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7)

緊地纏繞在硬邦邦的石柱上。

江水的身體太僵硬了,如果不是肌膚緊貼相傳而來的熱度,楊梅都要以為自己抱着的真的是一根沒有生命的石柱。

楊梅的下巴擱在江水的肩上,她做這個動作有點費力,因為他比她高出許多,她必須踮着腳才能完成。

“你好硬啊……”她說。

江水渾身一震,一言不發地緊了緊拳。靜了半瞬,他終于長吐出一口氣,慢動作回放似的把楊梅摟在他腰腹上的手拿掉。

他的動作不夠堅決,楊梅的手很快又纏上來,這次沒有抱在他的腰上,而是輕柔地貼在他的手臂上,像兩條緊靠在一起的蛇。

江水因為這個不經意的動作,情不自禁地嘶了一聲。

楊梅很快意識到,江水受傷了。

孫威在江水的小臂上劃出幾道指甲痕,破了皮,滲出血珠子。

楊梅說:“這個孫威,怎麽跟個女人一樣。”

江水把手臂從她手心裏抽出來,欲蓋彌彰地用手掌遮了遮,說:“沒事。”

“什麽沒事,都出血了。夏天容易發炎,你跟我上樓消毒。”

楊梅不管不顧地拉着江水另一只胳膊,連拖帶拽地弄到樓上去。江水的力氣明明比這個女人大得多,可最後還是跟着楊梅站在她家門前。

江水沉默地看着楊梅取鑰匙,動作迅速地開門。

楊梅已經在玄關換好了鞋,回頭卻見江水仍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外,她平聲道:“進來。”

等江水進來了,楊梅翻了翻鞋櫃,只找出一雙粉色的拖鞋:“将就着穿吧,我也是一個人住。”

楊梅去藥櫃那邊,江水就彎腰換鞋。這雙鞋實在太小,他的腳掌套了一半,就再也套不進去了。

他穿一雙沒有任何花紋的深藍色棉襪,鞋子卻是粉紅色,并且大半個腳掌都在鞋外,看起來十分滑稽。

他自己也覺得這個樣子有點可笑,最後還是脫了鞋,只穿襪子走進客廳。

楊梅走過來,坐在江水旁邊的沙發上,說:“家裏醫用酒精用完了,用這個也可以的吧。”

她晃了晃手裏的玻璃瓶,江水一看,是瓶還沒打開過的燒酒。

“可以。”江水說。燒酒同樣有殺菌消毒的作用。

楊梅把燒酒倒出一些在一次性紙杯裏,取出棉簽,蘸濕,眼睛盯着江水的手臂:“過來。”

江水把手搭在沙發扶手上,楊梅壓身過去,用棉簽小心翼翼地輕觸傷口。

“疼嗎?”她看見棉簽上暈染了鮮紅的血。

“不疼。”

楊梅頓了一下,擡頭看他一眼:“疼就說,別忍着。”

江水聽了無聲地笑了一下,說:“真的不疼。你這樣我怎麽可能疼。”

“我哪樣?”

江水從棉簽包裏取出新的棉簽,三根,一起浸到燒酒裏,拎起來,棉簽濕漉漉的,還往下滴着液體。

他把棉簽在紙杯沿刮了刮,蹭掉多餘的液體,用力地按壓在傷口上,然後毫不惜力地來回塗擦。

楊梅不禁看他一眼,江水面無表情。

楊梅從沙發裏起身,邊走邊說:“想喝點什麽?我給你拿。”

江水把紅彤彤的棉簽扔進垃圾桶裏:“随便。”

楊梅腳步未停,自作主張地拿了兩罐啤酒。

江水一看,說:“我還要開車。”

楊梅:“不開不就得了。”

“不開我怎麽回家。”

“不回家不就得了。”

說話聲戛然而止。客廳裏靜悄悄,只能聽見秒針滴答滴答的聲音。

楊梅自然而然地拉掉拉壞,大口喝了一口,朝江水那罐努了努下巴。江水沒動,楊梅拿起那罐啤酒就抛進江水懷裏。

都過去這麽久了,楊梅還不忘揶揄他:“喝吧,比農夫山泉好喝多了。”

江水單手握着那罐啤酒,大拇指有意無意地摩着啤酒罐。他看着楊梅,楊梅也看着他,沒有出聲,只用眼神交流。

那雙美目閃着光,藏着一絲狡黠,還帶着濃濃的挑釁。

江水再無遲疑,食指輕快地拉開拉壞,仰脖喝啤酒。一罐啤酒,他沒有任何停歇,一口氣就幹掉了。

他喝得急,金黃的酒液從嘴角漏出,順着他黝黑的脖頸,繞過滾動的喉結,一路向下,最後不知滲透進哪個角落。

他捏扁了那只罐子,準确地投入垃圾桶裏,不經意側頭,發現楊梅與他近在咫尺。

楊梅半個身子都壓在沙發扶手上,仰着頭盯着江水看。

她沒有看向江水的臉,而是盯着他的脖子,仿佛能看出一朵花來。

江水坐着不動,任憑她肆意地掃視。他表現得很好,只是氣息有些不穩。

“很久了……”楊梅伸長脖子,又靠過去幾分,“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

江水背脊很直,垂着眼皮才能看見楊梅的臉,他那樣坐着,自然地擺出那樣一副神情,就好像睥睨衆生的神,帶着一股淩厲的氣勢。

“你很久沒有男人了。”這是陳述句,他的語氣很肯定。

“是。”楊梅抿唇笑,很大方地承認。

片刻,她低聲說:“時間久了,我都不記得男人這兩個字怎麽寫了,你要不要教我寫?”

江水沒回答她,楊梅也不在乎他的答案,抓住他粗壯的上臂,伸舌舔過酒液在他脖子上劃過的痕跡。舌尖在喉結上略作逗留,打了一個圈,才不舍地離開。

感覺酥麻。宛如電擊。

江水猛地捧住楊梅的後腦勺,逼着她再往後仰頭,這樣他才能看進她的眼底。

“你這只狐貍……”他呢喃道。

楊梅情不自禁地笑了,眉眼勾勾,這樣就更像一只妖媚的狐貍。

江水卻猝然起身,大步走向玄關,換上自己的布鞋,回頭一看,楊梅還窩在沙發裏,身姿柔軟,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

關門前,他再次囑咐:“早點睡覺,明天不要遲到。”

第二天,楊梅按時坐進了江水的車。後車座是張西西,楊梅想進副駕駛,走到車旁才發現那裏已經坐了江水,她只好繞到後面,坐進去一看,開車的是林陽,她有點詫異:“怎麽是你開車?”

林陽往後視鏡看,确認後方無車,才打開左轉向燈起步:“輪着開嘛,一會兒就是你。”

楊梅聳了聳肩,張西西就在旁邊解釋:“去駕校這段路,我們三個輪流開,就當練科三。”

林陽的水平已經不錯,他才過了一個紅綠燈,就被江水換下來。

江水從後視鏡裏看後面的人,随意地指了一個:“楊梅,你來。”

楊梅說:“我從沒上過路。”

“你來,就上過了。”江水的語氣不容抗拒,“快點。”

楊梅只好坐進駕駛位。

林陽身高腿長,楊梅必須重新調整座椅,還有後視鏡。一切準備工作完成以後,已經過去五分鐘。

車廂裏很安靜,這種安靜沒來由地會讓人神經緊張。

從楊梅的表情上看不出什麽特別的情緒,她只是偏頭看了看後面,又看了看江水。江水抱胸目視前方,接收到左邊的視線,他平淡地說:“別看來看去的,再看太陽下山了。”

車子在路邊起步,像一只千年烏龜,慢悠悠地爬行到路中央。

林陽看着車兩邊倏然超過的轎車,有點蛋疼地敲了敲楊梅的椅背:“那什麽,你別看水哥的車這樣,但其實速度飙上去還是可以的。”

“不行。”楊梅眼珠子轉動,忙不疊看着後視鏡裏的車,“還是安全駕駛。”

林陽不同意:“速度快一點也不代表不安全啊。”

楊梅靜了一下,因為又有輛車與她擦身而過,她本能地降速,讓後面的車超過去。過了一會兒,楊梅才說:“你別和我說話分散我注意力。”

林陽無語,啪地一下躺回座椅裏。

前方是T字路口,楊梅大老遠就看見黃燈閃爍,在停車線前好長的距離,她就開始踩剎車。

副駕駛有教練用的剎車,江水的腳就放在剎車器旁,他感受到剎車被猛踩下去,不禁扭頭看了楊梅一眼。

車子在停車線前嘎吱停下。

“你幹什麽?”江水問。

楊梅緊緊握着方向盤,說:“等綠燈啊。”

後座的人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江水沒搭理那聲笑,神情平淡地看着楊梅:“你理論沒好好學?”

楊梅覺得他很奇怪:“怎麽沒好好學,我科目一滿分通過的。”

“哦,滿分。”江水低聲道,“T字路口,你一輛直行車等什麽綠燈。”

楊梅反應了一下,看見後面的車直接超越她往前沖去,依舊是黃燈閃爍。她總算明白了,一聲不吭地重新起步,握在檔位上的手捏得緊緊的,有薄汗滲出。

忽然,隐隐的轟鳴聲戛然停止。

楊梅熄火了。

不等她重新啓動,後面就傳來響亮的車喇叭聲,此起彼伏,像是在開一個漫長的玩笑。

江水目光滑過去,鏡子裏是一輛白色教練車,車牌號他認識,那是胡教練的車。

那輛車在楊梅左邊停下,停得又快又穩。車窗搖下,副駕駛坐着王野,開車的正是胡教練。他歪着嘴巴叼着煙,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這邊。

安靜了一會兒,胡教練沖這邊吼:“小江,現在就練科三啊,她這麽開,能趕上中午的盒飯不?”

那輛車裏的人哄然大笑。

楊梅一點搭理他們的意思都沒有,自顧自地旋鑰匙,重新聽見發動機的隆隆聲。

江水側了側脖子,對着胡教練做了個你先走的手勢,胡教練覺得無趣,就真的打算先走了。

哪想到他離合剛松開,還沒踩下油門,視野前方就橫空闖入一輛車。

胡教練眼睛亮,反應靈敏,立刻踩下剎車。吱嘎一叫,一車子的人差點撞破了腦門兒。

“我操!”胡教練梗着脖子罵,發現橫在他車頭的正是江水的車,他急赤白臉地鑽出頭去,瞪着楊梅,“你他媽……”

“打滑了。”楊梅打斷他,泰然自若地板正方向盤,刺溜一下轉過車頭,車子緩慢卻筆直地朝前開。

胡教練被這一舉動激怒,一拉檔位,踩死油門就往前沖。他很快超過楊梅的車,開到前面又降速,等楊梅上來了,就堵死前面的路。

楊梅往左,他就往左,楊梅向右,他也向右。

楊梅的車被胡教練的車壓着,怎麽也換不到前面去。

終于找準一個空隙,楊梅加速往前,胡教練也不擋在前面了,忽然減速和楊梅并排,卻越來越往楊梅那邊靠,楊梅快被擠到人行道上,再過幾秒,她就得被胡教練逼停。

楊梅蹙了蹙眉,右腳移到剎車上,輕踩了幾下,卻發現剎車是空的。而車速在短時間內猛地下降,她忽然明白了什麽,撇過頭去,發現江水黑着臉坐着,腳下猛踩剎車。

“換人。”車停下後,江水從副駕駛下來。

張西西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嗎?”

江水:“五分鐘後你。”

楊梅深吸口氣,從駕駛位下來,路過江水的時候,肩膀被他輕輕地拍了拍。他腳步沒停,聲音卻飄蕩過來:“開得不錯。”

☆、飚車的男人

雖然時間還早,但江水的車停在十字路口前一百米處,這裏車流量并不算小。只是短暫地停留了幾分鐘,後面催促的喇叭聲不絕于耳。

胡教練把楊梅逼停後就飛也似的開走了,漫漫車河中,再也找不到它的蹤跡。

江水迅速地調整座椅和後視鏡,起步後,林陽和張西西對視一眼,前者遲疑着開口:“水哥……”

江水直接打斷:“坐穩。”

車子宛如離弦之箭,咻地一下直沖出去。

江水瞄準空隙快速地變道超車,這輛破舊的紅色教練車表現出的速度和力量和它的外表完全不匹配,此時仿佛是一條躍入池塘的紅鯉魚,得水之魚,悠然惬意。

車行至路口,剛好切換到綠燈,江水很順遂地一路暢行。

窗外是模糊着退後的行道樹,楊梅看了一會兒,就覺得眼睛疼。

這不是一條紅鯉魚,而是一條紅鱗龍。

不出五分鐘,江水駛出鬧市區,雙向四車道,車不多,再加快速度行駛也完全沒有問題。可江水卻偏偏把速度降下來了,直到視野內出現一粒白色的小點,他才猛然間加速。

楊梅忽然有一種預感,這種預感讓她不自覺心跳加速。她本能地抓住了車頂前扶手,撇頭看了他一眼。他端正坐着,目不斜視,黑黑的眼睛仿佛鍍上一層油,水光發亮。

楊梅忽地就想起去駕校的第一天,誤坐進他的車裏,那時候他也像現在這樣,仿佛是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裏。

江水開車的時候很認真,但這種認真,又不是蹩腳的,緊張的認真。他在享受這個過程,而這個過程仿佛有了靈性,把無盡的樂趣作為回報還給了他。

車速越來越快,楊梅這邊窗戶開着,耳邊就是呼嘯的風聲。

前面那點白漸漸變大,露出真面目。

那是胡教練的車,他們的速度并不很快,因此江水幾乎是在瞬間就完成了超越。

然後他降速了。

這個方向兩個車道,并不寬敞,江水從左邊超車,最後駛到右邊的車道上去。他的速度漸次下降,後面的車不得已也降了速。

楊梅趁此瞄了一眼後視鏡,發現胡教練的車緊随他們之後,兩車距離很近,仿佛只要前面的車再減速,或者後面的車稍加速,兩輛車就會碰撞在一起。

胡教練沒有辦法,開到左邊的車道上去。這樣一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加速,沒過一會兒就和江水的車并排。

王野搖下車窗,大聲道:“嘿!”

江水淡淡地瞥眼過去,胡教練歪頭看過來,粗聲粗氣地說:“我說小江,你這人……”

話還沒說完,江水的車猶如得到神助,倏忽一下便飛了出去,帶起短暫卻強勢的風,吹得最右的樟樹葉嘩啦啦顫抖。

他和胡教練拉出一小段距離,這段距離控制得很好,它是能夠超車的最短距離,同時超車後逼得後車必須減速。

江水再一次變道,壓在胡教練的車前,他像一只領頭羊,威風凜凜。

胡教練要是再看不出江水的意圖,那他十多年的教練就是白當。

不就是想報剛才的仇?不就是想以牙還牙?最後會是什麽?像剛才那樣,逼停他麽?

胡教練惡狠狠地磨牙,江水比他年輕不少,脾氣倒是很沖。想逼停他?呵,可以試試看。

這樣想着,胡教練越發不甘願被江水壓在車屁股後,他完全松開油門,讓車自動滑行,拉出與前車的距離,而後猛踩油門,同時猛打方向盤,往另一個車道上走。

不過就是比速度,江水那輛破車,怎麽比得上他的新車。

胡教練哼哼一聲,油門一踩到底,幾乎是一眨眼的時間,他的車就和江水的并列。

這時候兩輛車都不能超車,除非其中一輛比另一輛快出許多。而從兩輛車的動力性來看,胡教練的車能達到的最高車速明顯略高于江水。

胡教練實現超車的可能性更大。

江水很清楚這一點,拼車他是拼不過姓胡的,不過要是拼其他的,結果也說不準。

他輕瞟了旁邊的車一眼,餘光看見楊梅正襟危坐,肩膀不自然地縮着,他移開目光,毫不猶豫地往右打方向盤:“很快。”

楊梅愣了一下。

他說什麽?很快?他還要飚速麽?可是她快受不了了。

車輪在高速下迅速轉向,在水泥路面上劃出刺耳的嘶鳴。車輪向右,車頭向右,整輛車一邊往前開,一邊朝着右,車頭與胡教練的車距離越來越近,眼看就要撞上。

“我操,找死嗎!”胡教練腦門兒冒汗,本能地要去踩剎車。

下一秒,快要撞上來的車頭卻迅速地歸位,擺正位置,直往前開。

胡教練猛地呼出一口氣,他很快明白,江水并不是真的想撞上來,或許他往右打方向盤的那一刻,是真的想撞過來,他一點也不怕死。可後來,他卻扭正了車頭。

這麽一愣神的功夫,胡教練再擡起頭的時候,前方那輛紅色教練車已遠行而去。而他被紅燈攔下,吱嘎一聲驟停在停車線前,慣性前傾後砸回椅背,背上的汗瞬間被衣料吸透。

車上的三個男人傻愣愣地都沒說話,窄小的車廂裏只剩下胡教練的怒罵:“我操/你媽江水……”

最後的一段路,是張西西開過來的。

停車以後,楊梅很快下了車。江水以為她暈車,卻聽見她嘭的一聲把門關的震天響。

他跟上去,在後面問:“是不是難受?我車裏有橘皮。”

楊梅嗤笑一聲,氣勢洶洶地扭頭瞪他:“你想死是不是?你想死別拉着我,我還不想死。”

江水明白過來楊梅指的是剛才和胡教練飚車的事,他肌肉松弛下來,說:“你不暈車吧?”

楊梅冷聲道:“我都快死了,暈車算個屁。”

江水動了動唇,想說什麽沒說出口。靜了幾秒,他才平平地說:“不會的。”

楊梅說:“是啊,你是不會死,因為撞上去的是我這邊。”

江水倏然擡頭,不禁蹙了蹙眉,說:“他那樣的速度,把他擠到左車道不可能。”

楊梅:“嗯,意思就是必須用我這頭撞上去呗。”

江水垂了垂眼:“是這個意思。”

楊梅左手猛推了江水肩膀一下:“江水我去你媽的。”

因為這件事,一整個上午,楊梅都沒拿正眼瞧江水,誰和她說話她都沒好氣,江水和她說話,她幹脆當做聽不見。

中午吃飯的時候,楊梅沒去找江水,她一個人坐在桌邊默默地吃。

門外鬧哄哄的,她左耳進右耳出,吃完就把盒飯一股腦丢進外面的垃圾桶,這才發現剛才一直吵吵嚷嚷的是胡教練一夥人。

江水倚在牆上,盒飯吃了一半,筷子被人抽走了。

胡教練滿臉堆着假笑,一條褲腳挽倒膝蓋上的腿踩在垃圾桶蓋上,頗不友好地朝江水擡了擡下巴:“小江,你現在技術可以了嘛。”

江水眼睛只盯着自己的筷子:“把筷子還我。”

王野笑了一聲,痞裏痞氣地說:“江教練,你那時是不是真想撞上來啊?我記得你副駕駛坐着個女人吧,不怕把她夾成肉餅啊。”

“把筷子還我。”

王野哼了一聲,眼睛一瞥,看見楊梅走出來,聲音立刻洪亮了些:“喂,是不是就她啊?”

江水的目光總算離開了筷子,擡眼随着楊梅。

楊梅對他們此時正在進行的事情一點參與的興趣都沒有,把垃圾丢幹淨後,旁若無人地走掉。

胡教練眼疾手快把她攔下:“诶诶诶楊梅,你別走嘛,那時候你很危險的知道吧?你要不要趁這個機會控訴一下你們江教練啊。”

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這話,但在場人聽得出來,他想看江水笑話。

楊梅也知道他的險惡用心,他無非是想表達這麽個意思——看吶,這個男教練為了飚車,不顧女學員的安危。要是那時候方向再偏一寸,楊梅現在就不可能完好地站在這裏。

彭鵬聽了關切地上前一步,問:“楊梅,你沒事吧?”

楊梅心情不佳,現在看誰都是別有用心。對彭鵬這人,她沒什麽感覺,但誰叫他不會看眼色,主動撞槍口呢。

她平靜地說:“我有事沒事,不幹你的事。”

彭鵬很尴尬地笑了笑,不着痕跡地退後一步,再沒上去搭話。

楊梅周圍那麽多人,他們的眼睛無一不落在她身上,她卻視若無睹,在這些不同情緒的目光中,找到最沉靜卻又最澎湃的一道,無所顧忌地直視過去。

江水也直視她。

他們一瞬不移地四目相交,好像暫停了時間,這一眼很漫長。

最後,江水率先移開了視線,他往下看,卻不是看向被人奪走的筷子,而是某個莫名的方向。

楊梅用氣聲笑了一下,她說話的聲音不高不低,江水正好能聽見:“懦夫。”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江水依舊被人堵截,他明明無所謂的,可剛才那一眼讓他很難受,這些人圍着他,他覺得呼吸不暢了。

他連筷子都沒要,推開那些人,大步流星地追上楊梅。

“楊梅。”他輕輕叫她的名字。

楊梅腳步微頓,語氣不佳:“說。”

“……”他不知道說什麽。

楊梅停下來,回身看他,他眼神飄忽,看向所有的地方,就是不看楊梅的臉。

楊梅視線下移,看見江水手裏的盒飯,他是一路托着盒飯追過來的。

“哦,難得,連飯都不吃了。”她嘲諷說。

“……”江水無意識地捏了捏盒飯,低聲道,“你別這樣說。”

楊梅抿抿嘴,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你來找我幹什麽?”

江水動了動唇,說不出話。

楊梅扭頭就走。

江水大腦混亂,想都沒想什麽,就一把拉住楊梅的手腕。這是很本能的行為,不帶任何其他的意味。

☆、知道男人心意的女人

江水很快松開手,楊梅手上沒勁,他一松開,她的手就撞了回來。

靜了好一會兒,忽然有輛車駛了過來,林陽坐在車裏,朝外面招手:“上車不?”

楊梅定定看着江水,像是在等江水的回答。她向來如此頑固,仿佛柔軟的水滴,锲而不舍地往下鑽,拼死也要把堅硬的石頭磨出個洞來。

江水躲開這道筆直的目光,指了指停在旁邊的教練車,說:“你飯吃好了就上車,好好練車。”

他眼睛沒看楊梅,話卻是對楊梅說的。

楊梅深吸口氣,又把這口氣緩緩地吐出去,像是在忍耐。最後她點點頭說:“練車練車練車……行啊練車。”

她幾步走到車旁,開門坐進去。林陽還望着車外,說:“水哥,你呢?”

江水擡了擡手裏的盒飯:“我一會兒來。”

下午練車的時候楊梅出乎意料地專注,專注到沉默。

任何閑聊的話題她都不參與,任何與她無關的事情她都不加入。輪到她的時候她靜靜地練習,換下她的時候她靜靜地坐着。

她自始至終沒開過口,林陽起先覺得有點奇怪,想說點什麽活躍氣氛,主動找楊梅說話,通常是他噼裏啪啦說了一大通,跟機關槍似的掃射不停,楊梅卻總是沉沉地嗯一聲,或者是哦一聲。

林陽覺得,他的子彈全射到棉花裏,一點意思都沒有。到最後,他也不趟這渾水,幹脆只和張西西秀恩愛。

楊梅緘默不言,倒也不顯得這一車人有多麽奇怪,因為江水也是個寡言少語的。這兩人坐在前排的時候,一句話不說,後車座的小情侶聊得熱火朝天,車前車後仿佛自動劃出一條線。

林陽注意到這點,若有所思。他早就覺得江水和楊梅有點奇怪,今天這兩個人的表現更加讓他疑心四起。

練車結束了,江水照例送人回家。

路上很安靜,只有後排的林陽和張西西在竊竊私語。他們本可以大聲說話的,只是一整天下來,車裏的氣氛很沉悶,壓抑得他們只敢小聲交流。

突兀的鈴聲響起的時候,把張西西吓得抖了一下。

張西西見楊梅接通電話,從後面狠狠瞪了她一眼。她覺得自己一直壓着聲音說話很委屈,可楊梅一開口就是正常音量,她心裏不平衡。

電話是李豔的離婚律師打來的,這個律師姓鄭,是楊梅的朋友。鄭律師在電話裏告訴楊梅,李豔找不到了。

楊梅不自覺地蹙着眉,正要詢問詳細的內容,聽那邊的聲音,鄭律師的手機好像是被人蠻橫地奪走,接着,楊梅就聽見另一個男人的聲音。

那邊大聲嚷嚷了幾句,楊梅的眉心蹙得更緊:“孫威?”

江水握住檔位的手指條件反射地動了動,他下意識地看了楊梅一眼。

楊梅所有的注意力都擺在電話上。

“李豔在哪?”楊梅問。

“……”

“你別和我扯些有的沒的,我就問你,李豔在哪。”

“……”

“不知道?呵,不奇怪,你根本不關心她,怎麽會知道。”

“……”

“行了,你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你把電話給鄭律師。”

“……”

“鄭律師,你們現在在哪,我過來,我們當面說。”

楊梅挂了電話,往窗外瞟了一眼,前面有停車的地方。她敲了敲車窗,說:“前面停一下,我有事先走。”

江水的車唰地一下從那個停車的位置飛過。

楊梅瞪着他:“不是讓你停下?”

江水沒看她:“你去哪,我送你。”

“不用。”楊梅抱着手臂,聲音很低,“你把我放路邊就行,我自己過去。”

江水沒接話,卻也沒停下。

楊梅好笑地盯着他木然的側臉,說:“江教練,你別忘了後面還有兩個。”

江水說:“我沒忘,我先把他們送回去,再送你去。”

楊梅:“我沒那麽多時間。”

江水:“很快。”

“兩個方向,再快也沒用。”

“你先說去哪。”

江水難得固執,楊梅拗不過她,同時覺得這時候再堅持下車也沒多大意思,她下車還得找車,指不定還是江水送她去比較快。

楊梅冷着臉看向窗玻璃,平靜冷淡地報了一個地址。

車速很快,江水把林陽和張西西送到家後就開去楊梅說的地方。

到地點後,楊梅很快下車:“謝謝,你可以先走了。”

她話說一半就走了,腳步很急,好像出了什麽大事。

江水熄了火,從車裏走出來,掏出煙來抽。眼睛離開了一會兒,再去看楊梅的背影,居然這麽快就找不到了。

江水把車丢在這裏,走到一旁的木椅上坐下。

這附近是個免費公園,綠化做得很好,江水坐下的木椅後就種着巨大的樹,茂密的枝葉垂挂下來,偶有被風吹下的落葉,飄到江水的頭頂,他什麽感覺都沒有,只是坐在那裏出神。

直到天色漸暗,江水手臂上被蚊子咬了幾個大包,他才從那裏起來,抓着癢回到車旁。

他一共抽了三支煙,但這并不是他等候的時間。因為他大部分時間耗在車內——他抽完煙,就坐回車裏,電臺裏播放交通路況。他仰頭靠着,出神地從車前玻璃看出去。

忽然叮地一聲響,江水的思緒被打斷。他拾起手機查看,是10086發來的短信。他沒細看,直接按了返回。

這時候他才曉得看一眼時間——距離楊梅進去已經過去三個小時,到現在她還沒出來。

江水略顯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又從車裏下去。煙盒被他掐得有點扁了,他下意識地又從裏面抽出一根,抽出來以後才茫然——他為什麽要把它抽出來?其實他根本不想抽煙。

他在原地磨了磨腳踝,幾乎就要奔進去找人。

可是他該去哪兒找?他根本不知道楊梅具體去了哪裏。

再等十分鐘,江水想,他再等十分鐘。

十分鐘過去,他拿出手機一看,才過去三分鐘。

不管了,江水直接撥通楊梅的號碼。

手機那頭的嘟嘟聲好像某種昭告,這麽平常的提示音在此刻給江水帶來很不一樣的感覺。他神經繃緊,一直到楊梅的聲音傳過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舒了一口氣。

“什麽事?”楊梅那邊很安靜,她的聲音也很平靜,只是略顯急促,仿佛并不打算和他長聊。

江水也沒想和楊梅長聊,他只是想确認她的安全:“你在哪?”

“我回家了。”楊梅停頓一秒後說,“你還在?”

江水沒回答,楊梅卻篤定了:“你怎麽不回去。”

江水還是沉默,楊梅就不繼續問了,她想她應該知道答案。

楊梅還想說什麽,身邊的李豔哼哼唧唧地醒過來,她匆匆道別,挂了電話。

李豔是楊梅找到的,找到後她立刻給鄭律師打電話報平安,但沒告訴孫威。她想,孫威是不配得到李豔的消息的。

楊梅把李豔接到自己家裏,給她熱了湯面,監督她喝下一碗後就催促她去睡覺。眯了一個多個小時,李豔自己醒了過來。

醒過來後,李豔的臉色依舊不好看,黃,暗沉。這是長期睡眠不良的表現。

楊梅忽然想起鄭律師在電話裏跟她說的話——

李豔這個人吶,和你是完全相反的。她外表看起來剛硬,其實內心很軟。她就像一只河蚌,擁有堅硬的殼以及綿軟的心。

綿軟的心。

楊梅揉了揉李豔的頭發,聽見她口齒不清地說:“我渴了……”

“渴了?”楊梅從床上站直,“我幫你去倒杯溫水。”

——直接走法律手段對她來說很殘忍。你不能讓她按照你的方法解決問題,她遠不如你那麽冷靜決絕。比起你習慣于快刀斬亂麻,她更像是一抔溫吞的水,潺潺細流,一刀切是剪不斷的。

李豔是性情中人,沒有你那麽理智的頭腦。

楊梅把水端到李豔嘴邊,輕聲道:“水來了,你坐起來些,我喂你。”

李豔看來是真的渴壞了,一杯滿滿的水一口氣就喝完了。

楊梅用指腹幫她擦嘴,李豔握住她的手,眼珠朝上:“楊梅,我很難過。”

“我知道。”楊梅緊握着李豔的手。

“我就是不想自己這麽痛苦,他們卻那麽快活……”

“……我知道。”

“太便宜他們了……”李豔咬了咬牙,淚光閃爍,“狗男女不得好死。”

楊梅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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