣賞美人還能有豐厚報酬的工作, 我為什麽要丢掉?你們的髒嘴解不出題,當然就只能用來造謠了!

春節過去一個月多以後,大約新兒子的新鮮勁兒消退了些,江大川來了趟學校。江敏不知道他是怎麽說動門口的保安放他進來的,總之自己做題中間打着哈欠一擡頭,他就出現了,且正站在她課桌正前方。

剛好也是剛放學的時間,夕陽正西沉,江敏望着眼前高大的身影,差點以為時光倒流,回到了一月八日,江大川的兒子出生那天。

“敏敏,”江大川有些不習慣地托了托眼鏡兒,他想給江敏一個笑容,但他跟江敏的關系最近幾個月一直繃得緊緊的,他落不下臉,“我要去深市出差,大約需要三四個禮拜......給你帶了兩盒補腦的東西,我看其他家長也給備考的學生準備這些,你放學帶回家去,一天吃兩粒,飯後吃。”

江敏聞言擱下筆,也沒有露出苦大仇深的模樣,也沒有露出笑模樣,只是伸手接過江大川的禮品袋,規規矩矩地道:“謝謝爸爸。”

江大川問:“這都放學了,你怎麽還不回家?”

江敏重新抓起筆:“做完這套卷子就回。”

江大川坐在江敏前桌的位置試探地道:“爸爸載你回去?”

江敏一頓,然後無可無不可地“唔”了聲。

江敏不再看江大川,極快速地閱題、翻課本、畫輔助線,教室裏其他角落都有零零星星的交流的聲音——高三年級的“放學”是個延續性動詞,尤其考前考後,能延續一兩個小時,所以此刻留下來做題的大有人在——只有江敏的這個角落,安靜得跟片墳地似的。

大約三十分鐘後,江大川自己忍不住了。他敏感地察覺,雖然江敏此刻埋頭乖乖做題的模樣,跟她小學初中還長在他身邊時沒有什麽不同,但就是有什麽地方不對了。

江大川問:“沒有一起過年,你是不是在生氣?”

江敏目光黏在卷面上,随意搖搖頭,伸手抓起旁邊的水杯,仰頭灌了一大口菊花茶。菊花茶是下午上課前泡的,四個多小時了,乍然灌進胃袋裏,涼得她一個激靈,鼻子都瞬間不堵塞了。

江大川頓了頓,依舊解釋道:“敏敏,爸爸是故意晾着你的,作為你的家長,我看到你有偏執不對的地方,我總得管一管,你說是不是?你不來你弟弟的‘十二天’宴,你知道親戚朋友都是怎麽說你的?他們說你沒規矩。我聽到這樣的評價,沒法不往心裏去。再退一步說,我們可以不在乎碎嘴的親戚朋友,但你以後畢業要跟不同的人接觸,如果一直是這樣的性格,早晚要吃大虧。敏敏,爸爸教訓女兒是天經地義的,你很小的時候,我甚至還打過你屁.股,你不能因為這個恨上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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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敏默默聽着,嘴角屢屢往下壓又使勁兒往上翹,像是個沒準備好就突然被推到臺前的小醜。但她的腦袋埋得太低,幾乎要落到化學大課本的折頁裏,江大川看不到。江大川只看到夕陽裏,小小的女生支棱着細瘦的肩胛骨在奮筆疾書,臉頰鼓鼓的、紅撲撲的。

大年初六的早上,張楚楚給江敏打了一個電話。

張楚楚十分抱歉地說,敏敏,我爸媽來伺候月子,順便也在這兒過年了,你爸爸大概怕你回來搞得大家都不愉快,所以就沒有叫你。今天“破五”了,老兩口回去了,你要是想來看看爸爸和弟弟,就回來吧。

江敏默了默,平聲道,我沒有錄音,不會去告我爸爸,你不用這樣假裝抱歉地表達你比我重要這個意思。

很多年前,江敏還對江大川有期待時,她總是不遺餘力地揭穿張楚楚,偶爾委屈極了,也揭穿江大川。張楚楚是個壞心眼的戲精,而江大川慣會撒謊。但一回回的教訓就像化肥,催促着江敏極速成長。江敏總算是學會閉上嘴巴專心用眼睛看人了。張楚楚舌燦蓮花,總能給自己的行徑找到最合理的借口,但“最合理”是江大川默許的“最合理”。江大川愛江敏,也愛張楚楚,但最愛的,還是他自己。

四月初,二模考試的成績出來了,在出題難度顯著上升的情況下,林恬兒的總成績依舊提高了七十六分。林恬兒高興得合不攏嘴,下午上課前特地跑來二班門口,招手叫了江敏出來,給她塞了滿懷的零食。林恬兒背着手樂滋滋離開以後,江敏一轉身,就跟滿目悲怆的令狐苗苗撞上了。

令狐苗苗道:“我從今天起再也不缺課了,你答應我,不要跟人跑了。”

江敏一愣,笑着去打令狐苗苗。

令狐苗苗正色道:“我說真的,你能不能不跟她玩兒了?”

江敏搖搖頭:“不能。”

江敏低頭撕開一包薯片,繼續道:“其實我沒有在跟她玩兒,我是在給她有償補課。”

令狐苗苗趴在欄杆上嘆氣:“我從北考到南,差點考成人幹,我想着回學校跟你訴訴苦,結果一回學校,發現你比我還苦。大家都在背後傳你的小話兒,可難聽了。你看我多不容易,她們侮辱我的朋友,我還得當縮頭烏龜,因為我打不過她們那麽多人。”

江敏将薯片袋抻到令狐苗苗眼前,柔聲勸道:“你不要理她們,沒必要,再兩個月就高考了,以後誰也都見不到誰了。”

令狐苗苗不滿地輕瞪江敏一眼,但仍是抓了一小把薯片出來,慢吞吞往嘴裏送,咔嚓咔嚓嚼着,她商量道:“要不然我去告她們的班主任?告我小舅?”

江敏無語道:“你歇歇吧。”

大約是東邊靠海的城市正在軍.事.演.習的緣故,大都的天空今天一直有成排的運輸機掠過。“胖大海”一直勾着腦袋去看飛機。他表示自己最向往的部.隊其實還是空軍部隊,格外英姿飒爽,但看看自己這身材,如果堅持服役空軍,大約也就只能給空軍當個炊事兵了。令狐苗苗聞言立即給他搜了兩張空軍炊事兵的照片——剛好有一檔綜藝節目近期邀請了各軍種的炊事兵介紹所屬部隊的飲食——徹底澆熄了“胖大海”不切實際的臆想。

“其他軍種也都特別英姿飒爽,你相信我,男生只要有這樣一套裝備,迷彩吉普、狙擊步.槍、軍.裝、皮紮帶、作戰靴.....基本就穩贏了。”江敏安慰着“胖大海”,英姿飒爽地刷刷刷畫了四條輔助線,繼續給他講題,“我真是想不明白,這道題跟課後練習題只有數據不同,其它都一樣,你怎麽就能做不出來。”

“我上軍校是為了報效祖國,你太膚淺了。”“胖大海”一本正經地給自己正名,但嘴角都快要咧到後腦勺了,繼而低頭看到卷子上那個鮮紅的大×,怨念十足道,“我也真是想不明白,我做鬼都做不出來的題,你居然不需要打草稿。”

把門的同學突然叫了江敏的名字,江敏咬着筆頭聞聲看過去,正望着她的是顧午。江敏最後一次跟顧午交流是在大概去年年底,顧午答應第二天要給她帶粥,但卻沒出現。江敏推開卷子咧出個大大的笑容跑出去。

“顧午,我很久沒見到你了。”江敏說。

“顧午,我桌兜裏有烤紅薯,特別甜,你要不要吃?”江敏眼睛裏亮晶晶的。

西北的天空再度掠來成排的運輸機,在震耳的轟鳴聲裏,江敏看到顧午的眼神帶着刺目的仇恨。江敏下意識地後退,卻還是沒能躲過顧午的推搡。顧午瞪着他,眼底微紅,他問,“江敏,是你跟我說你跟他不熟的,所以不熟的人也能親你的麽?”

顧午的聲音不輕不重,剛好能給正在走廊上看飛機和看CP的同學們聽到,他的話音落地,回廊上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所有人都在用眼神傳達同一個信息,原來傳言是真的,果然,跟林恬兒來往的,能是什麽省油的燈。

江敏愣愣地望着他:“你說什麽?”

顧午倏地斂眸,兩滴眼淚啪嗒落下來,他緩緩揚了揚唇角,道:“我還一直以為是你比較聰明,但我今天搞明白了,如果不是他從來不做最後一道數學題,你不可能次次第一。江敏,你是不是跟我一樣,忘了他是中考狀元了?江敏,你聽明白了,你的年級第一和你的獎學金,都是他不要施舍給你的。”

江敏震驚地道:“你胡說,不可能。”

顧午聞言抹掉眼淚笑得就像個不谙世事的孩子:“哦,是說錯了。也不一定是數學題,有時候是物理題,有時候是化學題。你去翻他的卷子看看,或者,你也可以去問問你們的老師。你是靠着一個月一千的獎學金吃飯的,大家都知道。”

顧午繼續道:“他不喜歡你的,江敏,他只是因為你知道了他的隐私,所以惱羞成怒報複你的。他這個人打小記仇,不輕易原諒人,怎麽可能不但立刻原諒你還去追你?你怎麽就不動動腦筋呢?你真的很可笑啊。”

同學們的議論聲瞬時充塞整個走廊。有一半人在好奇,顧子午到底是什麽情況,看起來像是魔障了;有一半人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用看贗品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打量江敏,并沒有意識到,江敏即便不是第一,也是第二,第二也是他們絕大多數人望塵莫及的。

江敏感覺再也沒有一刻如此刻令她倍感難堪。她轉身要回班裏,顧午不依不饒地伸手攔住,他掏出手機,登錄微信,給她看顧子午給她寫的備注,他道:“你上次問我他給你的備注名字是什麽?來,你自己看。”

江敏看到“二百”這兩個字,眼前瞬時就模糊了,她驚愣半晌,仰頭望着顧午。是望着顧午,也是望着不知道正在哪裏沉睡的顧子午。她嘴唇微動了動,在運輸機遠去的轟鳴聲裏,只有感覺到動靜兒不對,匆忙摘下耳機,剛好跑到她跟前的令狐苗苗,聽到了她碎在喉嚨口的聲音。

——我真讨厭你們。

——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們。

章章在兩人眼神膠着時呼哧帶喘地趕來,他實在圓不了場,只能低頭道歉着帶走了顧午。

天氣預報說臺風突然改了路徑即将在傍晚登陸大都,保險起見,學校立即取消了最後的兩節課。江敏跟着所有人一起收拾東西離開學校。令狐苗苗和“胖大海”原本要送她回家,但她拒絕了。也不過就是再多一批人指指點點,她根本一點也不在乎,反正......反正她很快就要離開大都,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江敏剛轉到河堤上,大風裏就開始裹着雨點了,她緊蹬着單車往前趕,十分驚險地在大雨落下來之前回到了家。“真幸運,剛剛好。”她這樣想着,嘴角慢慢彎上去,但與此同時,眼淚卻跟外面的大雨一樣傾盆而下。

其他同學用最壞的惡意罵得再髒一些也都沒關系,但顧子午和顧午不能這樣。如果今天沒有去上學就好了。江敏用劇烈的咳嗽掩蓋壓制不住的哭聲,她慢吞吞扯掉雨衣,蹲在門前看着雨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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