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安閑
翌日,祖孫相攜,去聞名遐迩的懸心寺上香。
快樂的親近總是一點即燃,擁堵的人群,鼓噪的雜音,絲毫不會減弱游玩的樂趣。現代的陵城,聚光燈只追逐那些自然造就的美景與人類經濟所衍生的富足之上,而潛心苦修的人是不會出現在主流媒體之中的,他們遠離鄉裏,腳行天下,淡泊人生,脫情捐累,只為了心中的信仰。
懸心寺與連雲觀被譽為“玉屏雙碧”,乃是清末民初所建的佛道兼濟的清修之所。坐落于舞安鎮一山坳中,四面蜿蜒環山,山門前有放生水庫,環境清幽,為寂靜修行之處。寺院依傍山勢,建築初具規模,一磚一瓦皆是信衆們從山下搬運而來。寺院建築大體是以古樸灰色為主,青磚灰瓦,沒有絢麗的色彩,沉穩莊重,為修行而建。
老太太雖然身子強健,但長達一小時的山路還是有些力不從心,兩人在卧佛石雕處休憩,欣芮手執折扇為她帶來一絲涼風,。
“哞哞?”老太太突然神色凝重。
欣芮手中并未減輕力道,靜待着姥姥的下一句話。
老太太擡頭望着巍峨的浮屠,“百年以後,你就在這兒給我立個牌位。”
欣芮別過頭看滿山的蒼柏,末了只吐出了一個字:“好。”
得了這句話後,姥姥心滿意足,拉着她健步如飛。
終于登頂,欣芮并不是舉着相機,透過盡頭居高臨下的觀察與揣測來往的修行者,她斂下戾氣,與他們交談心得,分享見聞,随後心無旁骛的俯身跪拜。
老太太一心熱衷廣結佛緣,穿過層層殿門,拜了紫玉雕的觀音之後,遇到住持懸清,靜下心來前去聽禪。
欣芮順勢從山頂向下走百餘米,轉到路牌的北方,直奔連雲觀堂屋內裏,目光鎖在激越典麗的根雕茶桌上,一杯冒着熱氣的毛峰。
她竟一飲而盡。
“癡兒!你從小偷我的吃的喝的還不悔改!”一個身着青衣道袍,手執拂塵的白胡子老道冷色喝道。
欣芮悠然自得,按着根雕突起的紋路,咔咔兩聲,暗格彈出。就着上好的鳳梨酥,吃的津津有味,一派坦然,“修行者們真是慕名而來。”
老道不顧形象,上前搶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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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清師傅,好久不見。”欣芮倏地站起,恭恭敬敬,朝門口作揖。
道長突然轉換神色,輕拂衣袖,捋着白須,愈發清逸出塵,“這鳳梨酥專門是留給這癡兒的,懸清,你怎麽也不給她拿點好吃的,也忒小氣了!”
當道長扭頭,發現門口沒人,作勢倒打欣芮。
欣芮是玉屏山上的團寵,不拘哪個廟裏觀裏的老人,一見到欣芮總是自己家壓箱底的寶貝都拿出來,算是彌補這些清修的人的孺慕之情吧。
唯獨道長跟他稱兄道弟,沒個正形。
二人你追我趕在後院奔跑,道長終究是九十多歲的人了,氣喘籲籲的拿着拂塵,蹲在地上。
“道長,我這次來有事相求呢!”欣芮放出360度無死角的超萌表情,發嗲。
“說人話!”老道再揮衣袖!
“老頭兒,你給我算算我今年運勢怎麽樣啊?會不會受阻啊?”欣芮猛拍桌子質問着。
那木雕的小桌可是比老道的歲數都大,老頭兒肝兒都顫了顫,不疾不徐的閉目養神,“便是知道了又如何?”
“該吃吃該喝喝。”欣芮一手扣着指甲,一手作勢又要拍桌子。
老道斜睨了欣芮一眼,從袖內拿出他的道具開始布局,嘴裏振振有詞,欣芮從小到大都沒挺清楚他念的是什麽。
須臾,老道自說自話,描了個扭曲的黃符,沉默不語。
欣芮最受不了老道要死不活的樣子了,咳了兩聲,開始研究挂在牆上的畫作。左手的茶具抖啊抖,抖啊抖。
“李欣芮!你今年沒什麽大事,只要心志堅定就不會受阻。”老頭收起蔔卦工具,捋着胡子,故作深沉。
就知道從他這裏問不出什麽來,欣芮讪讪,又順手拿了些點心。“老頭兒,什麽時候你去山城,尋道訪友了記得來找我啊。”說罷欣芮從老頭兒兜裏拿出手機,存上色的手機號,以備不時只需。
“我都這把老骨頭了,自然不願意四處奔波,機會都是丢給年輕人的。”說罷故作深沉的捋了下山羊胡。
欣芮懶得搭理老頭兒,拔了一根他的寶貝胡子之後逃之夭夭。
還沒踏出山門,老頭兒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拎着一個竹篾編織的籃子交給她,摸着自己的下巴直喊疼。
齒間留着酸軟的面點,她揮手道別,一身灑脫。
“癡兒!不要斂去你的戾氣!”老道口中念念有詞,卻細若蚊蠅。
欣芮沒聽清,也不打算執着于此,與老太太相攜離去。
夢裏歲月夢裏留,閑适的時光總是轉眼即逝。
也許很多人寧肯舍棄這些瑣碎而平淡的牽絆去追求所謂的激越與浪漫,但是對于欣芮來說,她寧肯用自己的餘生來交換這種難能可貴的安穩。
Y.M.C.A的鈴聲響起,欣芮慌忙接起電話,
“我在蒼梧等你。”語氣不耐的對方下着命令。
這片刻的太平終究還是被打破了……
欣芮一襲黑色,架着偌大的墨鏡,神色漠然,伫立在蒼梧門前。
毫不理會攔着她的工作人員,徑直而入蒼梧最隐秘的暗門內,一行人士戰戰兢兢的離開。
密閉的空間,不見天日,欣芮就着黑暗找到熟悉的沙發,狀似随意,把手上的汗漬抹在沙發上,終于……
“李欣芮!”随着一聲暴戾的怒吼,室內燈光通明。
欣芮面無懼色,推下墨鏡,倒卧在沙發上,惬意的踩了兩個腳印,“有事?”
牛皮檔案袋砸中她的眉骨,欣芮含着怒氣端坐起來。
主位的男子面露兇色,盯着沙發上斑駁的污跡,忍住掐死對面那個女漢子的沖動,想着背後懸挂的克己複禮四個大字,平複呼吸。
欣芮随手把杯盞中的水一飲而盡,順帶洋洋灑灑的滴落在沙發,衣服以及檔案袋上。
她起身,拉開三層灰色的幕布窗簾,光影直射而來。
高聳的眉骨,落下的陰影遮住了眼睛,眉頭因陽光刺眼而輕輕皺起,他的眼神直直地射向欣芮。
欣芮面無表情,帶上墨鏡,徑直離開。
門吱嘎一聲打開,冷峻的男人終于忍無可忍,“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
無視他的只字片語,欣芮直接回家。
開着電視,老太太側歪着的頭一點一點,鐘擺一樣,欣芮把護頸枕頭墊好,坐在沙發上看着電視裏的光怪陸離。
老太太睡眼惺忪,看着身側的欣芮,一臉疑問,“下午去哪了?晚上不用跟朋友一起吃飯嗎?”
欣芮目不轉睛的盯着電視,“去見望潮,他比較忙,沒時間。”
“再忙,也得吃飯啊!家裏的大事小情,哪樣不靠着他?真真是可惜了的!”
“姥姥,你是不是甄嬛傳看多了?”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好歹也是個念想。”老太太嘟起嘴來,開始賣萌。
“我看着他吃飯行嗎,完成您的宏偉大願。他要是不吃,我往死裏灌!”
老太太一臉驚恐,“你可別亂來啊!人家望潮可是個好孩子!”
欣芮回屋把一身掉色的地攤貨給換了下來,想起白沙發上黑色的印跡,一臉解氣。
臨出門之前老太太又拿出瓶瓶罐罐,塞到欣芮手裏,“這都是給望潮的,你別偷吃!”
“都給他了,還有我的份兒嗎?”欣芮想往屋裏尋摸點吃的再走。
“滾滾滾,趕緊出去,都給你留着呢!”老太太一把把欣芮轟出門外。
松松垮垮的長發順着純白的裙擺被夜色拂開,雙手拎滿了瓶瓶罐罐,滿幅詭異的畫面,充斥在望潮的眼裏,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望潮瞧了一眼,嘴角下垂,傲氣倔強又無辜的欣芮一眼,“稍等。”
欣芮輕車熟路,坐在煥然一新的白色長沙發上翻閱書籍。
時光在此刻靜止,沒有人願意打破這片刻的安詳。
如果沒有望潮肚子“咕嚕咕嚕”的叫聲,只怕所有人都會認為,這氣氛莫不是歲月靜好?
“走吧。”望潮碼好文件,拿起外套随意搭在手上,永遠落後欣芮半步。
員工們整齊的對着望潮低頭鞠躬,控制着好奇的目光,故作鎮定的望着男人像随從一樣的跟在欣芮的後面,暗自揣測着她的身份。
“家裏吃飯還是外邊?”望潮側身詢問。
“外邊吧,你都累了一天了。”欣芮低頭柔聲應着。
望潮垂首,不經意間注視着十字交叉的黑色暗紋的鞋面,裹着白皙圓潤的腳趾,只是右腳上凹凸不平的疤痕和縱橫交錯的枯樹紋身融為一體,讓他眉頭緊蹙。他擔心鞋底過于輕薄,“鞋子不合腳,等下。”
欣芮拽着他的胳膊,又漠然松手,“好久沒跟你一起走走了。”
望潮側身引路,腦中反複重現胳膊上的觸感。
雖然是盛夏,臨江的風還是帶着些許的清涼,幕光皚皚,只有老态龍鐘的蒼梧屹立在一座座高樓大廈中間,遺世而獨立。
似乎每個城市,每個故事,每段愛情都該有個音樂廣場的存在,在此不遠處,一片歡呼和有節奏的音樂聲,原來又是有人求婚了。
“欣芮?到了。”望潮打斷了她的思緒。
門口的招牌顯得小而精致,是一朵蘭花的形狀,上面用簪花小楷印着“蟄居”二字。
藍花布一挑,欣芮步入大廳,一副印着《踏歌圖》的屏風孑然孤立,她暗嘆了一下主人的品味。
望潮走向靠窗的位置,為她拉開座椅。
欣芮望向窗外,淚流滿面的姑娘同求婚的男人緊緊相擁,她不由自主的嘴角上揚。
“雖然你最近喜歡吃素,但是也不能一點葷腥都不沾,吃些魚蝦來補充蛋白質,這家主廚做的本幫菜味道純正,是你偏愛的清淡風格。”望潮事無巨細,小心翼翼的有些卑微。
欣芮喝了口大麥茶,露出飽滿的額頭,“還有什麽是你不知道的?”
望潮用燙好的毛巾揩淨手指,“那麽,還有什麽是你不知道的?”
欣芮一眼想望到他的心裏,但被他眼中的隔膜抵擋的幹幹淨淨。
他從小到大都沒變過發型,永遠是刺立的寸頭,眉骨高高凸起,因着近幾年心思愈發深沉,眉毛和眼睛的間距越來越小,凹陷的桃花眼嵌在其中,褐黃色的瞳孔迷亂人心,永遠一副深不見底的模樣。
欣芮嬰兒肥的時候他就已經棱角分明,高聳的鼻梁骨顯得他愈發生人勿進,不知道他祖上是否有歐洲人的血統,除了頭發的顏色,赫然就是一個地道的老外。
“看夠了嗎?”望潮眉眼上挑,打趣欣芮。
欣芮癟起嘴,“你長的真好!”
束起馬尾,氣質典雅,一派純真的老板娘親自上菜。
紅亮剔透的白灼蝦,清香撲鼻的清蒸鲫魚,鮮嫩可口的白菜蒸卷,還有甜濃鮮香的醪糟蛋,上面撒上幾粒枸杞,色澤分明,讓人食欲大振。
欣芮來不及觀察旁邊上菜的美女,只是客氣的道了聲謝,頓時十指大開。
她先是盛了碗醪糟蛋,先遞給望潮,接着再自己享用。
望潮只是十指飛旋,動作利落的剝蝦,剝到第五只,才夾給欣芮。
二人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語的原則就餐。
入口即化的糖心蛋配上醪糟,淡淡的酒稥讓欣芮滿足的毛孔舒張。
她如帝王般享受着望潮為她挑魚刺夾魚肉,她也時不時的把白菜卷蘸好調味料,夾給望潮。
欣芮小口咀嚼,永遠都是這麽克制,連在最親近人的面前都不會忘乎所以的胡吃海喝。
望潮從繪着仕女圖的搪瓷罐裏拿出一顆枸杞,含在嘴裏。
“等會兒回家,我先去跟老板娘打個招呼。”
欣芮轉過頭,身着神奈川沖浪連身裙的老板娘與望潮在争論些什麽,眼睛瞪得圓圓的,一臉嫌棄的推着他,而他哭笑不得,五官拗作一團。
如果是她就好了,而不是……
“走吧。”望潮讓欣芮走在前面,出門之前對姑娘笑着揮手。
色彩斑斓的燈光張牙舞爪,轟鳴的樂音刺激着欣芮的耳膜,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望潮順勢把外套搭在她的肩上,兩人相顧無言。
“就到這吧。”欣芮停下腳步,仰頭望着損壞的路燈。
外面的繁華仿佛把此處的寧靜隔絕出來,老式的教師公寓,最高層是6層,沒有電梯,奔跑的孩童一派井然有序,絲毫不會跑到綠化帶上嬉戲打鬧。
欣芮在樓下駐足,不肯挪動一步,望潮嘆了口氣,“稍等,我上樓一趟。”
望着那個奔跑的不計形象的身影,她的視線開始模糊。
頂層的暖橘色的燈亮了,如舊日一般,望潮将永不消融的燭燈打開,映在窗前。
他跑的氣喘籲籲,額頭沁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給。”
欣芮先把外套遞給他,接過鞋盒,唇色發白,“我走了。”
待她轉身的那一剎那,望潮急切的脫口而出“我送你到陵城。”
“去見她嗎?”欣芮冷笑,徑自淡出他的視線,步伐堅定。
對面的望潮攥緊拳頭,發指呲裂,周身溢滿了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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