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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男人和上次那男人不是同一個男人了。
“嫂,怎麽回事?”
萬淑芬頭也不擡,端着個果盤就要往外走,江水沒讓,矮男人也沒讓。
她板着臉往回看,冷冰冰道:“松手。”
矮男人捏得更緊:“爽完就走?你這逼夠賤的。”
這矮男人說話相當粗俗,還帶着點口音,普通話也不标準,平翹舌音不分。這樣聽起來,更是不堪入耳。
萬淑芬臉立馬臭了,猛一用力,就把矮男人的手甩開了,惡狠狠說:“滾!”
“你他媽讓老子滾?”又一把抓住,萬淑芬怎麽也甩不掉,江水兩步上前,一熱水瓶晃蕩過去,開水灑出來,濺了那矮男人一手腕,燙得上面的黑汗毛全服帖了。
萬淑芬趁機走出去,他要去追,江水人高馬大地一擋,路全堵死。矮男人只好囔囔道:“賤貨!等着瞧!看我騷不死你!”
本來計劃吃了午飯再走,但這樣的情形,再也待不下去。
回去的路上很沉默,楊父小心翼翼看看楊母,楊母青着臉,遷怒似的瞪過去。
回到家後,江水就被楊母差使出去買菜。家裏都是自己人,她也顧不上克制什麽,一肚子火氣全蹦出來。
“這什麽人吶!楊國強,你瞧瞧!我們這是攤上什麽人家了呀!”
楊父默默看了一眼楊梅的表情,息事寧人地對楊母道:“行了,你少說兩句。”
楊母就像點了火的鞭炮,噼裏啪啦炸個不停:“這種人家能嫁?你看看他那個大嫂,一把大年紀了還勾三搭四!整個一狐貍精!我們家清清白白的,楊梅嫁過去那簡直就是……”
楊梅打斷她:“媽,我嫁過去又不會和他大嫂住。”
“你還想和他那個大嫂住啊?!你今天也看見了,這麽不幹不淨的……”
“我沒想和他大嫂住。”
“對!你連想都不要想!”楊母一拍桌子,啪地一聲,門鎖也開了。
江水買菜回來,就聽見最後一句。他站在門口沒動,楊梅立刻走過去,接過他手裏的菜,往廚房裏去。
楊父朝楊母使了使眼色,推着她的背去卧室裏。
廚房裏,楊梅翻開袋子一看,說:“你還買了條魚啊。”
“我去處理下。”江水把那魚袋子拎起,走去陽臺上。
楊梅跟着過去,他在水池旁駕輕就熟地清理魚肚子,她就饒有趣味地看着。
清風吹來,送過來一陣魚腥臭。
這個男人沉靜地幹着手上的活,仿佛那魚腥臭根本不存在似的。然而他黝黑的肌膚,冒出青胡茬的下巴,套着油乎乎圍裙的身軀,所有他不修邊幅的模樣,似乎都和這魚腥臭萬分合拍。
楊梅目不轉睛地看,竟覺得時光暫停。
忽地,她走上前,從背後摟住江水的腰。
江水頓了頓,也不敢拿手碰她:“別,我髒。”
楊梅不說話,也沒別的什麽動作。江水無可奈何,只好繼續處理那條魚,動作更小心些,省得濺到楊梅手上去。
“你太辛苦了。”楊梅說。
江水突然一愣,反應過來後沒什麽意味地笑了一下:“我現在就想着能安分地和你過日子,多賺點錢,好娶你回家。”
除了開車帶客,他還兼職別的活。大部分是體力活,他還年輕,有的是力氣。扛水桶、送報紙、替人搬家……幾乎把所有能賺錢的活幹遍了。雖然累,但拿的多——身體是辛苦的,精神卻是滿足的。
他笑着說:“楊梅,想娶你不容易。”
過了好一會兒,楊梅把他松開,重新站回去,靜靜地看他。
他說:“你就這麽閑?”
楊梅煞有介事地點頭:“對啊,這幾個月閑得快瘋了。”
“哦。”
幾分鐘後,他把魚沖洗一遍,完全幹淨了,才說:“那你找點事做。”
“找什麽事啊。”
“……”他想了想,提議,“織個毛衣啥的?算了,費眼睛,你還是去逛逛街——找李豔去。”
☆、難過的男人
李豔準時來接楊梅,正值周末,去服裝市場的路上很擁堵,一個十字路口,因為紅燈,停了三次。
“這些人就挑星期六星期天來買衣服,就不能換個時間嘛。”
楊梅看李豔一眼:“咱們不也一樣,下次我們換個時間好了。”
“我周一到周五都要上班,請不了假。”李豔說,“江水到底在忙啥,陪你都沒空。”
到商場後,人滿為患。這種人多的地方空氣不太好,摩肩擦踵的,逛起街來也是怪不舒服的。
李豔倒還好,倒是楊梅,懷着孩子,走了沒多久就吃不消了。
李豔看着她走幾步就要休息幾分鐘的樣子,聳聳肩說:“得!我們還是找個地方坐下吧。”
商場附近有許多餐館,李豔和楊梅進了其中一家。
環境還是挺小資的,據說老板是個臺灣佬,在這兒開店十多年了。
楊梅剛坐下就松了口氣,李豔就笑:“還是這裏舒服吧?你這個人啊,還是适合在這兒,那種擠得跟菜市場似的地方,你待不牢的。”
楊梅睨着她:“我現在懷孕了嘛,和以前不能比。”
“懷孕懷孕,你現在說話是三兩句都離不開懷孕!擱我這兒炫耀呢吧。”
楊梅噗嗤一笑:“有本事你也生一個去呀。”
說到這裏,李豔忽然沉默了。
她早就想生個孩子了,只是一直沒懷上。說孫威不夠努力吧,好像也不是,說她不能生吧,去醫院檢查,各方面指标都正常。
總是懷不上,李豔都快心灰意冷了。老天好像和她開玩笑似的,她這麽拼命想要的東西,怎麽也拿不到手。
她唉聲嘆氣,帶着點兒羨慕問楊梅:“你們是怎麽懷上的啊?跟我說說呗,我取取經。”
楊梅脫口而出:“我怎麽知道。”
“嘁,還藏着掖着舍不得說呢,小氣。”
“……”
楊梅是真不知道。直至今日,她也沒去回想過那天的情形。實際上,到底是哪一次種下的,她也想不太清楚,只是有個大概範圍——或許是那一天,他剛好沒帶套,也可能是那一天,姿勢比較方便懷孕。
現在李豔要她作為過來人發表演講,她肯定是講不來的。
但李豔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樣,又是一副她再不說點什麽就要絕交的模樣,楊梅毫無辦法,只好清了清喉嚨,憋出點什麽來:“大概……做的時候放輕松點,屁股墊高點,這樣受孕的幾率大。”
李豔不領情:“這些我都知道啊,試過很多次了。我還喝中藥呢!你就不能說點我不知道的。”
楊梅送她個白眼,故意道,“那你不如去拜拜送子觀音,去算算命,不行就叫大師幫你改命。”
“對對對,我幹脆找個大師算算。你都無心插柳柳成蔭了,我怎麽有心栽花花不開呢。”
“……”
李豔說風就是雨,看樣子是把楊梅的玩笑話當箴言了。楊梅正了臉色,按捺住躁動的李豔,說:“別胡鬧你,那東西信不得的。”
“不信則無,信則有。”
“有那閑工夫,還不如管好孫威。”
李豔靜下來,問:“你什麽意思?”
楊梅自知失言,想糊弄過去,可李豔追着問,無法,只好說:“你沒覺得孫威不對勁?”
“你直說。”
“江水帶客的時候,在黃金海岸看見孫威了。”
無需再說下去了,黃金海岸那種地方,明面上是KTV,實際上就是夜總會。況且,江水看見的畫面證據确鑿——男女衣冠不整地擁在角落裏親來摸去——只有不經事的孩子才看不懂其中的意思。
“李豔,你仔細想想,孫威是不是不對勁?你們為什麽始終懷不上,是不是孫威還不想要?”
李豔愣了愣,無辜又可憐。楊梅實在不忍,其他話一句都不多說,免得傷了李豔的心。楊梅是知道的,李豔原諒孫威,答應破鏡重圓,其實是抱着孫威能回頭是岸的幻想的。
可偷腥的男人哪裏會為了家裏的清粥小菜放棄外頭的山珍海味?偷過一次,嘗過甜頭,就會想要第二次、第三次。孫威絕不是浪子回頭金不換的人。
李豔的內心深處,或許是和楊梅想到一起去了。她軟弱,但不傻。又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踏入紅塵早就懂事了。
但為什麽是楊梅告訴她?一個快要結婚、懷了孩子,即将擁抱幸福的女人,悄悄和她說這些話,讓她的難堪和可悲更深入骨髓。
“李豔,孫威他……”
“你是親眼看見他怎麽樣了?”
楊梅沒反應過來,怔了一下。
李豔道:“我說,你是看見他摟誰了,還是親誰了,還是和誰上床了?”
“……”
“沒有吧?沒有就別亂猜疑。”
“江水不會撒謊。”
“怎麽證明呢?”
“……”
“沒法證明對吧?楊梅,我告訴你——寧可相信世上有鬼,也別相信男人的嘴。對,孫威是不誠實,但江水就一定誠實嗎?他從沒欺騙過你,從沒隐瞞過你,從沒對你有所保留?”
楊梅一聲不吭,看着李豔從座位上起身,嘩啦一聲,帶動桌椅移動。
“孫威怎麽樣,我心裏清楚。你別在我面前對我老公品頭論足。楊梅,我還喜歡孫威,所以你別再和我講這種東西,我不愛聽。”
四周恢複原先的寧靜,楊梅依舊待在原地。她手裏的大麥茶已經涼透,對面的那杯喝掉一半,剩下的一半平靜無波。
人走茶涼。
楊梅開始後悔,她好像太得意,以至于不知不覺中就傷害到李豔。她怎麽能忘記,李豔是外強中幹的女人,她所有的頑強不過是為了掩蓋內裏的柔軟。
而她卻像一根細而長的刺,從李豔潰不成軍的防守穿透過去,直指人心。
這樣不歡而散的結局,令楊梅感覺十分難過。走的時候忘記付賬,被服務員追着走。
她窘迫地掏錢遞給服務員,還沒找錢,就獨自匆忙離開。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落荒而逃。
比原定時間早了一個多鐘頭到家,家裏二老都不在,楊父聽說附近有戲班子來,就跑去欣賞國粹,楊母一個人在家待着無聊,果斷加入廣場舞的行列。
她想,這樣也好,她是該好好靜靜。安定的日子來得太容易,她都不由自主開始翹尾巴了。
這時候,門開了。進來的是江水。
“你怎麽回來了?”楊梅問。
江水在屋裏繞了一圈,有點急:“我車鑰匙呢?”
“找不到了?別着急,仔細找找,你不是都放在茶幾上麽。”
過了一會兒,楊梅瞄到報紙堆下的鐵質圓環,小指一勾,笑了:“江水。”
江水接過鑰匙,飛快地往門外走,楊梅在後面追問:“怎麽回事你?這麽急。”
他腳步驀地一頓,楊梅看他的背脊,仿佛是一面老牆,舊跡斑駁,就快要倒塌,只差壓死駱駝的那一根稻草。
不知時間滴答過去多少,伫立在那裏的男人垂着頭,低低地說道:“着火了。”
一路飛奔到鄉下。
消防隊伍已經在了,火光也在,這天風大,鄉下又都是樹,這大火似乎有借風蔓延的趨勢。
老房子身處火源中心,跑不掉,只得默默忍受。耳畔都是噼裏啪啦的聲音,有那麽一刻,江水仿佛聽見了這座老齡的房子向他發出聲嘶力竭的呼救聲。
這裏是他的根,是不明不白的他存在的證明。
再怎麽讨厭,他都不能舍棄這裏。難以想象這一天,一場大火氣焰沖天,将他過去的一切全部磨滅。
萬淑芬在火中長眠。唯一帶着他自幼至今的記憶的人不在了。
那團火卻仍舊沒被撲滅。什麽都不存在了,火還在。好像要把他的一切全燒幹淨才罷休。
這邪惡的火。
江水從車上踉跄地奔下,離火越近,他走得越慢。可始終沒有停下腳步——仿佛那大火對他有種強烈的牽引力,引着他一點一點往前走,一點一點往火裏走。
他這一抔江水,好似迫不及待地要撲進火中——當然,這麽大的火不會被一抔水澆熄,而這一抔水一定會在這烈火中死亡。
他繼續往火走,他的根在這裏,他的根在這裏……
“你瘋了嗎!”
楊梅的聲音劃破了他,他混沌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許多。
他被楊梅很用力地板過身體,面對面地站立,他低下頭,懵懵地看着那張焦急又憤怒的臉,那張臉漸漸松弛下來,又漸漸擡高——楊梅踮起腳,額頭貼上他的額頭。
他們閉着眼,在喧嚣的火聲中聽不見彼此的呼吸聲。
良久,江水喉結滾動,發出苦澀的聲音:“我嫂肯定被燒死了。”
楊梅捧着他的兩頰,望着他的眼睛,輕輕地說:“你很難過。”
他搖搖頭,嘴角抽搐似的勾了勾:“不。”
他一點也不難過,人死房塌,他甚至不會掉眼淚。他只是沒什麽力氣。
一直折騰到半夜,他們才回家。兩個人都是精疲力竭,倒在床上就睡。
窗簾開着,可誰也沒有力氣走過去,把它合上。
夜空是完全黑暗的,沒有星星,月亮很暗。還有幾片瘦白的雲。
風過雲動,好像海上卷起的浪花,花白花白,互相撞擊得異常猛烈。
楊梅猛地閉上眼,浪花卻還在她眼前不停地激蕩。
☆、不平靜的男女
這幾日,江水停下工作,忙萬淑芬的後事。鄉下的房子燒得烏漆抹黑,木頭斷的斷,爛的爛,完全不能再用了。
這座年老的房子,總算可以和土長眠。
家裏剩下楊家三口,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攪得他們人心惶惶。
楊父哀哀地嘆了口氣,楊母立刻拍了他一下:“別嘆氣,還嫌不夠晦氣啊?運氣全跑光了!”
過了沒多久,楊母自己倒嘆了氣。楊父一聽,馬上說:“還說我呢,你自己還嘆氣呢。”
楊母不住晃頭,老臉皺成一團:“不吉利啊不吉利,這場大火燒得太不吉利了。怎麽剛好是在這個時候呢,快結婚了,這麽一場火,真是……唉!”
楊父推了推眼鏡,皺着眉說:“別胡思亂想!你這是迷信!”
楊母拉了拉楊梅的手,問:“起火原因查出來沒?”
楊梅搖頭:“查不出來了,火太大,什麽都燒沒了。”
這幾天新聞上也在報道這場大火,死在火裏的萬淑芬,一個寡婦,似乎更為這場不明不白的火增添了詭異的氣氛。很快,各種版本的傳言在街裏街坊傳遍了。
楊母推測:“不會是惹了什麽仇家吧?那不完蛋了,哎喲,這婚別結了!”
楊父白她一眼:“又胡說八道你!能有什麽仇家?婦道家家,電視劇看多了!”說着,又瞟一眼楊梅,和顏悅色地安慰:“楊梅,別聽你媽胡說。她這個人就是疑神疑鬼,神經病吧。”
楊母嘴一癟,快要哭出來似的:“好你個楊國強,都什麽時候了,就知道說我,就知道說我!我這不是擔心嘛,要真有什麽仇家……哎喲,這不是要吓死人嘛。”
楊母一委屈,楊父又嘆了口氣。哄了楊梅還得反過來哄楊母,其實,他自己心裏也十分沒底。被女人一哭一鬧,更加不安。
這兩個老的一個哭一個唉聲嘆氣,看得楊梅也煩了。她捂着肚子站起來,沒什麽好氣:“行了行了,爸說得對,媽媽你就是電視劇看太多了。應該就是江水他嫂不小心,着了火又沒發現,火才越燒越大的。你倆別亂想了。”
“對對對,”楊父急點頭,“應該就是不小心……”
楊母聽了心裏稍微安慰了點,抹了會兒眼淚,忽然擡起頭,紅着眼睛道:“不行,我還是不放心。我這心啊,就跟什麽似的,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快跳出來了都。楊梅啊,你是不是該去醫院做檢查了?啊?到時間了吧?媽陪你去!”
給楊梅做檢查的醫生是李豔的姑姑,婦産科主任,在崗三十多年,非常值得信任。周三這天正好是她專家門診,楊梅提前打了電話,得到許可後,就和楊母一起坐車到了醫院。
門診忙得很,李醫生一個接一個不停地問診,楊梅她們走進來了,她也沒發現。直到楊母喊了一聲“李醫生”,她才從病歷裏擡起頭,忙裏抽閑地看她們一眼。
“哦,你們來了。”
楊母滿臉是笑,寒暄一句:“人這麽多的啊,很忙啊。”
李醫生客套地笑了一聲:“是啊,今天專家門診嘛。”
楊母呵呵笑着點點頭,一手推在楊梅背上,把她推到李醫生前面來,李醫生一看,指了指身後的一張小床,說:“那你躺上去吧。”
李醫生在楊梅肚皮上塗了耦合劑,用超聲多普勒聽胎心。
“嗯,胎心是好的。”
“啊?是好的?”
李醫生看了楊母一眼,肯定地确認:“對。”
“哦!那好的,那好的!”懸着的一顆心總算放下了。
“起來吧。”
楊母扶着楊梅坐起,眼睛卻還跟着李醫生走。李醫生重新坐回去看診,楊母望着她側面笑嘻嘻地問了一句:“李醫生,這樣就好啦?”
忙得頭也沒回:“嗯,好了。”
“哦。”
過了片刻,又從病例當中擡起頭,看着楊母:“那要不你們再去做個B超?”
楊母一聽,馬上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好的呀!”
“那我幫你聯系一下。”
“好的好的!謝謝李醫生啊。”
楊梅用紙巾把肚皮上的耦合劑擦幹淨了,剛站回地面,楊母就挽着她手臂壓着聲音道:“一會兒去做B超,做完就回家,家裏還炖着雞呢!那雞是你王阿姨拿來的,自家養的,漫山遍野地跑啊……晚上你多吃雞肉,多喝幾碗雞湯!”
喜笑顏開地看着楊梅肚子,一雙皺巴巴的老手充滿愛意地在上面摸啊摸:“補補身體,寶寶長得好!”
楊梅把衣服遮好,說:“那我給江水打個電話,叫他晚上早點回來。”
楊母說:“對!那雞很大一只,我們幾個人都吃不完呢。你快給他打電話去。”
江水接到電話的時候還在鄉下,挂了電話後就馬不停蹄地往回趕,去醫院的那條路上正好有個清真寺,周五是他們做禮拜的日子,街旁停滿了車,無論是人行道上,還是機動車道邊,都走着包着頭巾的女人和塗着香水的男人。
這一整條路,被這些做禮拜的外國人堵死。
江水的車擠在無數的車中間,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因為擁堵出動了四個交警,耳邊盡是車喇叭聲和交警的口哨聲。
他已經在紅燈前堵了快半個小時。這條路空的時候開車通行,也不過五分鐘時間。
眼見紅燈變綠燈,江水不管不顧地踩下油門,車頭剛剛出白線,就被迎面走來的交警攔下。
一陣刺耳的口哨聲由近及遠靠近,交警快步走到江水窗邊,把嘴裏口哨吐出來,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指點點:“你怎麽回事?讓你開車了麽!”
江水視線很平,落在紅綠燈上,說:“綠燈。”
“綠燈你就開?你沒看見前面堵成什麽樣了?能開麽!”
“我趕時間。”
江水不解釋還好,一解釋交警火氣更大。他在這指揮了一上午了,又累又渴,那些做禮拜的外國人無視交規,紅燈也過斑馬線,一大批人走過,斑馬線後的轎車貨車公交車,全都被擋下。
路口處于完全混亂的狀态,交警嗓子都喊啞了,這時候蹿出個江水這樣的,無疑是撞他槍口了。
那交警被氣得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江水這時候才看他一眼,竟然又重複一遍:“我趕時間。”
交警眼睛瞪得溜圓,旁邊豆大的汗珠滾下,聲音啞但依舊響亮:“就你時間是時間,別人時間都不是時間?退回去!”
手勢一擺,轉頭就要回路中心去。
江水瞄一眼後視鏡,剛才他往前沖了一點,這時候後面的車全跟上來,車頭挨着車屁股,粘得可牢了。
“退不回去。”
交警腳步一頓,回頭朝江水吼:“那就停着別動!”
又過了幾分鐘,江水仍舊堵在原地。他想棄車走,但這裏和醫院還有點距離,堵過這一條路,後面就會順許多。車行還是比步行更快,在這裏棄車是非常不明智的。
他心裏火急火燎,但卻毫無辦法。眼前是滿目的人流,他眯着眼睛看着,忽然猛然拍下方向盤,按在車喇叭聲,叭地一聲,震得人群都往這邊看。
“他媽的。”他咬着牙關,低低地咒罵。
到醫院,是正午十二點整。
楊梅還很虛弱,門被推開了,卻第一時間望過去。眼睛唰地亮了,又猛地熄了。
進來的是李豔,還穿着公司的制服套裝,大概是直接從公司趕過來的。
李豔甚至沒和楊父楊母打招呼,徑直往楊梅那兒去,一屁股坐上床,抓着楊梅的手問:“怎麽樣啊?現在你感覺如何?還難受嗎?啊?”
楊梅有氣無力地看了她一眼,目光移到她們交握的手上去。她想叫李豔輕點捏,疼,但這麽簡單的句子,她說出來都仿佛要費掉大半的力氣。
見楊梅欲言又止的模樣,李豔心裏別提多難過了。這張臉本來就白,這時候顯得更白,好像一張蒼白的、薄薄的紙,她一手指頭戳過去,就得把她給捅破了。
楊梅的手很冷——李豔的手很熱,這樣互相握在一起,更顯得她的手冷了。
李豔忽然想起幾天前,她和楊梅鬧得不愉快。孫威是怎樣的人,其實她們都清楚,只是一個藏在心裏,一個選擇點破。李豔完全贊同楊梅的話,卻陰陽怪氣地指責楊梅多管閑事。
她現在很後悔,仿佛楊梅今天受的苦,都是她李豔當日種的因。
“楊梅……楊梅……”李豔想說話,但怎麽也組不成完整的句子。
楊梅虛弱地擠出個笑容來,看着李豔,終于說:“你哭什麽?有什麽好哭的。”
“別哭了,我們楊梅現在聽不得哭。”
說話的人是楊母,看不過李豔一進門就哭哭啼啼,她還一肚子委屈和火氣呢,叫她往誰身上撒去?
“對不起對不起。”李豔胡亂地抹了抹眼睛,說,“我去找我姑姑。”
李醫生在辦公室裏,正和幾個同事一起剝文旦吃。擡眼見李豔沖沖撞撞地進來了,舉起手裏的文旦,說:“李豔,快過來,一起吃文旦。紅心的,可甜了。”
李豔看也不看那文旦一眼,沖過來的時候魯莽得很,一不小心還踩了旁邊寫病歷的醫生一腳,那醫生疼得“哎喲”一聲叫,扭過身來看。
李醫生眉心直皺,一把抓住李豔手臂:“跑什麽啊你?怎麽嫁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的,一點都不淑女。”
“淑女什麽淑女,都這樣了我還淑女!”李豔急了,說,“姑姑,都什麽時候了,你怎麽還吃文旦吃得這麽高興啊!”
李醫生繼續慢條斯理地剝皮,間或擡頭看李豔一眼,道:“我怎麽就不能高興地吃文旦了,剛做了幾臺剖腹産,累得很,我現在休息一下,吃點水果高興高興怎麽了?”
李豔還想說什麽,但很快就剎住車。
是啊,楊梅是她李豔的閨蜜,卻和姑姑沒半毛錢關系,她急得要哭,卻沒可能讓她姑姑也跟着着急。
她抽了幾下鼻子,靜下心說:“姑姑,我問你,楊梅是怎麽回事。”
李醫生頭也不擡:“脊柱裂,做B超查出來的。這種畸形兒就算生出來也活不下來,肯定要引産的。你那個朋友人宮分離很幹淨,現在虛弱是正常的,多養養就好了。沒什麽好擔心的。”
☆、“柳暗花明”的男人
“脊柱裂,由于先天性的椎管閉合不全,在脊柱的背或腹側形成裂口,可伴或不伴有脊膜、神經成分突出的畸形,臨床上此種畸形十分多見,在普查人口中占5%~29%……”
“楊梅孩子的情況比較嚴重,存活幾率極低,因此選擇引産。”
李豔從醫生辦公室出來,腦海中全是混沌的東西。她姑姑專業性極強的解釋在她耳邊不斷回響,最終只刻下血淋淋的“引産”二字。
她腳步虛浮地走至楊梅的病房,極不留神,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小護士。
病房門虛掩,李豔靠着門邊的牆壁,不敢走進去,害怕一看見楊梅慘白的臉頰就又忍不住要哭。
四周很安靜,這種安靜在這時更平添悲傷。
楊母在洗手間內洗蘋果,用自帶的毛巾擦幹淨了,又用刨子削皮。削着削着,手沒拿牢,那只圓滾滾的蘋果就砸在了地上。
她沒去撿,一動不動呆呆地望着。身後楊父聽見響動走進來,話還沒說,就聽見楊母發出一聲哀長的嘆息。
“行了,別難過了。”楊父輕撫楊母的背脊,說着安慰的話,自己心裏又難受起來。吸一口氣,又說:“我再去拿個蘋果。”
“別拿了,不想削了。”
過了一會兒,依舊背着門站着,先是斷續的抽氣聲,漸漸轉為嗚嗚的哭聲,最後哭聲又消失了。在鏡子裏,楊母緊閉着眼,張大着嘴的樣子看起來異常悲恸。
“憑什麽呀,我女兒憑什麽就受這種苦呀?命都要痛沒了……”
楊母把聲音壓得很低,這句話楊父耳朵聽得模模糊糊,心裏卻明明白白。
楊梅引産十多個小時,宮口從一公分漸漸張開,一直到十公分。她躺在雪白的床單上,瘦長的身軀一點一點蒼白下去,仿佛和白色的病床融為一體。
她疼得要死,卻一聲都不叫。咬得牙齒都打顫了,一張臉冷汗淋漓,活像從水裏撈上來的一樣。
那一刻,楊母差點跪下來拜天,只祈禱時間走得快一點,女兒的痛楚能輕一點。
引産結束的時候,看着幾乎是奄奄一息的楊梅,楊父楊母皆是心如刀絞。他們在楊梅面前不敢哭,只躲在走廊盡頭的公用衛生間偷偷抹眼淚。
楊父背對着楊母,腳卻像黏在地板上似的,這時候怎麽也走不出去了。聽到身後壓抑的哭聲,他的眼眶也跟着酸了。
但他不能哭,身邊兩個女人,一個還很虛弱地躺在病床上,另一個哭得聲音都不見了。他是這裏唯一的男人,怎麽敢哭?
于是狠狠擦擦眼睛,轉過身,揉着楊母的肩膀安撫她的情緒。
兩個老人的年紀加起來百歲了,短短兩天,仿佛蒼老了許多。他們的脊背是彎曲的,像蝦米一樣,只是看着這樣蕭條的背影,站在門外的李豔就鼻子發酸。
不敢再繼續看下去,逃似的沿着牆一路快走。
轉彎處開了一扇門,是樓梯口。
李豔走到那裏,還沒緩一口氣,就差點撞上跑過來的男人。定睛一看,是江水。
他應該是走樓梯來的,這裏是九樓,爬上來夠嗆。
大冬天的,李豔看着他滿腦門子的熱汗,心中卻不為所動。這時候看他,平白無故生出幾分記恨。
李豔說:“終于知道來看看你老婆孩子了?”
江水重重喘氣,看了她一眼,從她側邊繞開。李豔咽不下氣,迅速地抓住他的臂膀,指甲很長,掐進他硬邦邦的肌肉裏。
江水蹙眉回頭:“幹什麽?”
“你這時候來有什麽用?最難熬的時候都過去了。我問問你,楊梅在引産的時候,你在哪兒?”
他眯着眼睛,仿佛在思考,又仿佛不是。總之這時候李豔根本看不懂江水的情緒——他像一片處在黑夜裏的大海,海底多少暗潮湧動,誰都不清楚。
“我并不知道。”他咬緊腮邊,一字一字地擠出來:“剛才我才接到電話。”
“他們沒告訴你?”
“……”
李豔不說話了,她把手漸漸松開,看着江水的眼神中帶了一絲憐憫:“你也真可憐……”
江水驀地看向她,道:“你說什麽?”
“沒什麽。”李豔說,“你去看看楊梅,我看她臉色還很差。”
江水快步疾走,很快找到楊梅的病房。
他在門前定了一下,手剛搭上門把,門就被楊母從內打開。
兩人對視了短暫的片刻。
“阿姨。”
楊母嫌棄地板着臉:“你別叫我阿姨!”
江水低下頭,臉上表情難辨:“我想進去看看楊梅。”
“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
楊母本來是打算出來接壺熱水,這時候水也不打算接了,啪一聲,兇巴巴地把熱水瓶子擲在地上,往後退一步,就要把門關上。
江水反應快,長臂一伸,掌心死死覆蓋在門邊,扇動的門驀然停止。
楊母的力氣肯定不如江水的大,她用蠻力掰了幾下門口,怎麽也撼動不了江水的力量,火氣一下子就上頭了:“幹什麽你?啊?造反啊?”
“沒。”他沉沉道,“讓我進去。”
“別進去了,楊梅在睡覺。”
他手下力道松了松,伸長脖子往裏看了看。
楊母霸道地一攔:“你別吵醒她。”
“我不會吵醒她,我就是進去看她一眼。”
楊母極不友善地輕嘲一聲,說:“你走吧,我不會讓你看的。”
江水滿臉訝然,這副神情,越發看得楊母心裏恨:“我女兒現在這個樣子,都是你害的!”
他咬了咬牙關,沒說話。
楊母說:“我看小孩子畸形就是遺傳!是你遺傳的!”說到這裏,她更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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