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玫瑰耳釘3
(三)陰謀暗藏
已是接近午夜。一個身影鬼鬼祟祟地出現在四方街尾的一間醫院旁邊,四下張望着,确認沒有人跟蹤,便悄悄地走了進去。
她沒有看見的是,在不遠處,另一個人正抱着雙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身影,也跟着走了進去。
馮薪朵已經跟了陸婷有一會兒了。剛才從餃子店出來,她沒費多大的力氣,便發現了陸婷逃走的軌跡。然而馮薪朵并沒有立刻沖上去截住她,卻悄悄地跟在了後面。本來她以為陸婷會徑直回到自己的住處,這樣她就能知道對方的據點,以後也好找人;但沒想到的是,陸婷認為自己擺脫了馮薪朵以後,第一個來到的地點,卻是這家醫院。
馮薪朵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看見陸婷輕車熟路地去了走廊盡頭,徑直進了一間病房。待了片刻之後,又出來了,跟着一名面色嚴肅的醫生。馮薪朵趕緊躲起來,然後聽見了陸婷與那醫生的對話。
“這個月的費用我馬上就能搞定。”陸婷的聲音一改此前的張揚無謂,居然有了幾分懇求的意味,“請你再寬限幾天吧。”
那醫生嘆了口氣,說:“住院費可以不着急,但手術等不了。現在老人家的情況并不好,越早手術就越少一分危險。”
馮薪朵悄悄探出個頭來,看見陸婷緊皺眉頭,咬住了嘴唇,低下了頭。馮薪朵心想,難怪這人一直在想方設法地搞錢,原來是有個需要照顧的病人。
她再看過去的時候,發現陸婷已經擡起頭來,眼睛裏閃爍着堅定的光。“我會搞定的。”她很幹脆地說,“手術的準備工作可以開始了。需要多少錢,我一定能付得起。”
然後她開始與醫生讨論手術的細節,聽着醫生的叮囑,不住地點頭,表情嚴肅又認真,似乎在努力把所有的細節記在心裏。馮薪朵看着她,很懷疑她是不是真的有辦法交上這筆價格不菲的手術費,雖然這人看起來倒是很自信。
但是等醫生點點頭離開後,馮薪朵看見陸婷身體一軟,靠在了牆壁上,眼睛裏閃過了一瞬間的迷茫和無措。她慢慢地彎下腰來,用兩只手捂住了臉,發出了一聲長嘆。有那麽一瞬間,馮薪朵以為她哭了,但實際上沒有。很快,她擡起頭來,眼睛裏又恢複了那種堅定又樂觀的神采。
陸婷走出醫院後,馮薪朵繼續跟着她,果然,這次她走到了接近郊區的一排低矮的平房,拿出鑰匙,打開了其中一間的門,顯然這裏就是她住的地方了。馮薪朵眼睜睜地看着她走進去,從窗戶可以看見亮起的燈光,那燈光亮了很久很久。她本來可以徑直走過去敲門,或者幹脆直接闖進去,但是她卻猶豫了。
如果是以前,按照她的性格,肯定在醫院就把對方拿下了。在學校的時候,馮薪朵就以冷靜和理智著稱,她的情緒很少會有大的波瀾,也從來不會讓感情影響自己的判斷。但顯然,眼前這個女人的身上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仿佛觸動了她內心那根并不敏感的神經,讓她不忍心用任何粗暴的行動對待她。
真是奇了怪了,究竟是因為什麽呢?是因為那雙靈動機警的小鹿般的眼睛嗎?是因為那個露着尖牙的可愛笑容嗎?是因為她人前的堅強和獨處的脆弱嗎?還是說,因為她看起來并不美好的身世,以及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大大咧咧的樂觀和痞氣嗎?
她就這麽猶豫着,眼看着那燈光熄了。大概人已經睡了,她想。這人今天怕是也經歷了無比折騰的一天,不如明天再來找她,也讓她好好休息一下吧。
馮薪朵正準備離開,卻突然嗅到了一絲奇怪的氣味,好像是什麽東西焦糊的味道。接着,她看見陸婷房間的黑暗中突然閃起了一簇不尋常的火光。然後她猛然意識到,糟糕,有事發生了。那房間裏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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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刻三步并作兩步往那房間的門那裏跑,剛跑了幾步,便看見一個黑影從側面一閃而過。“什麽人?!”她大叫,但那人已經不見了。她無法去追,因為此時房間裏的火越燒越大,而有個人還在裏面。她迅速沖到門口,對着那門的鎖眼處狠狠地踹了一腳,好在這平房的門鎖質量不怎麽地,一踹就壞了,門打開了。
馮薪朵沖了進去,發現那人此時仍然癱在床上,一動不動,而火已經從書桌那邊燒了起來,馬上就要燒到人了。
“怎麽都這樣了還不醒!”馮薪朵焦急大叫,沖了過去,這才發現,這人不是睡着了,而是昏過去了——陸婷緊閉雙眼,額邊還有血悠悠地流了下來,顯然是有人朝着她的頭重重地來了一下。
馮薪朵只能奮力把昏迷不醒的人背在身上,但是她的身材太瘦弱了,根本背不起來。沒辦法,只好又拉又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她才把這人從房間裏拖出來,一直拖到遠處的樹下。兩個人癱倒在草坪上。
午夜的冷風一吹,陸婷悠悠轉醒,看見眼前一臉煙灰蓬頭垢面的馮薪朵,先是吓了一跳,然後痛得捂住了腦袋。
“這是怎麽回事?”她一邊龇牙咧嘴地揉着頭,一邊擡頭疑惑問道,恰好看到了遠處正在熊熊燃燒的自己的家,頓時吓得說不出話來:“啊,這,這……”
馮薪朵此時已經累得直喘粗氣,沒好氣地說:“現在你也該說實話了吧?你究竟搜集了什麽情報,讓那些人不僅殺了師兄,還要把你也滅了口才罷休!”
陸婷一愣,立刻意識到,馮薪朵的推斷并沒有錯。她看着遠處的火光,表情逐漸凝重起來——她終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于是,陸婷輕咳一聲,坐直了身體,說:“這個事情啊,其實是這樣的……”
然而這時,馮薪朵突然捂住了她的嘴,機警地看了看四周,低聲道:“先去個安全的地方,然後我們再好好談一談這件事。”
“去哪裏啊?”陸婷一臉茫然。
“我的住處。”
在馮薪朵的宿舍裏,兩個人簡單梳洗了一下,換了一身幹淨衣服。陸婷穿上了馮薪朵的體能服,居然意外地合身。寬松的體能短袖和短褲套在她的身上,露出了纖細的胳膊和小腿。因為卸了妝,馮薪朵得以看到她本來的模樣:白,白到反光的那種白;瘦,瘦得讓人心疼的那樣瘦。即使是沒有妝容的修飾,她的五官也相當好看,兩只小鹿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轉着,機警地打量着馮薪朵宿舍裏的各種陳設。
馮薪朵看陸婷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用毛巾擦着剛濕漉漉的頭發。耳朵上的玫瑰耳釘已經摘了下來,一左一右,放在旁邊的書桌上。不知道為什麽,馮薪朵只覺得眼前這人散發着一種特別的少年感,讓她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
陸婷的目光在屋子裏轉了半天,終于轉回來,剛好碰上馮薪朵注視的目光,于是兩個人都有些微微臉紅。馮薪朵咳了一聲,表情嚴肅起來:“師兄讓你搜集的情報,究竟是什麽東西?”
陸婷把毛巾扔在一邊,在椅子上盤起了雙腿,微微皺眉,一本正經地說:“這個事情啊,說來話長。”
馮薪朵把另一張椅子拉過來,自己坐了上去,剛好與陸婷面對面,說:“你說吧,慢慢說。”
陸婷這才一五一十地講起來。原來她與程偉早在兩年前就開始有聯系,陸婷給程偉提供了大量關于黑幫活動的情報,也幫助他立下了不少的功勞。但之前的那些情報,大多是聚衆鬥毆、賭博、走私等等并不算很嚴重的案子,所以倒也沒出什麽大事。
直到最近一個月,程偉找她的次數突然頻繁起來。原來在此前他辦的一個小案子中,居然出現了毒品在C城流動的跡象。程偉如臨大敵,立刻将這個信息彙報給了上級,于是這案子便轉給了另外一個更有經驗的警官負責。程偉本來以為案子會順利查下去,但沒想到的是,這個案子迅速結了,上級宣稱流通源頭不在本市,已經移交別的轄區處理。然而程偉随後發現,C城的毒品流動卻越來越猖狂。他起了疑心,便決定自己開始調查。
由于C城黑幫活動猖獗,而毒品流通一般與幫派活動脫不了幹系,不太可能是單獨作案,于是程偉便找到了陸婷。陸婷是街頭萬事通,C城有那些組織,組織裏的人是什麽地位,組織之間又是什麽關系,她每一樣都清楚得很。程偉找陸婷,就是讓她留意幫派中與毒品交易可能有關的人員,并且給他列出一個相關的名單。
陸婷費了好一番功夫,終于将參與的人打聽了大半,雖然這名單可能不全,但至少能保證,上面的人一定都與毒品犯罪脫不了幹系。至于這名單究竟是如何獲取的,她輕描淡寫地帶過了,并沒有詳細說,但馮薪朵猜測,這過程一定不簡單,甚至可能還有很大的危險。
不過這想法她藏在了心裏,并沒有說,因為眼前的人并不像願意分享的樣子。于是馮薪朵問:“名單現在在哪裏?”
陸婷回答:“我之前去中轉點看過,已經不見了,應該是被程偉拿走了。”
馮薪朵不免有些失望,便又問:“那你還記得嗎?”
讓她喜出望外的是,陸婷撇了撇嘴,說:“當然了,我的記憶力很好的,我現在就給你再寫一份出來。”
陸婷伏在桌子上一筆一劃地寫名單時,馮薪朵靜靜地看着她。陸婷的眼神聚焦在紙面上,看起來很認真,眉頭時不時地緊皺着,顯然是在思考和回憶。她的一縷頭發懸在額前,伴随着頭的擺動,一下一下,有點擋住視線。馮薪朵突然間有種沖動,想要伸手把那縷頭發為她輕輕別在耳後,但是她忍住了這種沖動,只是看着她,像是欣賞一幅美麗又脆弱的畫。只是這人字寫得太難看了些,多少有點破壞了這畫的意境。
想到此處,馮薪朵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陸婷看她莫名其妙地笑,目光疑惑地挑了挑眉,但自己也笑了,露出潔白的小尖牙:“幹嘛,你笑什麽?”
馮薪朵趕緊收斂住笑容:“沒事,你寫吧。”但是停頓了一下,她忍不住還是問出了口:“你拿到這份名單,應該費了很大的力氣吧。”
陸婷沒有擡頭,依然在書寫,貌似很随意地答道:“是很難啊,有好幾次哎,簡直兇險,差點把命都搭進去呢。”
她這話說得雲淡風輕,但馮薪朵卻覺得心裏“咯噔”一聲。具體有多兇險,她想象不出,但想起昨日大排檔偷窺時,看到她手臂上的青紫傷痕,不由得想,一個追債的都如此兇惡,更何況是涉及毒品交易的罪犯呢?
于是馮薪朵又忍不住問:“你為什麽要做這麽危險的事情呢?”
這時陸婷擡起頭來,用不置可否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仿佛在看一個傻子:“要賺錢,要生存啊大姐!混街頭的,如果你不願意做某種工作,就只好尋個別的法子咯。”
“某種工作”是什麽工作?馮薪朵很想繼續問下去,但其實不問,聰慧如她,多少也能猜到答案。只是眼前這人如何流落街頭已不可考,也不好問,但聯系到她必須照顧的病人,那麽答案多多少少也就呼之欲出了。于是她沒有繼續問,而是看着陸婷,輕輕地說:“這麽多年,你一定很辛苦吧。”
聽到這話,陸婷手中的筆明顯停滞了一下,整個人好像僵住了。她沒有擡頭,但馮薪朵卻敏銳地感受到她低垂的眼睛裏,一定有了些什麽變化。果然,陸婷再擡起頭來時,雖然依然在笑着,眼睛裏卻明顯有了些霧氣,亮晶晶地閃動着。
但她嘴上還是笑嘻嘻地,貌似無謂地反問:“小警察,你知不知道,混街頭最重要的是什麽啊?”
馮薪朵不明所以:“是什麽?義氣?勇敢?”
陸婷煞有介事地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搖頭晃腦道:“都不是啦。”她笑盈盈地看着馮薪朵:“是求生欲。”
馮薪朵有些疑惑:“求生欲?”
“對啊。”陸婷笑道,“你明白嗎?就是那種,無論發生什麽事,無論有什麽難題,都一定會找到一種方法,生存下去,解決難題,即使會很痛苦,即使會違背一些原則。”
她看馮薪朵仍然一臉迷惑,便又補充說:“我就是一個求生欲最旺盛的人。即使到了世界末日,像我這樣的人,也會想辦法活到最後。”
然後她又說:“算了,這種事情,說了你也不懂啦。”
說實在的,馮薪朵可能并不完全懂。但是看着眼前這人輕快地哼着歌,在紙上專注地奮筆疾書的樣子,完全不像一個剛剛從火海死裏逃生的人。然後她突然覺得,好像有點懂了。
“喏,這就是那份名單。”陸婷合上筆蓋,把那張紙遞給馮薪朵。
馮薪朵拿過來簡單掃了一眼,都是些再平常不過的人名,她也幾乎都不認識。她突然想起了什麽,便把那張紙放在一邊,對陸婷說:“你答應師兄做這件事,是為了籌到做手術的錢吧?”
陸婷的臉色變了:“你怎麽知道的?”
馮薪朵尴尬地笑了一下,說:“你剛才去醫院,我都看到了。”
陸婷的臉色變化了一下,馮薪朵很确信自己看到一瞬間的憤怒和羞恥,好像是很不願意被她看到這脆弱的一面。但陸婷的表情很快便恢複了平常。她沒有正面回答馮薪朵的問題,只是淡淡地說:“無所謂,反正他已經不在了,這交易也作廢了。”
馮薪朵說:“你需要多少錢?我替師兄補上。”
陸婷一愣,然後笑了:“你是剛畢業不久的小警察吧?這筆錢應該是警局的經費中出,不是花自己的錢的。”
馮薪朵說:“沒關系啊,我有錢。”
“是啊,你有錢。”陸婷輕笑着,卻依然很幹脆地拒絕了:“等你能申經費再說吧。”
馮薪朵不死心:“那手術的事……”
陸婷打斷了她:“這是我自己的事,我會想辦法的。”
她拒絕得這麽幹脆和決絕,令兩人的談話無法再繼續下去了。馮薪朵張了張嘴,不知道該繼續說什麽,便顯得有些尴尬。她只好拿起那張名單假裝研讀,以此緩和尴尬的氣氛。
她再看那名單,突然覺得好像有點熟悉的地方,但是又說不上來是哪裏。就在這時,一道閃電突然在她的腦中劃過。等等,我好像遺漏了一個重要的信息。
昨天在大排檔上,她聽見陸婷和程偉的對話中,有這麽一句:“名單上有兩個人我不認識,不是組織的人。”
師兄當時的反應,很奇怪,看起來是那麽的恐懼,那麽的憂心忡忡,讓他無法繼續飯局,直接動身去處理這件事情。難道說……
馮薪朵立刻抓住陸婷的肩膀,急切問道:“你昨天說名單中有兩個人不在組織裏,是怎麽回事?”
陸婷被她吓了一跳,解釋說:“這兩個人名是我在偷聽一個小頭目打電話的時候聽到的,那個時候他們在商量一場毒品交易的接頭事宜,說是需要那兩個人的幫助,好像是提供什麽信息,具體我也沒聽明白。但既然他們提到了,那肯定就與案子有關嘛,我就記下來了。”
馮薪朵把那張名單放在她面前:“你能指出來,是哪兩個人嗎?”
“可以啊。”陸婷拿起筆,在名單上圈出了兩個人的名字。
馮薪朵看向那兩個人名,頓時覺得如同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來,渾身像是跌進了冰窖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冷汗都出來了。
那兩個名字寫着:“孫起方,周白”。
難怪剛才掃視名單的時候,她有那麽一剎那,覺得有幾個名字十分眼熟。
這兩個名字,一個是孫局,一個是小周。
難怪師兄會死,難怪線人會被追殺。內鬼就在警局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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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