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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的兩天, 很多人稀裏糊塗就過去了,但江敏記得每一分每一秒, 因為這是她慘綠高中時代的休止符。高考結束的當天下午, 江敏兩手抄兜徒步回家,腦子裏沒有化學公式或英文單詞, 只有此起彼伏的蟬鳴。夕陽在她身後,熙熙攘攘也在身後。

兩天以後估分,江敏估出了687分, 最後出的成績是694分。而顧子午,是722分。江敏看到顧子午的成績,忍不住笑了,她想,即便後來兩人翻臉, 顧子午也依舊沒有展露出真正的實力碾壓她。顧子午真的是大神。

成績出來的當天晚上, 江大川攜張楚楚和新兒子來跟江敏商量出國留學的事兒。

江大川興致勃勃地帶來了江敏高中六個學期全部的成績單和其他一些文件, 要求江敏簽字。江敏這樣驕人的成績,基本穩入他給她挑好的那兩所學校。但可惜江敏根本沒有出國的打算,她正要再次推辭, 張楚楚就坐不住了。

張楚楚望着江敏,笑出了當年乘務長的綽約風姿:“敏敏, 你還沒有抱過弟弟呢, 來,你抱抱弟弟,大川, 你給姐弟倆拍張合照。”

江敏低頭看着在張楚楚胸前胡亂翻騰的小孩兒,面色一寒,不帶感情地道:“我沒有弟弟。”

江大川皺眉警告:“敏敏。”

張楚楚作勢要江大川不要開口,她低聲哄道:“我生都生出來了。要不然我們做個約定吧。以後我不再提楊楊,你也不要再提你沒有弟弟。”

張楚楚推心置腹道:“我不博愛,不可能真當你是我女兒;你脾氣犟,也不可能真當我是你媽。但我們有個一致的目标,我希望我老公順心,你希望你爸爸順心,所以你看,敏敏,我們之間不是一定要水火不融。”

江敏笑了笑,突然不接話了,甚至眼神仿佛也緩和了。

張楚楚暗惱自己停頓的地方不對,略顯急切地道:“雖然有了弟弟,你也不用擔心你爸爸偏袒弟弟,他說過他最喜歡女兒,你是他唯一的女兒。你看,一聽說你的成績,小半生的積蓄毫不猶豫就拿出來了,你就看在這一點,以往我們有任何做的不到位的地方,你也就稍微體諒下行不行?”

江大川轉過臉輕咳了咳,将所有需要簽字的文件和一張銀行卡一起放到江敏面前,向着張楚楚道:“就不要提偏不偏袒的了,兩個都是我的。敏敏,你也別誤會,即便送你出國,也沒有指望你就抹掉以前的委屈,我知道,你跟你阿姨,兩個都委屈。”

江敏伸手去翻文件,沒有搭腔。

張楚楚眼睛盯着那張銀行卡,極力掩飾不自然,微微牽了牽唇角。

江大川繼續道:“有兩所學校給你挑,都在舊金山,附近環境也好。敏敏,你能考出這樣的成績,你媽媽肯定很高興,我回去給她上柱香好好說說。”

江敏想說,我媽媽的靈牌在我這裏,你去哪裏給她上香呢。但她不願意再為這個吵架。江大川高高興興地來了,毫不猶豫地拿出自己的積蓄要給她,一碼歸一碼,她領這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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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敏道:“爸爸。”

張楚楚在同一時間開口,自然而然地截斷她,笑道:“敏敏,所以都說父女是沒有隔夜仇的,你以前那樣跟你爸爸吵,堅持不用他的錢,去便利店做兼職養活自己,實在是浪費時間。要是沒有浪費那些時間,你的成績或許還能再提高十分,阿姨相信你有這個實力,大川你說是不是?”

大約是賭注實在太大,張楚楚這次的表現沒有以前滴水不漏,最起碼江大川隐約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只不過江大川不敢肯定,張楚楚抓着小兒子的手向江敏揮動着,眉眼彎彎的,仿佛真的是在替江敏可惜,他只當自己是多心了。

江敏卻實在是煩透了張楚楚這種假模假式,她面色一沉,直接道:“差不多就行了,我沒有說我要出國,我爸爸的錢都是你兒子的,你不用一直敲打我。”

雖然一路求學所有的語文老師都在教大家聽弦外之音言外之意——閱讀理解的本質。但江敏聽音聽意的本事卻切切實實是從張楚楚那裏學來的。

江大川略有些言不由衷地道:“敏敏,你不要多想,你阿姨沒有這個意思。”

然而雖然是這樣解釋,江大川自己都沒忍住去看張楚楚。他們在來的路上,張楚楚明明表示過不介意。他也向她保證了,兒子還小,以後兒子長到十七八歲,如果成績不錯,他也能有足夠的積累再送他去國外讀書。會計師這個職業是越老越香的。

張楚楚瞠大了杏仁似的眼睛,道:“我沒說什麽啊。”

江大川趕緊重整表情,他輕輕握了握張楚楚的胳膊肘,安撫她道:“楚楚,她還是個孩子,你別真跟她計較,你願意我送她出國,她也是領你的情的。”

張楚楚扁了扁嘴巴,半晌,低頭去親自己的兒子,故意使小性子似的,沒有應江大川。

江敏瞅着張楚楚故作委屈的模樣,以往類似的畫面再次回到眼前,她幾乎産生了生理性的厭惡,口不擇言道:“我再說一遍,你生的兒子跟我一毛錢關系都沒有,我永遠不可能當他是我弟弟。但阿姨我勸你一句,收收你的演技,你肯定不想以後你兒子也跟你似的,不敢真實表現自己的欲望,使的都是令人不齒的龌龊手段。”

張楚楚潸然淚下,大聲道:“江大川,你自己聽到了!”

江大川早就給張楚楚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在他自帶濾鏡的眼裏,張楚楚不過是撒嬌使小性子——雖然四十出頭了,依舊宛如大學時的模樣——結果江敏好賴不分,稍顯狠毒的一席話,仿佛一個不近人情的大耳光照面扇過去。平心而論,張楚楚即便有些不滿,不願意他供她出國,也并非不可以理解。但她的不滿能不能影響他的決定是一回事兒,江敏過激的反應是另一回事兒。

江大川道:“江敏,我是不是太慣着你了?向你阿姨道歉!”

江敏平靜地望着總不出她預料替張楚楚出頭的江大川:“爸爸,你真的聽不出來,她是不願意我花你的錢出國,所以故意一直在刺我?”

江大川冷冷道:“即便你阿姨有這個意思,也沒有什麽錯。她嫁給我以後辭了工作,眼下四十歲高齡又生了孩子,她缺乏安全感我能理解。但是你,江敏,我不想聽到你小小年紀用最壞的惡意揣測別人。”

江敏聞言面色灰敗。江大川去年說她“肆無忌憚地傷害別人”,今年說她“用最壞的惡意揣測別人”。在江大川眼裏,她大概已經是個糟糕得不行的女兒了。而即便糟糕得不行,他依舊願意給她錢,你看看這是多麽偉大的父愛。

江敏轉頭看着用誇張表情低頭逗兒子的張楚楚,很遺憾地發現自己再一次輸了,張楚楚的段數實在太高了。她将剛剛翻亂的文件全部整回原狀,緩緩推回江大川面前,道:“爸爸,不用了,我沒有打算出國。”

江大川愀然變色:“你用這個威脅你爸爸?”

江敏按捺着不耐煩,解釋道:“不是,沒威脅你,本來就沒有出國的打算,我的成績在國內也能讀名校,國內的B大和G大都是我的目标。”

江大川根本不信,他揚聲道:“江敏,我問問你,是不是還得你阿姨來跟你道個歉?嗯?你自己做對什麽了?你要不依不饒到什麽時候?!你阿姨委不委屈?但她這些年沒在我面前說過你一句不好,老勸我你正值最敏感的青春期,我跟你交流得再耐心些。但是你呢?你什麽時候給過她好臉兒?江敏,你只有成績從來沒令人失望,你其他哪一點都令人無比失望。”

張楚楚吓住了似的,一面去捂小兒子的耳朵,一面低聲規勸:“大川,你發脾氣能解決什麽問題,你好好聽敏敏......”

江敏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知何時起憋的血紅。她就用自己這血紅的一雙眼睛盯着張楚楚,不帶感情地呵道:“你閉嘴!”

江敏呵斥完張楚楚,轉身走向東牆,自一束幹花後面扯出了耿曉姝滿是膠水痕跡的靈牌——江敏粘膠的手藝太糙了。她望着江大川,冷冷道:“你不是要跟我媽好好說說我的成績麽,來,你跟她說吧。”

江大川幹瞪着眼睛,啞口無言。

江大川很久沒有見過耿曉姝的靈牌,也很久沒給耿曉姝上過香了。最開始時是逢年過節都要上香的。後來懶了,工作也忙,就只有年三十上香。再後來,似乎是有一年,他沒能在家裏過年,就把這事兒徹底落下了。

江大川有一回午後小憩夢到耿曉姝。他醒來問張楚楚,靈牌在哪兒?張楚楚說,就收在南間的儲藏室裏,你自己去翻。他翻了十來分鐘,翻得兩手灰黑,依舊沒有找到,也就算了。

江敏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哭了,依舊沒有聲音,只有撲簌簌的眼淚,她用力瞪着他,也大聲道:“江大川!你以為我對你就不失望嗎?!張楚楚虐.待我!你一出差我就沒有飽飯吃!張楊抓我胸、掀我裙子、偷看我洗澡! 這些你不知道?你早知道!我告訴過你!但張楚楚一裝可憐一哭一挑撥,你耳根子就軟了!你說我污蔑他們!我容不下他們!江大川,是你一開始就不相信我的!”

張楚楚聽到張楊的名字,泫然欲泣,她難得地微微升高了音量,道:“敏敏你就......不要再提張楊了!阿姨知道他有些事情做得不對,青春期的男生有時候不會把握分寸,但他畢竟......也沒了。你爸爸工作壓力大,最近兩年脾氣也大,你不要跟他這樣硬碰硬,是你自己的親爸,你也知道點疼人......你就看在你爸好意專門來給你送錢的這份兒心上,他即便說了什麽不好聽的......”

江敏道:“你真的是我見過的最惡心的人。你在暗示我,我花他的錢就應該閉嘴是不是?我媽是坐他開的車出的車禍,他就算不是我爸,他出錢養我也是應該的!要你在這兒多嘴!”

江敏掏出錢包裏江大川去年硬塞給她的銀行卡,連同方桌上的,照張楚楚胸前一扔,不屑再理她,直面江大川,道:“但是江大川我早就沒有在花你的錢了!你的紅包我沒有領過!你給我的銀行卡就在她懷裏!江大川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

張楚楚盯着剛好落在兒子細嫩面上的銀行卡,一面自鳴得意心滿意足,一面哭得仿佛受到了奇恥大辱——她的皮和骨向來是兩回事兒。

江敏反而不哭了,她眼裏不再有仿佛一瞬蒼老的江大川,只居高臨下望着張楚楚,不帶感情地道:“你以後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我知道你有本事,你收拾我就跟玩兒似的。但你有本事收拾我,我就有本事收拾你這第二個兒子。你總不能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守着你兒子,你說是不是?”

張楚楚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大哆嗦,但她沒有來得及有任何反應,江大川劈手就是一記耳光。

江敏臉偏了偏,沒哭。江大川自己哭了。

江大川直到很多年以後,都仍舊記得自己狂怒給江敏的這一記耳光。江敏正值十七八歲的年級,皮膚白皙嬌嫩,一個耳光扇過去,幾乎瞬間就浮起了可怖的暗紅的指印。

——江敏高考成績将近七百分,江大川樂得給所有同事都發了糖,一斤五六十塊的那種。他颠颠兒地跑來跟她商量出國的事情,錢和資料都準備得十分到位,結果稀裏糊塗地就給了她一個耳光。

江敏再也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

江大川叛逆的小兒子江源,曾經很不客氣地點評江大川活該。江大川茫茫然不知道自己哪裏“活該”。他幾十年如一日的工作,所賺得的錢一分也沒花到自己身上,他也不過就圖個大家都消消停停的,不要給他帶來麻煩和壓力。很多事情雖然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但過去了也就是過去了,不然還要怎麽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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