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在阿紅暗含得意的目光中,畫翠忐忑地走進東院大廳裏。

傅家寶坐在那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面前這個丫鬟,覺得有些眼熟,卻沒在意,質問道:“今天是你打掃的卧房?”

傅家寶的臉快要好了,燭光下瞧着已經有了從前的七分俊俏。畫翠擡頭看了一眼,臉就紅了,心想大少爺生得可真俊,可惜少爺命不好,竟然娶了少奶奶那樣霸道的女人。聽了大少爺問話,她立刻點頭,“回大少爺,是我打掃的沒錯。”

傅家寶看了一眼面前這個矮個子,“那你有沒有看到我床下一雙草鞋。”

阿紅的嘴角翹了起來。

畫翠對于即将到來的危險毫無所覺,點頭道:“奴婢見那雙草鞋又髒又破,少爺還有好幾雙新鞋子沒穿過,所以就收拾出來扔掉了。”

“扔掉了!”傅家寶一聲突如其來的大叫把畫翠給吓了一跳,她睜大眼睛看着面前焦躁的少爺,慌張地點了下頭。

傅家寶急急問:“你扔哪兒了!”

畫翠呆呆道:“扔後巷裏了。”

後巷就是靠近廚房那頭的一條小巷,平日裏傅家采購東西,或是下人們進出都是通過廚房旁邊的小門,然後從後巷出去。

傅家寶一聽,立刻就拔腿往外跑。

見大少爺親自跑出去,阿紅也很是驚訝,她連忙喊道:“大少爺,您慢點,您身上還有傷呢!哎呀!”阿紅嘆口氣,也顧不上理會畫翠了,跟着跑了出去。

等她跑出去一看,就見大少爺正站在後巷下人們扔穢物的地方,矮下身不斷在裏頭翻找。

阿紅吃了一驚,因為大少爺養尊處優的,平日裏多看一眼那些東西都嫌髒污,這會兒居然蹲在那裏親自翻找,就為了一雙草鞋!

阿紅連忙過去想跟着找,瞅見那堆穢物分量有些少,忽然道:“少爺,畫翠是下午打掃的,而每日黃昏前傾腳頭都會來收走穢物,說不定已經……”傾腳頭是街道司派出來專門走街竄街收撿各家穢物之人,阿紅心想都到這個時辰了,那雙草鞋肯定已經被收走了。

傅家寶聽了這話,站了起來,憋着怒火道:“我去一趟街道司,你跟少奶奶說一聲,就說我出門會友去了。”

沒等阿紅反應過來,傅家寶就已經沖出了後巷,那速度比他平時躲避傅老爺追打時還要快。

阿紅瞪了瞪眼睛,見追也追不上,只好轉身回去找少奶奶。

都大半夜了,樂平縣幾條街道上黑漆漆一片,瞧不見半個人影,好在天上明月沒被雲層遮蔽,還是能讓人看清路面的。

傅家寶氣喘籲籲地跑了也不知多久,才終于跑到街道司。

街道司大門緊閉,裏頭黑乎乎的半點動靜也無,顯然是一個人也沒有。

想也知道,都這個時辰了,那些差役肯定都回家去了。

傅家寶在周圍轉來轉去,街道司後頭還用圍牆圈了一大塊地方,那些傾腳頭收容的穢物應該都倒在了那裏。他見其中一面牆外堆了幾袋沙子,他眼睛一亮,決定踩着沙袋翻牆進去。

兩腳剛剛踩上去,身後忽然有人大喊了一聲“天幹物燥”,傅家寶吓了一跳,腿一軟就從沙袋上摔了下來,他滾進沙袋中間凹陷的坑裏,好在那周圍十分黑,那更夫并未瞧見他,一邊敲打銅鑼一邊目不斜視地從傅家寶面前走了過去。

等那更夫走遠,傅家寶才吭哧吭哧地從那個坑裏爬出去,又是折騰了好一會兒,才翻上牆頭跳了進去。

那些傾腳頭已經将收容來的穢物分撿出了好幾堆倒在角落裏。那麽多東西堆在一處,味道自然很不好聞。

傅家寶擡起一邊袖子捂着鼻子,另一只手伸進去不停扒拉,端午過去沒多久,白天尚有些熱,半夜裏卻是很涼的,傅家寶穿得不多,卻在這樣的天氣裏硬是折騰出滿身汗來。

他翻來覆去找了許久,就是沒找到他的那雙草鞋。

“究竟被倒在哪裏呢?”急得滿頭是汗,傅家寶也顧不得那些臭味了,兩只手伸出去一起翻找,他低着頭專心埋在那堆穢物,絲毫沒有發現,黑暗裏,一只生物緩緩睜開了眼睛,正兇戾地盯着他看。

“汪!”

猛然響起的犬吠把傅家寶吓了一跳,他驚恐地回過頭去,急速收縮的瞳孔中映出一頭惡犬猙獰的爪牙。

街道司竟然在這兒養了狗!完了完了……

就在傅家寶以為自己必定會被這惡犬咬傷時,夜色中一枚石子從遠處飛來,打在那惡犬頭上。那方才還猙獰無比的惡犬頓時嗚鳴一聲,栽倒在地。

傅家寶盯着那頭倒在地上的惡犬,氣喘籲籲地跌坐在那兒,好半晌都回不過神。

過了一會兒,一道熟悉的冷淡聲音從牆頭上響起,“還不起來?你是傻了嗎?”

傅家寶愣愣地擡起頭,就見月光中,一身淡藍衣裳的林善舞從牆頭上飛身而下,衣袂随風飄飛……

林善舞從牆頭跳下來以後,發現傅家寶變得比方才更呆了,他就那樣坐在一堆穢物裏仰頭看着她,那神情是呆滞的,眼神卻亮得驚人,如同天上明月,這種眼神林善舞見過一次,就是她上山寨救他那一次。

還從來沒有人像傅家寶一樣,用這種目光看着她。不知為何,觸及到這目光,林善舞心裏竟覺得有幾分別扭。她有些不習慣這種奇怪的感覺,但也沒有過都糾結,而是對傅家寶道:“還坐着幹甚?快起來!”

傅家寶猛地回過神,連忙站起身迎上去,卻被林善舞皺着眉頭避開,“你是在這裏滾了一圈嗎?身上臭烘烘的。”

“啊?很臭嗎?”傅家寶擡起袖子聞了聞,興許是因為他在這裏待得有點久,竟聞不出來了。

林善舞嫌棄地瞥他一眼,“就為了找一雙破草鞋,你跑到這裏來翻垃圾?”

聽了這話,傅家寶震驚地看着她,“你怎麽能這麽說?這可是你親手編的!”

對上傅家寶不敢置信的目光,林善舞就不懂了,她親手編的用怎麽樣?不也是一雙草鞋?傅家寶那麽多好鞋子,穿都穿不完,犯得着大半夜跑來找一雙草鞋?

兩人面面相觑,彼此都覺得對方不可理喻。

林善舞有些困倦地打了個哈欠,同他道:“回去吧!夜深了。”

傅家寶又矮下身開始翻那堆穢物,“我不回去,我要先找到草鞋。”

林善舞看着背對着她、撅着屁股在那兒翻垃圾的傅家寶,真心想打他一頓。但是她又想起兩人要好好過日子的約定,于是耐下性子勸道:“夫君,夜深了,先回去吧!明日我再給你編一雙新的。”

傅家寶頭也不回地拒絕了,“我不要,再編一雙也不是一樣的了!”

怎麽就不一樣了?不也是她親手編的?林善舞盯着那個在她面前晃來晃去的屁股,又道:“你有那麽多好鞋子,那雙草鞋你又不穿。”

傅家寶還是沒回頭,一邊翻找一邊道:“不穿我可以收起來好好放着。”

林善舞眉頭皺了一下,嘗試給他灌心靈雞湯,“每一雙鞋子,都應該有一個需要它的主人,你不必找了,興許它已經被有需要的人穿上了,你有那麽多鞋子,但撿走那草鞋之人或許出身貧苦,這一雙你用不着的鞋子,卻能陪着他走完不少路。”林善舞說的也沒錯,傾腳頭做的這些活兒雖然又髒又累,但往往能淘到一些有用的東西,因此也多的是人願意幹。

然而傅家寶聽了這話,卻半點不高興。他轉過身道:“那是我的鞋子,憑什麽給別人穿!”

林善舞道:“你就當做了件善事成不成?”

傅家寶擰着眉頭,很不高興道:“不成。”他覺得他的草鞋一定沒有別人撿走,它一定還被埋在這堆穢物裏等着他找回去!

而林善舞,看着又扭身紮進那堆穢物裏的傅家寶,覺得自己的耐心已經快要告罄了,她實在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髒兮兮臭烘烘的!于是她抽出了挂在腰上的擀面杖,冷冷問道:“你回不回去?還是想讓我打你?”

聽到林善舞要打他,傅家寶的脊背僵了一下,卻仍倔強道:“我不回去!我要找鞋!”

好!好!林善舞握緊拳頭,覺得自己的耐心終于告罄了,她擡起手,一下子狠狠抽在了面前的屁股上。

傅家寶嗷的一聲一蹦三尺高!他捂着屁股回身瞪着林善舞,“你……你竟然真的打我!”

林善舞呵呵一笑,不再跟他廢話,擡起擀面杖又是一棒子打過去,她這幾日照顧傅家寶,清楚他身上有哪些傷口,每一下都是避開他的傷口來,卻每一下都令傅家寶痛得懷疑人生。

她一邊打一邊道:“說,回不回去!”

傅家寶:“不回去……嗷!”

林善舞又是一棒子,“回不回去?”

傅家寶:“不回去……啊!”

這堆放穢物的院子十分大,林善舞提着擀面杖,硬是把傅家寶從東頭一直打到了西頭,打得傅家寶淚眼汪汪可憐巴巴地擡起手求饒,“別打了,我……我回去。”

這才乖嘛!林善舞收起擀面杖,瞬間換了副溫柔表情,說道:“那好,夫君這就跟我回去吧!”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了街道司,月光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傅家寶一邊往前走一邊還忍不住去看街道司,林善舞踩着他的影子,左手的擀面杖一下又一下敲擊着右手手心,威脅之意溢于言表。

傅家寶只能苦着臉,不甘不願地回到家中。

東院的這事兒顯然驚動了正院那邊,兩人回去時,費嬷嬷正站在門口不停張望,見到他們二人的身影,才松了口氣。

林善舞将滿身臭烘烘的傅家寶趕進屋洗澡,才對着費嬷嬷道:“這麽晚了,有勞嬷嬷費心了。”

費嬷嬷笑道:“這都是老身本分,少奶奶不必放在心上。”頓了頓,她又道:“聽說今夜大少爺是為了找一雙草鞋才跑出去的,那雙鞋子有何特殊之處?”

她上山救人時戴着幂籬,除了傅家寶沒人知道那是她。而一雙草鞋又不能看出什麽東西,她大可以說是傅家寶離家出走前她給編的。因此林善舞也沒瞞着,說道:“是我随手給他編的,不過一雙尋常的鞋子,沒想到他這樣在意,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将他請回來。”

費嬷嬷想起大少爺回來時滿腹怨氣卻不敢明說的模樣,再看少奶奶面上滿是不解,笑道:“老身也是過來人,看得清楚,大少爺在意不是那雙鞋,而是少奶奶的心意,可見大少爺珍視的是少奶奶這個人。少奶奶能否聽老身一句勸,待會兒大少爺出來,少奶奶好好和他聊聊,這夫妻之間過日子,少有不磕磕絆絆的,說開了也便好了。”

林善舞微微沉吟,片刻後颔首笑道:“多謝嬷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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