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隅中·花芽

白錦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兒,可這玄帝要看昙花一現,甚至硬生生托付了她,卻連自己都種不成,她一介愚鈍乞兒又怎麽侍弄得了這般折騰人的花種,只怕從今以後,她的性命便要吊在這還未現形的花蕾之上,一個不好,便是花亡人亡。

早便是有些覺悟,可現下被自己直戳戳地想來,白錦竟然覺得分外落寞。只是她偏頭看看那玄帝,他的面上,竟也多了些許她看不透的苦澀輕嘲。

多年之後白錦回想到這一晚,那已是浔江的隆冬,那兒的隆冬只像是幹枯的碎紙片,不下雨也不下雪,深吸上一口空氣都能讓人嗆出淚來,而那時她已經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回想到那時玄綦面上的神色,才終于明晰了當年她看不透的,原來玄綦從那時開始,早知不妙……

只可惜,她還看不懂,還參不透。

可是就算看懂了,也改變不了什麽吧……白錦望望窗外泛着赭色的烏桕葉,在心底搖了搖頭。

玄綦本來話就是少的,現下方泡過極寒之水,話便更似被凍在了肚子裏一般,出了暖房之後料白錦今日已經睡飽了,便取了厚厚一摞關于養花的書籍給她,送到門前就徑自回去了。

白錦也是聽話的很,低着頭愣愣地接了書就被關在了房內。

将那些什麽《百草經》《錦繡錄》一股腦扔到了炕上,白錦這才看見那兒已經整整齊齊地擺上了換洗的衣物,應當是她睡着的時候玄綦給她拿進來的,這才稍有些高興起來。其實不管白錦想不想承認,方才玄綦待她的那副有意的凜然,讓她有種莫名的憋屈忿忿之感。

只是這會子她站了一會兒,盯着那些幹淨的衣物,想到這幾日跌跌撞撞灰頭土臉卻沒有沐浴,便越發覺得渾身不舒服,想想從前兩個月都不洗把臉,現在過了不到三個月,倒嬌貴起來了……白錦嗤了一聲,還真是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人不過都是把賤骨頭。

略微煩躁地踱着步子,這山上雞不吃米的,別說是熱水了,恐怕連水都沒有,更別談洗漱沐浴。這玄帝現下又刻意要跟她疏離,她自然也不好求人,想着想着,白錦的腦海中難免浮現出那聖湖的樣子來,想着既然那玄帝可以輕輕松松地下去泡,她若是打了水來,在暖炕上暖個一夜,指不定也能讓她這肉身凡胎洗個澡的。

白錦今兒個晚上肯定是睡不着覺了,便提了木桶輕手輕腳地溜出門來,這山頂一小塊地兒她也差不多摸了個熟,還不至于笨得摔下懸崖來。想到自己竟能用聖湖水沐浴,白錦不免有些興奮。

只是她走到那聖湖的方位之時,才吐着血發現那十八盞宮燈都沒有點亮,只是靜靜地躺在聖湖邊兒的一圈上。此刻的天上雲層還厚實着,只挂着零星的幾粒星子,黯淡得甚至難以照進人的眼裏。

驟然失了光,這片聖湖看起來便只是朦胧之中懸着的模糊的光影,像濃郁的一大團墨汁,滴在洗筆的墨池之中,難以辨清你我。就連那驚豔的藍色光暈,也全然被糊在夜色下,密不透風地沉着。無聲、無光。

四周的壓抑都是毫無分別的,一頭撞進去便再也找不着方向,好像只有那個人,才是唯一的光源,唯一的方向。

白錦頃刻間就被這樣的陣仗唬住,胸口提着的一口氣驟然就被放了大半,蔫兒着搭在肩膀上。緊了緊手上的木桶,白錦顫着腳想也沒什麽好怕的,不過是黑了些,冷了些,這種鬼地方,恐怕就連鬼也不稀罕來吧……再不濟,那玄帝不還神通廣大的麽……

便不再遲疑,試探着走近那聖湖,每走一步,便慢慢地渾身發起寒來,卻又好像沒有,好像只是知覺出了什麽差錯,那湖水死寂地伏在那兒,無動于衷。白錦沒有冷得打哆嗦,卻覺得連骨頭縫兒都漏了一般,一點一點地爬進寒意,那空氣在淺淺流入肺部之後,才開始一點一點發寒,結了冰一般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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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搖了搖頭,這池水是她現在唯一能找得到的沒結冰的水了,現在這莫名壓抑的寒意,既然還沒把她凍到僵硬難行,那定只是錯覺。

白錦在聖湖邊屈膝跪下,微俯着身子,用手指勾着木桶,試探着把木桶往下沉,毫不費力地,便有水緩緩地往木桶內流去,那水色在這樣的流動之下,才微微泛出些妖異的藍來,像是不反光的貓眼。

白錦這才定了定心神,此刻這般靠近這聖湖,似乎可以聞到一股清雅危寒的香氣,可若說是香氣,又并不盡然,只是一種摸不着辨不明的奇異感覺,在呼吸之間傳達到腦海裏,一半是失了知覺,一半卻清醒得可怕,靜靜漂浮着,微微律動着,像水草一般,斜着眸光盯上了她……

只覺得手中的木桶陡然一沉,仿佛灌進來的不再是水,而是一股巨大的莫名的引力,像不顧一切肆虐生長的淬了毒的藤蔓一般,要從木桶低端一直攀向她的指尖,再從指尖把她包裹起來,包成暗藍色的繭,連帶着向湖底拉去。

四周依舊是很靜的,在這樣極致的靜谧之下,連心髒都不敢大聲跳動,想要悄悄地,悄悄地減緩步伐,悄悄地安分下來,她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凝固了一般,铿锵铿锵地止息了。

白錦本來是跪在腳跟上的,跪得很穩很穩,此刻也依舊很穩很穩地似乎是凝縮到極致地緩慢地毫無阻攔地,直直滑入了那團漆墨之中。沒有水花,就好像是蜂蜜傾倒入了花生油中一般,沒有任何排斥,任何抵觸,輕飄飄地随着那股力量往下沉去。

甚至連恐懼都沒有。

好像來到了宿命的終點,是歸宿。

直到那個玄青色的人影掠來,驚擾了這一場滿帶蠱惑的獻祭。

終于有了水聲,有了朦朦亮的水花濺起,似乎是那幽藍的貓眼破碎了。

有着霜色的水霧自湖水中升騰而上,像是被拘禁許久的幽魂,悠然甩着小腳離去,隐沒在夜空裏。

白錦在迅速上浮周身回暖的那一刻才想到了要吓得尖叫,要吓得撲騰,才感受到了那份剔骨取髓的死寒,才終于明白為何聖湖不會結冰,才終于知道原來這便是天下極寒之物,卻在睜眼的一刻對上那湛藍的眸子,那糅合了夜色帶了不加掩飾的幽暗怒氣的眸子,咄咄地逼脅着。這下便連灌了水要咳嗽都忘記了。

白錦只覺得那染了黑焰的眸子好似是玄綦多年來頭一次迸現的溫度,只望上一眼都怕要被火舌舔上,席卷地燒上身來,只燒得焦黑冒煙,難辨面容,卻在剖心挖腹之後發覺裏頭凍得堅硬。

可腰際那手臂冰冷的溫度卻是顯然的,還有那白錦終于辨清了的,和聖湖水一個味道的氣息。

似乎是第一次這麽靠近,卻又像是多年之後的。

一時分不清到底是極致的灼熱還是嚴冷,白錦只是将抓住那人衣襟的手更緊了緊,微張了嘴呼吸,大腦逐漸輕松的同時才開始想,玄綦為什麽要生氣?

玄綦為什麽要生氣?這個問題在玄綦把白錦濕淋淋地提上岸來的時候,他也想不通。他只知道在跟着她到了聖湖邊,在看到她俯身跪下的動作,在看到她毫無預兆卻又不出意料地跌進湖水裏的時候。他似乎是被什麽東西“轟”一聲擊暈了,緊接着便是毫無緣由的憤怒。

不可理喻地在兩息之內救上了她,快得連他都反應不過來,快得連他都不相信這樣的憤怒是從他心裏升騰而上的。可沉澱了一番之後,甚至還濾出了名曰恐懼無措的情緒。

玄綦抱着她往回走,面色陰沉得可怕,仍舊是生着氣,這次卻知道是為了什麽,也辨不清走得快不快。只是十八盞宮燈沒有一盞給那聖湖留下,全然亮得瘆人,在他們周遭漂浮着。

白錦屏着呼吸,這會子已經真切地感受到了頭皮發麻的冷意,縱然玄綦的內力一直在源源不斷地灌進來,可骨髓裏一點點擠出來冒出來的寒意卻仍舊無法驅趕而去,而是充滿韌性地纏上每一寸骨骼,低頭大咀大嚼地啃食。白錦只覺得胃裏一陣發緊,有些惡心,可視線還是難以抗拒地移到了那人的面上。

其實依舊只是個下巴,這會子更清晰了些。昨夜是一次,今夜又是一次,她似乎在這山巅一個不留神就可以死掉,可這個人一個擺手就又可以把她救活,生生死死裏頭,白錦竟莫名地有了些什麽情緒,小心地在他的玄青色衣袍上系上。

等玄綦帶着白錦回了房,兩人身上的衣物也已經幹透了。在熄去了慘白的水晶燈重新看到暖融的明黃光線之後,白錦才費力地意識到現下是應該道謝的。

玄綦一邊将她挂在身上,一邊伸手掀開了被褥,解去了她的外衣才将她抱進被窩裏頭。此刻的心緒早已平複了下來,連那眸子都重歸了湛藍清明的色彩。

可還沒等白錦開口,就被這離開了玄綦的內力而驟然席卷而上的刺骨寒意所侵蝕,似乎連呼吸都困難起來,從她體內濾出的氣息竟都帶了寒。

玄綦正欲起身,卻意外地發現她變了面色,幾乎是像死人一般的青黑,一探她頸部的溫度,幾乎是沒有溫度了。心中一下子便是一空,好像什麽東西驟然陷落了一般。連忙将她再抱回到懷中,一邊提息調轉內力,問道:“還是冷?”連聲音都有了輕微的扭曲顫動。

白錦只能閉着眼睛慘白着嘴唇點頭,面色略微有所緩和。

玄綦的眉頭不知什麽時候起就一直皺着了,現下只皺得更深。罪孽之體嗜寒,因而天下極寒對他來說反倒是大補,可禁忌與他陰陽相對,便畏寒之極,這聖湖之水對她來說必定就是天下劇毒之物了。雖說她落水前後的時間不超過三息,但那聖湖幾乎是孕育了靈智,把她當做獵物一般,下了套要引她落下去,此刻受到的侵蝕,不可謂不深。

心下嘆息一聲,玄綦略微調整了一下姿勢,合上眼眸來開始細細地為她驅除經脈骨血之中的寒氣。只是在這樣仔細的探查之下,他竟發現白錦身上大大小小落了不下七八處暗傷,雖說不影響平日的生活,可一旦染上什麽雜病,便狠辣之極。看那些傷的勢态都像是莽夫的拳腳所致,不難根治,顯然是從未醫治過這才烙下了病根。

玄綦的眸子再度睜開,在白錦的面容上逗留一二之後就又移了開來,此時才真正想要追問懷中女子的身世,她顯然是很不一樣的。明明是這般纖弱嬌豔的年紀,明明不該在身上留下一絲一毫的傷,明明不該被找到不該被送來……

玄綦把目光長久地停在那愈發昏暗的燈燭之上,只把明暗交界的地方釀成濃濃的苦澀,白錦在他手臂上安穩地枕着,此刻寒意被燒盡,暗傷也被順帶抹去,呼吸便越發平穩下來,一圈一圈像是湧不完的心頭的漣漪。

翌日

白錦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覺得身子骨大好,甚至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舒泰些,只是當她的視線在一開始便落到那清亮的汪藍之中時,着實被吓了一大跳。低頭仔細看了看現下的處境,白錦有種自己依舊在做夢的感覺。

那玄帝依舊是冰雕一般的相貌,只是此刻将她抱在懷中,看起來難免有些衣衫不整,而他的眼角也似乎是因為睡眠不好的緣故而染了些疲憊。

白錦再看看自己,其實穿得也還是不多不少,只是衣裳因為昨晚那一番事故而變得皺巴巴的。只飛快地看了兩眼,白錦便分外惶恐地意識到,玄帝這莫不是救了她一命還沒完,甚至還照料她照料了一夜?那豈不是她這一小小奴才以下犯上了去?

“好些了?”白錦上方傳來低低的一聲問話,似乎還是不太清醒的,含糊地透着些啞,卻又散發着暖洋洋的關切之意。

白錦在那一剎有瞬間的鼻子一酸的沖動,事實上只是她看不見自己罷了,不知道她真的已經紅了眼睛,可其實也不過片刻就收回了那份思緒。

“嗯……”白錦眯着眼去看玄綦的下巴,一邊道:“已經不礙事了……多謝你了。”只是這話一出口,當下便覺得太不夠分量,覺得這樣輕飄飄的“多謝”二字根本算不了任何東西,支吾兩聲之後又道:“玄綦,這是救命之恩,當是以命相抵。”

本來這句話在白錦從前的時候簡直就是能挂在嘴皮子上當笑話來侃的,雖然她此刻也不無認真的意思,可是落到玄綦的耳中,便像是凋謝了的花瓣一樣,在孕育成熟之前謝掉了的掩飾和虛托,注定該謝掉的。

莫名的都是諷刺,玄綦心裏想啊,也許救她的一次兩次和今後難料的三次四次,都真的只是想要她這條命啊,也許他昨晚那般做法,都真的是刻進了骨髓裏的覺悟,泯滅不掉的茍且,都只是想留下她這條命,将來祭給他。

玄綦面上向來是什麽都沒有的,輕輕地将她抱下身來,偏頭算算時辰,大抵辰時将盡了,今日本該去的早朝自然是錯過了就不必去了,垂眸想了想,玄綦問道:“昨夜你可是想沐浴?”

白錦在心裏似有若無地有些異樣,卻因為這句話皆是煙消雲散了去,慌忙不疊地點頭,一邊露出讨好而略帶虛浮的笑。

“你就在房裏歇着等我吧,聖水奇絕,又成心想害你,就怕寒毒還有遺漏,複發又是險境,這兩日還是呆在我身邊安全些。”玄綦講話的吐字雖然是很清晰的,可向來沒有高低頓挫,這樣長的一句,也是少見。

白錦輕聲應了句,将剛伸出來的腳又縮回了被窩,腳下有着暖意流轉。

不多時,玄綦便先帶了早膳和新的換洗衣物回來,讓白錦吃着等。可白錦的早膳還沒用完,已經有着一大桶冒着熱氣的水自顧自地由內力牽引而來,在她的房內立定。桶外貼着玄綦留的字條,告訴她沐浴完畢後來書房找他。

白錦一看到熱水便興奮得不得了,哪還顧得上什麽早膳,将手上的玉米煎餅一放,料它也不會涼掉,便脫了髒兮兮的衣裙邁入水中。

水溫有些高,卻并不燙,熨帖舒坦得剛剛好,白錦忍不住一聲嘆息,只道是死而無憾、死而無憾……

這才終于理清了到底要如何報答她主子的救命之恩,當然不是什麽以命抵債,而是她主子的那個心願,那個想看昙花一現的心願。

白錦的視線落到被遺忘了的那幾本書籍上,盤算着任重而道遠的報恩之路。

等到她好容易享受完了熱水澡,按着順序去取那摞層層疊疊的厚實衣物的時候,才終于是發現了衣物之中夾着的那封信。紙張紋理細膩,墨色濃淡适宜,落款只有三個字——大祭司。

作者有話要說: 放了六天的高考假,是打算完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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