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煙消雲散

窗外餘陽紅透了天空，照進來的卻是無盡斑駁的陰影，充滿走廊。

蕭沁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等候區的。樹枝倒影交錯像千萬斤巨型鐵鏈死死緩拖她的腳步，那條短短的走廊，仿佛要拖她一個世紀。

她沉重、心痛的幾乎暈厥，只覺得周遭那麽暗，那麽長，斑駁徒刑的路上全是他的身影、他的容顏，他睡目垂下的安穩、他自負含笑的高傲，他頹然神傷的心痛……她腦海裏全是一個聲音，反複萦繞，他告訴她：蕭沁，我還有一個月的生命……

蕭沁，我還有一個月的生命……

蕭沁，我還有一個月的生命……

“蕭沁，蕭沁在不在？”

裏面的人出來喊名字時蕭沁木讷地坐在最前排，像被施了巫術沒有靈魂。

“在在。”丁寧趕緊站起來應聲，“姐，到你了。姐？”她沒有反應。

“姐你別吓我，那個死女人跟你說了什麽？姐，你說句話好不好……別吓我！”

她還是定定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周圍的女人們都朝這邊看來，有的甚至交頭接耳。丁寧也顧不上周圍人異樣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姐姐成這樣她都快急哭了。

“你們不做我叫下一個了啊！”那人不耐煩地對丁寧說。

“我們……哎！姐！”

蕭沁突然站起來，離開等候區朝醫院門口快步走去。

“喂，三嫂。”

楚苑的電話通了，她卻腳下一頓不自覺手握成空拳，指甲嵌進掌心。

幾秒後她嗓音木啞道：“他……告訴我具體情況。”

……

人民醫院，這個使生命最為變化無常的地方此時也被絕好的陽光籠罩。VIP特護層是光照最完美的一層，此時下午，這裏看似一片安靜祥和。

付俊以躺在病床上睡着，陽光透過透明窗紗蓋在他清瘦的側臉，愈加凸顯蒼白。這半個月來他已經把自己折騰得無法下床了。

楚苑和韓榮林進來的時候立铮在。

韓榮林把保溫杯放到桌上小聲問：“睡多久了？”

立铮答：“一個小時了。”

她點了點頭不再吱聲。

累到今天他也該休息休息了，哪怕是累到極致的昏睡。

蕭沁和丁寧的到來，病房門外的兄弟幾個絲毫沒感到驚訝，只有顧城南身邊的賀宣莞看到丁寧時愧疚感頓時驟升，兩人是多年的好友，如今這個場面好像彼此站在了對立面一樣。

“寧寧。”宣莞上前把丁寧攔了下來。

“重色輕友。”她翻了一眼宣莞以示不滿餘光卻瞥見一道寒光射過來，她稍稍瞥了一眼氣場冷冽的顧城南也就真的沒敢跟進去了。

門把手被握出了溫度才緩緩按下。

她進到病房時付俊以已經醒了，韓榮林端着一碗白粥正準備喂他，他卻将頭偏向窗怎麽也不肯開口。

楚苑坐在一旁單手托着腮已然一副放棄鬥争的模樣，見蕭沁來她瞬間抖擻了精神起身去拉韓榮林。

韓榮林最終還是望着付俊以嘆口氣起身。

三個女人在門口身影相彙，韓榮林和蕭沁對視彼此無言，但很明顯韓榮林的眼神中是帶有感謝的意味。她把粥遞到她手上，蕭沁僵僵擡手接過，僅一秒的尴尬無措後，她端着粥坐到韓榮林剛才的位子——付俊以身旁。

窗外天藍雲白，豔陽高照，連微風卷帶的空氣都摻雜絲絲縷縷的香甜，不知何時身邊又多了一股清新幽淡的香味，是讓付俊以夜不能寐的……她的體香。

他轉過頭的那一秒，瞳仁中映出她清瘦的臉，他驚得忘了呼吸。

她來了？這是真的她，還是見不到她的日子中又無數幻覺的其中一個？她更瘦了，臉色暗了些，眉眼神情真實的可怕。

她動了，拿起白瓷勺順着碗沿舀了一勺白粥遞到他嘴邊。

這不是幻覺，是真的蕭沁，她……竟然來看他。

“你來幹什麽？”他再次扭過頭躲開勺子，說話并沒有底氣卻撐起氣場把态度凍至冰點。

衆人皆是一愣，誰也沒有想到他朝思暮想愛得發瘋的蕭沁，現在就坐在他身旁給他喂粥，他竟會對她是這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态度。

“你走吧。”

他手一揮，不經意正打在蕭沁的手腕，兩人的力氣半斤八兩，‘啪’地一聲，一碗粥白花花摔了一地。

清脆的碗碎聲過後，周圍氣氛瞬間凝結得讓人不寒而栗。蕭沁擡眼看着他的側臉，生氣過後心兀地疼了起來。

好陌生！他的側臉，從前咬牙才顯現的菱角分明的颌骨，現在分明只是包着一層皮。太陽穴青筋明顯，嘴唇幹得泛白，眼窩……眼窩深陷有些泛青。

就這樣他還在她面前裝？還在她面前逞強要面子？

她擡手，站在一旁的立铮趕緊又盛了碗粥遞到蕭沁手上。

“蕭沁！”

她的脾氣又上來了，鎮定自若地把他的話當耳旁風完全不予理會，付俊以氣急擡手去推碗，可這次‘失利’了。他差點兒把自己饒進去，幸好還有杵着床沿支撐的力氣。

下一秒又是一聲清脆的摔碗聲，是蕭沁摔的。碗狠狠地砸在地上比上一只更碎，白粥四濺。

她倏地站起來，“不要叫我！付俊以你既然這麽想死為什麽不讓我殺了你？為什麽還要來醫院茍延殘喘？我不介意你把自己作死，如果可以你最好現在就去死！如果可以，你、梁世民、韓政朗所有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人統統都去死！

可是……可是它回來了……”

它？它……付俊以擡頭看向她隐隐心靈感應到了什麽。

她忍着顫抖，一滴清淚滑過臉龐。深呼吸過後她的聲音還是忍不住發顫，“兩個多月了。

我不想一次又一次地對不起它。總要讓它父親知道它的存在。

哪怕……你就不想看看它四月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嗎？”

四個月，會明顯些？它母親的肚子會稍稍凸出來了對吧？

他費力擡起手伸向蕭沁平坦的小腹，蕭沁配合地上前一步，他枯枝的大手覆在上面。這裏有個生命，他們結合在一起的生命，是愛的結晶。她那麽愛他才會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那麽恨他，恨不得一起死去。

他真傻，以為自己真的厲害到可以一手遮天一生隐瞞住這個秘密。

他真傻，以為到死不見至少她心裏會保留他最美好的樣子。

他真傻，以為不見面她就是好的，就會好的，終究會好的。

……

他雙手輕輕環住她的腰，将頭埋在她的小腹，聲音囫囵不清，“我有多不想放你走……但是……我只是……不想讓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有什麽關系，我們彼此現在都是最差的樣子。”

兩人靜靜相擁着，一世安靜。

立铮、楚苑和韓榮林識趣地退了出去将門關嚴,衆人皆松了一口氣。

當然衆人中并不包括顧城南，畢竟把愛人推開的感受他深有體會，那是痛的刻骨銘心，寸膚刀絞。

末了，他摟緊宣莞，吻了吻懷裏哭得淚人兒似得她的額頭，說：“別哭了，咱們先回去。”

愛情總是會有突然來臨的時候，但沒有突然煙消雲散的時候。

四年光陰砌成塔峰，一場電閃雷鳴過後，總歸會有破損，但慶幸只要沒有坍塌就還是能夠補救。

愛、恨，亦如此。

楚苑後來問過她為什麽可以放下那麽切膚的恨來陪伴他？難道愛情就那麽偉大？讓她這樣的人都能迷陷其中？

蕭沁的回答很出人意料：因為那是他人生的末途了。

如果他還活着，健健康康活在這世上她怎會不恨？也許早就打掉了孩子，終其一生詛咒他不得好死。可他真的要死了，她才發現原來還是愛多一些。

生命的結束會帶走一切，恨也好愛也好，最終連一絲溫度都不會剩下，這算是最後的溫存。

她最後只是笑笑說：她這樣的人？呵，關于愛情，其實她有什麽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