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他轉眼一掃,就看到了跪倒一片的人群中那道獨坐的倩影,黑沉的眸色半點波瀾不起,只像是尋常掃了她一眼後就轉開了。

“三皇子大駕光臨,實在是有失遠迎!”西郡王再次離席迎來。

李泷雙手微攏,朝西郡王一揖,“西郡王六十仙壽,璇玑身為小輩,理應來賀喜。”他唇邊揚起淡笑,整個人的冷肅之氣略收,院中氣氛也緩和了不少。

柏回面色大驚,他曾想過這個人的身份可能會不簡單,但是沒想到他竟是三皇子李泷!和他認識以來,性情确實很是清冷,但若說像傳言中那樣兇狠惡毒的性情,倒是說不上。

看來傳言不可盡信。柏回心想。

西郡王拉過一旁看着李泷發怔的柏回,介紹道:“這是犬子,李祁,還不快見過三皇子?”

李泷朝柏回看來,眸色微動,不知是想到了什麽。

“我們早已見過了,只是當時不知道竟是自家兄弟。”李泷說着朝柏回笑道:“柏回,好久不見了。”

柏回一拱手,“三皇子別來無恙。”

玉衡看着他與柏回他們寒暄,看着氣色還算不錯,看來傷應該是好很多了。

院中只玉衡一人坐着,實在是突兀得很。

“你為何不跪?”宋嘉餘光看到玉衡坐得安穩,擔心她會連累到同桌人受三皇子斥責,忍不住提醒道。

豈料玉衡聽着門口人談話,壓根就沒聽到她說話。

宋嘉心下本來就很不喜她,只以為她是故意不理會她的,心裏頓時恨意大起。

門口幾人說了沒幾句,李泷就被西郡王父子迎至主桌上坐下了。屏風隔着,再也看不到那邊是什麽情景。玉衡卻愣怔地看着那道屏風,似乎能看透過去,看到他的模樣。

他從頭到尾都只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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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衡感覺心裏有些淡淡的酸意。

院中還是靜悄悄的,天潢貴胄一下來了三位,誰也不敢造次。

李泷剛走至院中,大皇子李祉站了起來,笑道:“不知三弟要來,不然約着一起,豈不有伴?”

兩人都穿着藍衣,只是一個朗如潤月,一個冷似寒冰。

李泷淡淡地見了禮,“大皇兄來得早。”

他素來如此,李祉也不以為杵,熱情地拉着李泷在他身旁坐下。

李琢素來不喜李泷,見李祉對他這般親熱,冷笑道:“大皇兄坐在那麽一塊冰旁邊,也不怕凍着了。”

平日在京城裏,皇帝跟前,兄弟們都盡量表現得兄友弟恭。出了京城,李琢畢竟年少,還不太擅長隐藏情緒,言語中就刺上了。

李祉看了看李泷,又看了看李琢,才笑道:“今兒天氣暖和,三弟身邊涼快得很呢,六弟,你也過來坐。”

李琢撇撇嘴,“算了,我最怕冷。”

西郡王見他們兄弟見氣氛不對,連忙打了圓場。

要說這西郡王也是個奇人,一般将軍都是武夫,不太擅長應酬,偏生他人能上戰場,嘴也能上戰場,長袖善舞。

這廂,玉衡心不在焉地用着飯,不自覺地豎着耳朵聽着那邊的動靜,奈何不知是院中嘈雜,還是他根本還開尊口,一句都沒聽到。

席後,一衆姑娘小姐都被請到後院。

進了後院才知道,原來西郡王府後院竟有一片不小的湖。正值深秋,萬物枯敗。湖中一大片殘荷凋零在水面上,看來更添蕭索之意。

衆人被請上一只游坊。游舫裝飾很是精致,艙中擺了桌椅,桌上擺着香茗果點,七八個郡王府的婢女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随侍。

秋風拂面,游舫慢慢地在湖面上飄着。遠離了湖岸和長輩衆小姐也放下了端着的矜持,露出少女本性,嬉戲起來。

只玉衡心裏有事,沒有和她們一道說笑,靜靜地坐在一旁,看着湖面上的殘荷。

不知過了多久,隐隐一陣男子的說笑聲傳了過來。

艙中驟然靜了下來,衆人都忙不疊地整理衣衫發鬓。

不多時,一艘同等規格的游船出現在視野中,隐隐能看到船上或坐或站,有十來個年輕公子。

“看,是那幾個皇子!”一個小姐輕呼道。

衆小姐連忙望過去,只見那一船人皆是二十出頭的青年男子,無一不是翩翩貴公子。而其中,那道冰藍身影最是引人入勝。他大刀闊斧地坐在椅上,湖風吹拂起他的衣袍,姑娘們的心,也好似那襲衣袍般輕蕩了起來。

“那就是三皇子嗎?他真是...”話沒說完,說話人早已羞得滿臉通紅。

剛才在席間都不敢擡頭看,這會兒雖隔得遠,卻還是能看清他俊美無雙的臉。一人起了頭,另外的小姐們都叽叽喳喳的嬌笑着附和了起來。

宋嘉沒有參與進去,她癡癡地看着那船上另一道藍影,眼中滿是戀慕,呼吸都微微緊俏了起來。

湖岸上,着一身玉白長袍的六皇子李琢無趣地踢着湖邊的小石子,兩個侍衛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本來柏回引着他們過來上船游湖,他懶得上船去看三哥那張冷臉,就獨自留在了湖岸邊。

此時,載着嬌客的游船從他身前不遠處經過,上面叽叽喳喳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聽清楚。

“三皇子真好看啊...”

“大皇子也不錯呢,公子皎如月...”

“可是聽說大皇子已經成親了,三皇子還沒有...”

議論聲伴随着一陣嘻嘻哈哈的嬌笑。

李琢皺緊了眉頭。他還不到貪念美色的年紀,聽着這些女人嬌笑的聲音,只覺得矯揉造得讓人厭煩。

轉眼望到岸邊泊着一艘半大不小的船,他眼珠一轉,心生一計。

他幾步騰地跳上船去,後面兩個侍衛也跟着跳上了船。

“給我朝那邊劃!”李琢朝嬌客那游舫一指,喝令道。

兩個侍衛都是宮裏一等一的好手,劃個船還不在話下。只以為主子看上了哪個小姐,撿起槳板就賣力地朝那邊劃去。

游舫上的小姐們還在不停地議論着兩位皇子,誰也沒注意到一艘船正朝她們劃來。

“咦?那不是六弟嗎?”

另一邊,大皇子李祉手執湘妃扇,搖搖執着不遠處的小船。

李泷順着看過去,果然是李琢,站在船中,兩個侍衛分站兩邊劃槳。小船飛快地朝女賓所在的游舫劃去。

“六弟不肯跟我們上來,原來是要去會嬌客。”這個六弟素來膽大,做了不知多少混賬事。李祉知他過去定沒好事,存了看熱鬧的心,不緊不慢地搖扇笑道。

李泷看李琢滿臉壞笑,又看了看游舫上某處。

同在船上陪客的柏回也注意到了,他畢竟是主人,那船上的女賓們都是本地有頭有臉的官員家的女眷,這六皇子不管懷着什麽目的過去,他都不能坐視不理。

柏回連忙吩咐劃槳的随從朝那邊靠過去。

小姐們沒注意到,但劃船的随從已經注意到一條船正朝他們飛快劃過來。本以為是那公子要上船來,也沒理會,但那船到了近前,也不見停下,那船上的玉白衣袍貴公子不停地喝令:“快劃快劃!”

眼看着要撞上了,游舫上的随從連聲提醒道:“要撞上了,你們快停下!”

船上的小姐們也終于聽到了動靜。游舫是四面中空的,回身一看,果然有條船飛快地劃槳過來,船上站着的那個狂笑的人,不是那六皇子是誰?

李琢哪裏會理會別人,看船上的嬌客們人人吓得變色,大為得意,大笑道:“嘿,快閃開,要撞上了!”

李琢的聲音傳到柏回他們這邊來,李祉心裏暗笑,這個六弟果然沒個消停時候。也不知英明一世的皇上到底是為何這般偏愛他,性子驕縱得不成樣子。

柏回大急。他看向那船上的玉衡,她站在一堆驚慌失色的小姐旁邊,臉上也微有驚色。

“快劃過去!”柏回催促道。

那邊李琢的船離游舫不到半丈了。

劃槳的侍衛手上動作放慢了些,朝主子看過去。

“停下來作甚?快劃!”李琢正在興頭上,哪裏肯罷手,非要好好吓一吓這些女人。

兩個侍衛跟在李琢身邊,為他令是從,只得往前劃去。

“要撞上了!”船上小姐們花容失色,齊齊驚呼。

游舫上的随從們見他們不肯停下,這才慌慌忙忙地朝一旁劃去,但是哪裏趕得及,只聽‘嘭’地一聲巨響,小船船頭撞上了游舫船身。

游舫頓時劇烈地搖晃了起來,只聽‘噗通噗通’的落水聲不斷地響起,站在船舷邊上的人多半落了水。船艙裏的小姐們也倒成了一片,桌椅也倒了不少,瓜果點心香茗散亂一地,混亂不堪。

“啊!花小姐落水了!”

還不等艙中小姐們起身,有人驚呼了一聲。

柏回一直注意着游舫上的玉衡,也親眼看到了她落水。

“快劃!快劃!”柏回朝劃槳的随從急吼幾聲,搶過身邊一個随從手裏的槳,拼命劃起來。

艙內的李泷倏地站起身,朝船舷邊疾走幾步。

即使那邊已亂做一團,李祉依舊風度翩翩地搖着折扇,轉頭朝身邊緊盯着那邊的李泷笑道:“三弟,你看六弟這不是胡鬧嗎?”

李泷眉頭緊擰,放在欄杆上的手,已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

落水的玉衡遲遲沒有浮起來。船剛靠近游舫,柏回一頭就朝水下紮去。

“二公子!”郡王府的随從們見柏回跳下水,也連忙跟着跳了下去,頓時水花四濺。

“公子!”宋嘉眼睜睜地看着柏回跳下水,她尚還記得上次的驚險,臉色倏地白了。

柏回跳水之前沒想起自己不會水性,落入水中後別說去救玉衡了,自己撲騰了幾下就往下沉去。

玉衡落了水,本來是可以自己游上水面的,不想水底水草繁茂,腳一下被勾住,草筋韌實,怎麽扯也扯不斷,解了半晌都解不開,她不會武,不懂閉氣,就在意識模糊間,以為自己要溺死時,感覺有個人攬住了自己的腰,接着不知什麽冰涼的東西貼上自己的唇瓣,一口氣渡了進來。

瀕臨溺死,玉衡無意識地一把将他抱緊,貪婪地吸着氣。

感覺到她嬌軟的唇瓣緊貼在自己唇上,那人似乎怔了怔,好一會兒才将頭偏開。

他目力驚人,看到了玉衡的左腳被水草纏住了,彎腰将水草扯斷,攬着玉衡游上水面。

見兩人在水面上冒出頭來,衆人皆是大松了一口氣。

李祉看着水下抱着人的李泷,心情有些複雜。李泷若是在這裏出事,事由是因李琢而起的,一箭雙雕的好事,可惜他好端端地上來了。

柏回早已由家奴救起。

當時他正呼喝随從去救玉衡,不想船上的三皇子李泷竟突然脫下衣靴,躍進水去。

半晌才見兩人一道浮出水面,柏回連忙叫家奴将兩人接應上船。

李泷雙手托着玉衡,朝留在船上的淩霄道:“接上去。”

淩霄連忙伸手将玉衡接上船去,跟着李泷拉着繩子,一個借力躍上了甲板。

玉衡已清醒了過來,見抱着自己的人是廟裏那個少年,輕聲問道:“是你救了我嗎?”

話音剛落,一件幹衣袍落在她身上。

“淩霄,将這位小姐抱進艙去。”有道清冷的聲音傳來,再熟悉不過。

玉衡還不及回頭,淩霄已抱着她朝艙內走去。

柏回推開給他披幹衣裳的家奴,幾步搶了過來,看着臉色煞白的玉衡,既心疼又後怕。

“玉衡,你沒事吧?”

柏回渾身濕透,濕漉漉的長發還在滴水。

玉衡勉強微微一笑,“不要緊。”

柏回伸出手想将玉衡接過來,“我抱她。”

淩霄卻避開了他的手,冷着臉不發一眼,抱着玉衡進了船艙去。

柏回愣了愣,不及多想,跟了進去。

李祉圍在靜靜穿靴的李泷身邊,撫胸嘆道:“怎麽三弟如此魯莽,這麽多奴才在這呢,還怕救不上一個人?多虧了你沒事,不然我真是不知怎麽跟父皇交代。”

李泷充耳不聞。

“三弟認識那位小姐不成?”李祉試探地問道。

李泷站起身來,淡淡道:“不認識。”

那廂,李琢闖出這麽大亂子,不僅沒半點害怕,反而大為得意,一直站在船上看熱鬧。但他沒有想到李泷竟會跳水救人,畢竟這麽多侍衛随從,怎麽也不至于堂堂皇子跳水救人。

他玩味地看着上船去的兩人,笑道:“有意思。”

艙內,玉衡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冰藍外套,看着很是眼熟。

淩霄将她放下後就垂手立在一旁,緘默不言。

玉衡擡眼朝艙外望去,李泷渾身濕透,被幾個人圍在中間,一人往他身上披了一件梧桐色的外袍。

玉衡頓時怔住,倏地回想到水下那冰涼的觸感來。

“玉衡...”

“啊?”玉衡轉過頭,背後站着渾身濕透的柏回。

柏回怎麽也想不到竟然會出這樣的亂子,還害得她落了水。

“很快船就靠岸了,我送你回淩春園去。”

“不要緊,”玉衡搖搖頭,“你也跳下水去了嗎?渾身都濕透了。”

柏回慘淡笑了笑,“看來今天事畢,明日我頭一件事就是學水性了。”

玉衡從他話裏推測出,當時他應該也跳水去救她了。

“謝謝你,柏回。”玉衡正容道謝。

說話間,船已在湖岸邊停下了。

柏回想送玉衡回去,但西郡王聞訊匆匆趕來,叫他過去。柏回無奈,只得叫丫鬟紫銀送玉衡回院去換衣裳。

玉衡早已冷得直打顫,回頭看了一眼,西郡王正圍在幾個皇子身邊,李泷渾身濕透,卻一點也不顯狼狽,反而有種難以言說的魅惑意味。他神色淡淡的,在說着什麽。

他的傷!

玉衡突然想到這點,這才沒過幾天,他的傷就算再好得快,也不可能這麽快就愈合了,今天泡了水,不知會不會起炎症。

“姑娘這是怎麽了?”

二人剛走進院門,冬至就看到了一身濕透的玉衡,饒是沉穩,也不由得驚呼起來。

玉衡安撫道:“出了點意外,不要緊。”

紫銀皺了皺眉,吩咐冬至道:“快去給姑娘找一身幹淨衣裳,夏至呢?”

夏至聽到動靜從房裏走出來,看到玉衡也是吓了一跳。

玉衡換了幹衣裳,又喝了夏至去廚房端來的姜湯,總算暖過來了。

看着床上閉眼不言聲的玉衡,夏至悄悄的捅了捅冬至,“你說花姑娘是不是着了風寒了?我們要不要請個大夫?”

二公子這麽着緊花姑娘,只怕得去請個才行。

“你在這看着,我去請大夫。”

冬至話音剛落,玉衡睜開眼,聲音微微有些沙啞,“不,不用了,我沒事。”

在郡王府住了幾天了,也是時候該告辭了。玉衡定了主意,明日就辭行。

不多時,玉衡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聽說了嗎,王爺和王妃要給二公子定親,二公子不同意,這兩日正在鬧呢。”

“啊!我聽說了。聽說那位小姐是什麽西北都護的嫡親妹妹。”

“要我說,那西北都護家的門戶也不算高,配咱們二公子還是勉強了些,不知王妃他們是怎麽想的。”

“誰知道呢。聽說那小姐今天還來祝壽了。”

“是嗎?你見到了沒,相貌如何?”

“遠遠地看了一眼,除了她和花姑娘,其他小姐全都是咱們江陵的,倒好認...”

玉衡睡得昏昏沉沉時,聽到夏至和冬至兩人在輕輕地說話。

柏回定親了嗎?玉衡緩緩地睜開眼睛。

除了她另外一個外地人就是柏回定親的對象,玉衡想了想,宋嘉好像就是個西北都護府的小姐。

玉衡又閉上眼睛。白天那驚險的一幕又浮上心頭。當時衆小姐都驚慌失措,甚至有些還被絆倒在地。宋嘉朝她這邊倒了過來,玉衡伸手準備扶穩她,誰知一股撞力從宋嘉手上傳過來,她猝不及防,一下被撞下船板。如果說這可以理解為宋嘉慌亂間失了力道,她落水時分明看到了快意在宋嘉臉上閃過。

柏回定親了,以後怕是不能再去汴京了。玉衡感到有些許遺憾。

玉衡打定主意要辭行,但等了一晝夜柏回也沒有過來。無奈之下,玉衡只好請冬至過去帶話她明早上要走了,讓柏回不用過來送她。

玉衡聽冬至說柏回因為抗拒婚事和家人鬧了起來,王妃都氣病了,所以他在病榻前侍疾。

玉衡又想起前日的事來。

玉衡水性本來是極好的,誰想當時腳會被水草纏住。若是他不來救她...玉衡閉了閉眼,當時她已經瀕臨窒息的邊緣,若不是那一口氣、那一口氣...

玉衡陡然感覺自己有些呼吸不上氣,猝然起身推開面前的窗戶。

不想窗前竟站着一個人。他着一身玉白長衫,月華清清淡淡地灑落在他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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