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一回到公司,氣氛就有點異常

地說:“你剛才突然這樣,我都替你尴尬。”

他微微仰着頭,在查看十字路口的車況,随口說:“為什麽?”

“你看我這樣,和你也太不配了啊。”阮之聳聳肩,“你不覺得丢人?”

他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怎麽才能算得上相配?

家世?外貌?還是人品?

傅長川踩下了剎車,等紅燈的近一分鐘時間都快結束了,他才淡淡地說:“我未必有那麽好。”

傅長川再見到那兩個年輕女生的時候,已經是一年多以後了。他這樣對很多事無所謂的性格,非常意外,自己竟然還能記起她們。

和一年前提及阮之一派鄙夷的口吻不同,在這場選秀的初賽中,她們好不容易到阮之面前,笑容可掬地問候說:“之姐,你還記得我麽?”

美星公司承辦的這屆選秀,阮之是負責人,她見過那麽多人,怎麽可能還記得?于是抱歉地笑笑:“你們是……”

她們開始努力描繪那一場飯局,阮之便恍然大悟:“啊,是你們。”于是轉頭吩咐優優,“把她們的資料放在上邊,初賽不用篩選了。”

那天傅長川來公司接她下班,她就拿了那兩份資料,繪聲繪色地說給他聽,又問:“你還記得她們嗎?那次說過我配不上你。”

他還真的認出來了,也很詫異阮之竟然知道那些背後的議論。

“你不曉得她們說人壞話的時候都會故意讓當事人聽到麽?”阮之似笑非笑地說,“她們的圈子,也有一套生存法則。”

“你打算怎麽做?”

“不怎麽做啊,長這麽漂亮,本來也能過初賽。”阮之随手把那兩份資料塞進去了,轉頭看着窗外,感慨道,“不過她們大概也想不到會遇到我吧。”

車子在城市擁擠的交通中走走停停。

她坐在他身邊,穿着剪裁合身的黑色無袖連衣裙,除了脖子上一根細而精致的鎖骨鏈,沒有帶任何飾品,膚色白皙到發亮,發型簡單卻不随意,淡妝精致。

她在變成一個更好、更漂亮、更光彩奪目的阮之,他都看在眼裏。

即便是這樣,周圍議論的聲音依舊沒有停下來。

她的出身、學歷好像是原罪,後來再怎麽努力,他們還是會說:“她配不上傅長川啊。”

連他這樣不茍言笑、壓根沒人敢湊上來閑聊八卦的人多少都風聞了,想必她聽過的更多。

而那些抱着看好戲的心态的人中,很少有人覺得,他們會真的結婚。

阮之親自選定的婚紗最終從國外運來,試過之後,她回到家還在和設計師溝通需要修改的細節。傅長川從書房出來,看她趴在客廳的桌子上,認真專注的樣子,忽然覺得她是把這個婚禮當做一場活動在準備。

他在她對面坐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幹嗎這麽看着我?”她有些警惕。

“到目前為止,你對我,對這個婚禮,有什麽意見麽?”

“沒有啊,很滿意。”她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間要問這個,想了想才回答。

他問得更加明确一些:“沒人和你說什麽吧?”

“說什麽?”阮之素着一張臉,五官略有些清淡,“托你的福,我壓根沒什麽情敵可以聊聊啊。”

“我是說,有些風言風語。”

她想了半天,終于“啊”了一聲:“那些話我沒放在心上,多無聊啊。”

無非是門第不配之類的話,自從和他在一起,阮之不知道明裏暗裏聽過多少。

那些人再喜歡議論,又怎麽樣呢?

就算是假結婚,他也選了自己,說明自己多少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傅長川聽她坦蕩蕩地說出這個理由,不由笑了笑:“你不在意就好。”

可是阮之大概是不知道的,傅長川對于這樣的議論,他遠比她來得在意。

家世、學歷甚至樣貌,都是能夠改變的,就像他看着她變得這樣璀璨奪目,可是唯有一樣東西,沒法改變。

健康。

很多時候,他都能掩飾起這一點脆弱和自卑。可是在阮之可能懷孕的時候,那一點陰影,就這樣無限量地擴散開了。

那個時候,他唯一能确定是,是自己愛阮之。

可即便那份愛,也無法抵消對那個孩子将要有的未來的恐懼。

他閉上眼睛,想象孩子因為玩耍摔破了膝蓋,鮮血就汩汩地流出來,他的玩伴們會驚恐地看着他,往後,也會因為這樣的病症,漸漸疏遠他。

他想象孩子自此小心翼翼地生活、學習、運動,他或許出身名門,一出生就坐擁巨大的財富,可旁人提起他,卻還是要嘆口氣,仿佛認定他會早夭:“真可惜呀……”

他想象孩子的父母因為他的出生而欣喜若狂,可最終還是因為這帶了點缺陷的基因而放棄他……

終于還是在這樣若有若無的恐懼中,為了心安,他換了家中的常備藥。

即便是精于算計的傅長川,大概也沒想到,他想拔出自己心底的那一根刺,卻又種下了另一根,更硬,更長。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後悔的?

或許是在她得到誤服藥物的消息,失魂落魄坐在那裏的時候;或許是她不肯放棄、去了各大醫院咨詢的時候;也或許,是更早,自己親手把全套的家庭藥物更換的時候。

如果大學裏那個科學狂人在身邊,聽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客觀地評價:你的憂慮毫無道理,因為父母因子更換,你的孩子不會有和你一樣的成長軌道。

可這些想法,終究還是太晚出現了。

他的生活随着她的離開,陷入了無序和混亂中,無非是庸庸碌碌地上班、開會、出差、賺錢。畫面是黑白枯燥的,唯一的亮色,是阮之誤闖進來的那些片段。

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在吵架,她把他氣得暴跳如雷,或者她被他氣得暴跳如雷。

可是每一幀都那樣鮮活。

他覺得很荒唐,他們對彼此的确信、信任,竟然是在離婚之後,在一次次的交鋒中增長起來的。所以對于這樣幼稚的游戲,他卻樂此不疲。

工作的時候,他輕而易舉就能猜到對手或下屬的心思。

可是對着阮之不行。

他只能從那些蛛絲馬跡猜測她的心意。

或許,她找自己要錢,是因為許久沒有聯系了而找的借口。

或許,她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在乎這段失敗的婚姻。

旁人大概很難想象,他竟是這樣一個沒有安全感、又自卑的男人。

這一生,他做的最勇敢的事,不是只身離開傅家,而是他鼓起勇氣,打算向她坦白當年自己白手起家的秘密。

他用這麽多年她給他的愛所積攢起的安全感,去請求她的道歉。結果令他詫異,她只是生了半天氣的,立刻就原諒了他。

她從來都是這麽坦蕩而大方,他漸漸放下心結的同時,亦只能祈禱她不會發現那個最可怕的秘密。

阮之最終還是知道了埋在他心底最陰暗的行為。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還有沒有解釋的機會。

可即便是有這樣一個機會,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這一切的起因,是因為自己的陰暗和自卑,阮之沒有錯,什麽錯都沒有。

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期冀她能原諒。

所以,當那把刀毫無預警地插進自己左肋的時候,傅長川竟然覺得輕松起來。

他想過無數個試圖彌補、請求她原諒的方法,可是最終,他都覺得自己不值得、也不配被她原諒。

或許,當初他下手毀掉了那個生命,現在用自己的生命來抵償,是最好的方法了。

他閉上眼睛前,看到她無措的表情,心想:傻姑娘,你該恨我的,不要難過。

昏昏沉沉中,他隐約聽到她說:“我等你解釋。”

她還是給了他機會。

他的眼珠子略轉了轉,最終陷入了黑暗。

黑夜之中,其實很難分辨出,到底什麽是睡夢,什麽又是死亡。

這個夢又這樣長,長到他幾乎以為,這就是一生。

而這個噩夢最終醒過來,他第一眼看到窗邊的阮之。

她那麽好,那麽亮,仿佛太陽一樣,一點點地驅散了他餘生一切的陰霾。

Special Episode 02醒

傅長川堅持在複婚的時候舉辦一個小小的、溫馨的儀式。

邀請的人不多,都是親朋好友。場地就是在自家花園裏。

中午開始,陸陸續續有客人到了,阮之正在房間化妝,傅長川探進半個身子:“我有老同學過來,先下去接待下。”

老同學不就是杜江南麽?

阮之心底咕哝了一聲,他有什麽值得去接待的?

她穿的也簡單,一件白色蕾絲連衣裙而已。發型師替她打理好了發型,她規規矩矩坐了一上午,終于能站起來很個懶腰,走到了窗口一看,傅長川還真的在陪着一個男人散步聊天。

那個背影十分熟悉,她不由在腦海裏過了一遍,然後鎖定了一個人選。

——怎麽會是他?!

阮之穿着拖鞋就下樓去了,正巧傅長川陪着客人走回來,正面遇到了。

她看着這兩人,臉上陰晴不定。

已經是暖春,甚至還有些熱的天氣,來訪的客人一絲不茍地穿着全套西服,襯衣扣得完完整整。這人寒冬的着裝和此刻唯一的區別是,大雪中他會多穿一件大衣而已。

璩應城。

“你們認識嗎?”阮之看着傅長川,“他為什麽會來?”

“阮小姐,我答應傅長川來這裏的原因如下:第一,上一次你忘了将水電網費轉給我;第二,他是我的學生,我們也是合作愉快的工作夥伴。”璩應城一板一眼地回答,“最微不足道的第三點,是想來見證你們的婚禮。”

阮之和傅長川對視一眼,最後傅長川清了清嗓子說:“我糾正一下,應該說我們是校友,而非師生。實際上,我們是同一年出生的。”

璩應城皺了皺眉:“我比你早入學四年,當年你的實驗課上,我的确就是你的導師。”

“你只是班助而已——”

“行了!”阮之打斷了他們,“所以現在你們可以向我解釋一下,我‘租’你的房子,究竟是巧合,還是陰謀了嗎?”

璩應城轉頭看了看傅長川,正要解釋,不過被傅長川用眼神制止了。

傅長川輕輕咳嗽了一聲,顯然不想在今天這樣的日子惹得阮之發火,只好說:“璩應城是我的好朋友,你一個人在國外,我的确是不放心。所以托他照顧你一下。”

“我想去看看那邊的植物。”璩應城微有些不耐煩,但依然禮數周到地打斷了他們,“你們還要再聊的話,我就先走開了。不介意吧?”

傅長川做了個請便的手勢,走到一半,璩應城又回過頭,提醒說:“賬單我已經重新發到你郵箱,阮小姐,請查看一下。”

阮之只好點了點頭,側過臉看着傅長川,有些哭笑不得地說:“所以你把我交給他照顧,就放心了?”

他肯定地點點頭:“當然。如果你知道他到目前為止,沒有交過一個女朋友,沒有喜歡過一個人,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阮之嗤地笑了一聲:“你怎麽知道他不會喜歡上我啊?”

傅長川微微低頭,看着妻子,她穿的蕾絲裙很美,松軟的發絲垂在肩上,仿佛沐浴在溫柔的光線中,漂亮得難以形容。

“小之,你今天很漂亮。”他猶豫着說,“至少在我眼裏,無與倫比。”

阮之臉頰微紅:“嗯?”

“可是你要知道,在璩應城心裏,恐怕……你不會是他的菜。”他醞釀了下用詞,“他可能會覺得你,呃,有點蠢。”

“喂——”

傅長川連忙伸手攬着她的肩膀,抿了絲笑說:“你知道麽,這也是我放心的理由。”

婚禮結束後,被劇組關了半年才放出來的蔣欣然悄悄拉着阮之問:“你是不是懷孕了?”

阮之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蔣欣然驚喜交加:“什麽時候的事啊?”

“不到三個月呢,還不想公開。”阮之不自覺地撫了撫小腹。看了眼不遠處正在同客人們聊天的傅長川,“他堅持要辦這個儀式,說是不想讓孩子将來……覺得自己是随随便便生下來的。”

如傅長川所願,生下來的是一個小姑娘,天蠍座。

阮之花了一天一夜才把她生下來,護士把她抱過來的時候,小胳膊小腿蹬得非常有力。她也攜帶了那一點點并不正常的基因,不過是潛在隐性的。

阮之覺得女兒生下來就圓滾滾的,就叫她小丸子。

小丸子出生之前,連歡就和優優私下讨論過孩子将來的教育問題。

他們一致認定,按照這對夫妻的性格,阮之會是無限溺愛的那個,而傅長川大概會是嚴父——可是小丸子出生之後,事實卻是反着來的。

傅長川壓根受不了女兒一聲啼哭。只要她耍脾氣要人抱,在床上哭一聲,年輕的爸爸就會沖過去把她抱起來安慰。特意請來的月嫂和護工都婉轉勸過他,有時候可以讓孩子哭一哭,稍稍訓練一下,不用那麽依賴懷抱。

傅長川就抱着小丸子,淡淡地說:“她還這麽小,非常需要爸爸媽媽的懷抱,倒是不需要訓練。”

阮之覺得兩邊都有道理,不過他這麽寵女兒,也有點看不下去,清了清嗓子準備開口,傅長川已經指着書房的方向,有理有據地說:“書架第三層左數第一本育兒書,上邊寫着父母的懷抱會讓孩子有安全感。”

阮之啞口無言。

在她懷胎十月的期間裏,傅長川每晚苦讀育兒書,甚至在學術網站上下載了無數嬰幼兒教育的論文。這種時候,最好不要和一個學霸争論學術問題。

小丸子大了一點,小手指變得靈活有力,東抓西抓的,經常把爸爸的臉上、手臂上抓出一道道血痕。

阮之心疼傅長川的傷口遲遲不能愈合,就抓着小丸子要給她剪指甲。

小家夥非常不喜歡剪指甲,張牙舞爪地在床上哭鬧。

傅長川邊打電話邊進來,看到女兒憤怒成這樣,連忙挂了電話,問:“怎麽了?”

“給她剪指甲啊!”阮之還在和女兒搏鬥,“要不你按住她?”

傅長川一把就把女兒從床上抱起來,讓她騎在自己脖子上,對阮之說:“她不喜歡就別剪了,或者下次。沒看都哭成這樣了麽?”

阮之只好恨恨地說:“随便,反正她最愛抓的是你。”

小丸子玩了一陣就睡過去了,阮之悄聲問他:“剛才和杜江南打電話嗎?什麽事?”

傅長川淡定地說:“沒什麽事,閑聊。”

阮之好奇,兩個大男人還會閑聊:“聊什麽?”

傅長川看着小丸子的眼神非常自豪:“聊我女兒才這麽小,手指就已經很靈活有力了。”

此刻,對這個爸爸來說,臉上的抓痕,仿佛代表着榮譽。

小丸子一眨眼都三歲多了,有一天阮之和蔣欣然打電話聊天,說起昨晚又和傅長川吵了一架。想起來真好笑,生死離別也經歷過了,孩子也生了,可他們還是會吵架,還吵到不可開交。

“為什麽吵架啊?”

“小丸子臉上被蚊子咬了個包。”阮之翻了個白眼,“他說我沒看好她。”

蔣欣然嗤的一聲笑了。

“我的女兒哎,我辛辛苦苦生下來的,難道還不知道心疼?!”

阮之吐槽得正高興,蔣欣然打斷他:“小丸子呢?”

“她在花園裏玩呀。”阮之往窗外瞅了一眼,小丸子穿着碎花小裙子,正跟着黃叔給花花草草澆水。

“不是,我是說你們吵架的時候,小丸子在哪裏?”

“呃……”阮之頓住了,“她和我們在一個房間。”

“你們這樣不大好吧。看到你們吵架,小孩子會有心理陰影的。”

“可我就是忍不住啊。”阮之心底也有些愧疚,“就是忍不住要沖他大吵大鬧。”

蔣欣然有些心疼:“小丸子被吓哭了吧?”

“好像……沒有。”

“呃,你們在吵架的時候,她在幹嗎呀?”

阮之想了想,昨晚她對傅長川大吼大叫的時候,小丸子就在卧室的貴妃椅上,低着頭,晃着小腳丫,淡定地、津津有味地……看她的圖畫書。

她一臉黑線地回答好友:“那個,她在看書。她好像已經……習慣了。”

挂了電話,阮之反思了一下,覺得夫妻倆為了小事老是吵架的确不好。

別看小丸子才這麽點,沒準她就都記得,要是長大養成了她爸那麽別扭的脾氣可就不好了。

正在沉思,房門被推開了,傅長川走進來,随手解下領帶,問:“今天小丸子午睡了多久?”

她心底還有氣,可是想想蔣欣然的話,就板着臉說:“兩小時不到。”

傅長川解開領子上第一顆紐扣,笑着走近阮之,柔聲問:“還生氣呢?”

她“哼”了一聲。

房門半開着,走廊上傳來動靜。

連歡牽着小丸子回來了。

連歡看到阮之和傅長川都在,把小姑娘送進房間,沖她眨眨眼睛。

因為今晚的晚宴請了傅家三口,連歡也知道夫妻倆又為瑣事吵架了,早就關照了小丸子,讓她喊媽媽一起去。

小丸子玩得滿頭大汗,這會兒就着爸爸手裏的保溫杯大口喝水,百忙之中,聲音響亮清脆:“歡姨,媽媽一定會去的。”小姑娘眉眼彎彎,十分可愛地說,“早上我還看到爸爸趁媽媽睡着偷親她呢!”

阮之想要阻止女兒已經來不及了,只好看着連歡若無其事地出去了,小丸子滾到了媽媽懷裏,還是沒心沒肺地說:“媽媽抱抱!”

夫妻倆看着小女兒,又對視一眼,不由自主地都笑了起來。

作為父母,他們還有很多要改進的地方。

彼此的人生,一開始也各有不幸,可是所幸能在一起,竭盡所能地,對女兒付出全部的愛和關注。

他們的小丸子,會這樣充滿安全感,古靈精怪地長大。

這大概就是最美、最值得期待的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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