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幾天時間匆匆即過。

方町已經将合同發到郵箱裏,隋心拿給于斯容過目過,于斯容請律師看了确定沒有問題,和方町的合作就此達成。

一轉眼,就到了請柬上的日子。

隋心思來想去,決定穿一襲深色的小禮服出席,款式顏色既不會太搶眼,又不會顯得不重視。

臨出門前,隋心和秦朔通過氣,秦朔告訴隋心,幾十桌酒席,男方親友只有兩桌不到,隋心就被安排在其中。

隋心聽了,不免唏噓,早就聽說方萬忠破産之後,大多數親戚都借過錢給他,後來因為方萬忠癱了無能力還錢,也撕破過臉,還是後來方町一點一點填上這個無底洞,但也因為這件事和這些親戚劃清了界限。

隋心打車來到酒店大門口,踏進大廳,就見西裝筆挺的方町和秦朔,一左一右站着,臉上各自挂着公式化的笑容。

從她這個角度望過去,金碧輝煌的宴會廳大門前,筆直的兩道身影,身着量身訂造的西裝,身上的每一處細節都拾掇的恰到好處,引薦賓客寒暄招呼時,兩人的目光時不時有交集,在不知內情的外人眼裏,只會以為這是一對兄友弟恭的小舅子和姐夫。

方町正在和一位客戶寒暄着,餘光瞥見一道黑色的身影,立在不遠處,轉瞬間,旁邊的秦朔就迎了上去,很快将他的目光遮住。

等他将這位客戶引入宴會廳後,再一擡頭,這才看到被秦朔擋住了大半個身子的那人,毛絨外套在她手裏拿着,上身着一件雪白色的短袖小貂皮,下面是一襲黑色的小禮服,款式是不容易過時的基本款,襯着一雙同色高跟鞋,身上唯一鮮亮的色彩,就是別在胸前的紅寶石碎石裝點出的造型胸針。

那胸針方町有印象,曾在美嘉的專櫃上擺出來過,出自隋心的設計。

只一秒停頓,他就邁開腿,向側前方移動,直到牢牢捕捉着彼端的目光,終于躲開了秦朔的遮擋,将來人盡收眼底。

秦朔背着身,單手插兜,不知說了些什麽,站在他對面的矮了半個頭的身影,笑了起來,眉眼彎彎。

這時,她才像是注意到方町,眼尾輕掃,望着他點了一下頭。

方町立在原地,背挺得筆直,直到她笑着走上來,擡起赤裸在外的一雙手臂,将一個小紙袋子抵到眼前。

方町勾起一抹笑,接過,心裏卻跳的比方才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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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桃花眼一眨不眨,看似漫不經心,沒有放過她臉上每一個細微表情,卻不知想捕捉什麽,是落寞,強顏歡笑,還是憤怒?

幾秒鐘過去,他才确定,他盼望的那些情緒皆無。

轉瞬間,那些情緒紛紛浮上他的心頭。

——

方町的笑容終于斂去:“我還以為你不會來。”

隋心擡眼,有些訝異的笑:“怎麽會,十幾年的友誼,我一定到。”

方町眉宇微挑,沒有接話。

這時,身後傳來“咔咔咔”清脆的高跟鞋聲,輕快而沉着。

隋心側頭望去,是春風滿面的秦媛。她一如既往地的挂着和煦的笑,窈窕的身材包裹在精心打造的禮服中,與生俱來的好條件加上幾分打扮和自信,無論出席任何場合都必然是全場焦點。

直到這一刻,隋心才恍然意識到,其實無論是外形還是氣場,方町和秦媛都是天生一對,他們甚至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夫妻相。

秦媛已經輕輕挽起方町的手臂,塗着蔻丹的手搭在那片黑色布料上。

“心心,你能來,我真高興。”

隋心依舊在笑:“恭喜,百年好合。”

說話間,秦朔已經走到隋心身後:“我帶你進場。”

隋心側首剛要說“好”,鼻息就被強行灌入一抹頗有侵略性的香味兒。

秦媛毫無溫度而骨感的懷抱,迎了上來,摟住隋心的肩膀。

太過突然,令她下意識抗拒,卻又即刻命令自己不要掙脫,與秦媛錯開身子時,再度撐起微笑,擡眼間望向那雙桃花眼。

——

宴會廳裏,衣香鬓影,一對新人的社會關系幾乎全擠在這間可以容納一千人的宴會廳裏。

隋心被安排在方町親朋的首桌,四處張望時,還能見到學校裏的一些老師同學,她和他們打了招呼,氣氛無端端陷入尴尬。

隋心知道他們在想什麽,無非就是曾經傳過緋聞的師生關系,如今一個成了人中之龍,一個還眼巴巴的跑來獻上祝福。

所以雙方并沒有過多交談,隋心很快回位。

同桌的四五個人沒有一個認識的,不知是方家的親戚還是誰,又坐了十幾分鐘,隋心起身走向洗手間。

女洗手間一向是八卦集散地。

隋心剛打開隔間的門走出來時,就聽到站在洗手池前兩個女人的對話。

那些聲音裏透着譏诮,透着鄙視,強行入了她的耳。

“知道嗎,男方那邊就兩桌人。”

“我聽人說了,好像這次來的都是女方那邊的關系,還有媒體啦還有卓越的大客戶啦。我還聽說,男方家裏以前也是這行挺有名的,怎麽來了這麽點人?”

“哎,破産了呗!就是前些年很牛的那個方家啊!”

“啊,就是那個方家?”

“哎,人走茶涼啊,聽說那個方萬忠一破産,老婆就跟他離婚了,他跟身邊所有親戚朋友都借了錢。後來這事傳開了大家才知道,原來他是借了高利貸,那些錢連利息都不夠還的,而且沒倆月就半癱了,留了一屁股債給兒子。再後來,就多虧秦家這位大小姐幫了忙,要不然父子倆準得一起跳樓自殺!”

“哦,原來是這樣,那還真是挺可憐的。難怪男方這邊都沒來什麽人。對了,怎麽也不見方萬忠啊?”

“我聽說啊,一年前沒了。”

“啊?”

“有人告訴我,下葬那天別提多冷清了,總共就兩三個人去送。風光了一輩子,走的時候這麽冷清,真是……”

沒了?

下葬……

隋心有些晃神,努力回想着一年前大概是什麽時候,卻一下子什麽都想不起來,按照日子推算應該是她和方町剛剛分手之後。

五味雜陳的情緒一股腦的湧了出來,她捏了捏掌心,很快打開水龍頭,沒有調熱水,冷水刺着皮膚生疼,從背脊上泛出顫栗,急速竄向四肢百骸。

等她擦了手,從化妝包裏拿出米分底補妝時,那兩個女人談的更加起勁兒了,不知何時已經說到了現在時。

“哎,人經歷過這麽大一場變故,有幾個不變的呢?現在大家都在傳這個方町做事有多狠,以前有過過節的那些人,好像只要逮着機會就往死裏整,還讓人抓不到把柄。到底是從爛泥壇子裏爬出來的,自己不幹淨了,也要拖別人下水。不過要不是這麽心狠手辣,也不會這麽快翻身。”

“可我聽說,是秦家小姐一直幫着他,才站住腳的。”

“切,秦家确實是卓越的大股東,可卓越又不是秦家開的,前兩年秦家在卓越的地位據說還挺危險,要不是這個姓方的做了點事,秦家怎麽能有今天的地位?以暴制暴,用明的手段是行不通的……我還聽說啊,姓方的和當年那幾個高利貸,還合作了一把。”

“啊,不會吧,那些人不是害了他爸嗎?”

“就是說啊,仇人都能合作,幸好他爸死了,要是還活着,還不得氣得跳樓自殺!”

“他爸都癱了,下地都夠嗆,跳什麽樓啊!”

“哈,也是啊。”

“咣當”一聲,清脆而突兀,吓了那兩個女人一跳。

兩人握着胸口望過來時,只見另一邊水池前站着個身着黑色小禮服的纖細身影,白皙的臉上嵌着一對大眼睛,正透過鏡子死死地盯着她們。

她身前的水池裏,米分盒已經摔成兩半,米分餅浸在水裏,米分塊四碎。

兩個女人一驚,面面相觑幾秒。

一個小聲說:“認識的?”

一個說:“噓,好像是男方那桌的……”

聞言,隋心已經轉過身,走向她們,擡手從挂在牆上的紙盒中抽出兩張紙,仔仔細細的擦拭每一根手指,目光卻分毫沒有從她們臉上移開。

然後,将紙團成一團,扔進旁邊的金屬制紙簍,蓋子在上面翻滾着,吱呀兩聲停了。

一個女人拉了拉另一個女人,示意離開。

只是門板剛剛打開,就聽“啪”的一聲,被一個白皙的手掌硬生生合上了。

其中年紀較大的女人,板起臉:“你要幹嘛?”

隔了幾秒,隋心笑了一下:“說話這麽惡毒,小心報應反噬。你們什麽時候跳樓很難說。”

那眼神冰冷而兇狠,黑白分明的眼底,透着幾道血絲。

距離比較近的女人,正撞見那眼神,立刻倒吸一口氣,臉色森白。

下一秒,門板就被豁然拉開,咣當了幾下,又合上。

隋心已經走了出去。

——

隋心不知自己是怎麽走回宴會廳的,那寬敞而綿長的走廊,似乎比方才來的時候更加遙遠,鋪在地上的地毯變得很軟,冰冷的雙腳踩上去,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她的手指在顫抖,極力握着拳,将指甲扣進掌心裏,膈的刺疼,才稍稍找回了一點理智。

若是小時候,她大概會更直接更原始的表達出來吧。

不知是不是因為長大了,學會後怕了,戒掉了沖動,到頭來竟然只是撂下一句狠話。

宴會廳裏人聲越演越烈,充斥着衣着光鮮的賓客們寒暄的聲音,充斥着商業交流和關系攀附,大多數人臉上都帶着面具,清一色的畫着虛僞的笑。

隋心直勾勾的望着眼前一幀幀畫面,那些細碎的片段卻有機可乘的擠入腦海。

午後,寧靜慵懶被蟬鳴戳破。

鐘銘騎着單車,她斜坐在後座,一手拎着一袋子水果,一手勾着他的腰。

他身上的t恤已經濕透了,貼着那精瘦的線條,印出肌理和紋路,她勾住他的手臂也是濕濕的。

她想拿紙巾給他擦汗,但是稍一松手,身體就會搖搖欲墜。

他在前面說:“別動,再堅持一會兒。”

沉悶的夏日,也随着單車的速度帶起了粘膩的風,拂過他的t恤,滲入她的鼻息,是汗味合着洗衣皂的味道,那是屬于蓬勃年輕的味道,是糅合着男性荷爾蒙的味道。

十幾分鐘後,他們來到方家新買的別墅。

一身清爽的方町前來開門,将他們迎了進去,撲面而來的冷氣,将每個舒張的毛細孔都封上了,汗水被凍住,泛起一陣顫栗。

他們這才長長透出一口氣。

方町痞痞的笑,勾着鐘銘的肩膀小聲說,最近又搭上了哪個學校的校花。

鐘銘發梢有些濕,聽着,挑眉淺笑。

直到圍着圍裙像是老媽子一樣會張羅的方萬忠,捧着一盤冰涼的西瓜出來,笑的臉上一道道褶子,招呼他們吃瓜喝飲料。

然後,方萬忠催促鐘銘去屋裏洗個澡,換件方町的t恤再出來吃飯。

可是沒說兩句,方萬忠又一拍腦門,想起來爐竈上還炖着魚,又沖進廚房。

方町是他們所有人中第一個住上大房子的,剛搬進去時,他隔三差五的就招呼一群狐朋狗友來家裏聚會,後來膩了,加上家裏丢了兩件擺設,才戛然而止。發展到最後,就只有放假時,鐘銘抽了空騎車帶她去,直到幾年後他們去了加拿大。

方家的別墅,後來隋心路過時也見過,好像已經賣給某個做美容的商戶了,門口挂着巨大的廣告牌。

她定定的站在路邊看了很久,離開時心裏是一片蒼涼。

——

回座後,隋心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約莫十幾分鐘,周圍的桌子陸陸續續迎來了貴客,她的手腳已經沒那麽涼了,感覺臉上褪去的溫度也漸漸回來。

她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再擡頭時,正看到那兩個女人坐在相隔幾桌的位置,竊竊私語,時不時望來一眼。

眼神在空中對撞,隋心眯了眯眼,那兩個女人立刻背過身去。

身邊的空位,在這時突然拉開,進而融入一股強大的存在感,卷着淡淡的涼意。

熟悉的氣味,侵入鼻腔。

隋心在意識到是誰時,目光已下意識的迎了過去,眼底的憤怒還來不及收回“怎麽這種表情,像是要吃人。”低沉的嗓音徐徐響起。

她放在膝蓋上的手,被一只溫熱的大手包住,用力握着,粗粝的指尖拂過上面的素圈。

方才被拎起來的情緒,瞬間塵埃落定。

高大的身軀,即使坐着也高了她一截,另一只手搭在桌沿,手裏玩着一個金屬打火機,發出清脆的響音。

隋心知道他沒有煙瘾,但是有些場合需要他來上兩根,商務談判時,身上必定會揣個打火機和一包煙。

隋心下意識回握他的掌心,輕輕摩挲着他掌心的繭子:“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下飛機。”

他微微垂眼,泛起一抹笑,眼底有藏不住的疲倦。

“按照計劃,應該是明天回。不過今天這個日子,怎麽都得趕回來。”

那雙黑眸仔細的在她臉上游移。

“剛才怎麽了,跟誰生氣呢?”

隋心扯了一下嘴角:“很明顯麽?”

他無聲輕笑,閉了一下眼,兩排睫毛蓋過眼下的青色。

那樣的目光深不見底,又仿佛近的可以觸及,如星空,如夜海。

隋心終于招架不住,小聲說:“剛才我聽說了一年前方叔叔的事,你知道麽?”

頓了一秒,手上的打火機,落在桌面,發出悶響。

他垂下眼,應了一聲,有點鼻音:“那天我去了。”

話音落地,再無下文。

隋心沒有追問,只是望向他堅毅的側面,那雙眸子望着遠方,不知想什麽,但他的手卻越發用力。

——

方萬忠臨終前,方町只打了一個電話,叫鐘銘來。

鐘銘來了。

病房裏,方萬忠躺在那兒,一左一右站着兩道年輕而健壯的身影。

兩人矮下腰,坐在他身邊,一人握住了他一只手,指節泛白。

方萬忠說話很艱難,斷斷續續的囑咐方町,別叫太多人來,他想安安靜靜的走。

方町應了。

鐘銘手上越發用力,卻絲毫感覺不到方萬忠回握的力量,他的手有些涼,有些抖,那抖動不是因為恐懼死亡,而是不由自主的生理反應。

幾分鐘後,方萬忠開始大小便失禁,那抖動變得劇烈。

守在床沿的他們,按着他的身體,想去穩住什麽,卻徒勞無功。

小時候聽老人說,人在來到這個世界上時,是幹幹淨淨的,離開時也要幹幹淨淨,所以會将體內的一切污垢排出去。

不會兒,那抖動開始變弱,細微的,直至安靜。

幾秒停頓,嗚咽聲從鼻腔中發出,壓抑的,頹然的。

也不知是他的,還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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