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回到本市的第二天，魏巒就帶着禮物去看薇薇了。

他一進門，範予歌就看着他帶來的大包小包的東西直皺眉頭：“都說了讓你別買這麽多了……”

還沒等魏巒回答，薇薇就像個小炮彈一樣從裏面嗖地一聲彈了出來，差點直接撞在魏巒腿上。

“魏叔叔！”她頭上的兩根小麻花辮都一跳一跳地蹦跶着。魏巒笑逐顏開，直接把她抱了起來：“薇薇有沒有想我呀！”

“想！”她嘴上答應得嘎嘣脆，眼睛卻眼巴巴地盯着魏巒帶來的禮物。魏巒絲毫不以為忤，欣然抱着她開始清點自己帶過來的禮物——大多是吃的，還有一些閃閃發光的小飾品。其中一條粉水晶的瓢蟲項鏈是在小朋友中間非常時興的款式，薇薇之前在魏巒和範予歌面前提過，但并沒有說想要。沒想到魏巒這就記住了，直接從澳門給她帶了過來。

薇薇一看到就瞪大了眼睛，明顯喜歡得不得了，連聲讓範予歌幫她戴上。

“好漂亮啊！”薇薇興奮地叫着，“爸爸！可不可以給我拍照！”

“好——但是在那之前你應該先說什麽？”

薇薇愣了一下，然後馬上轉向魏巒，甜甜地對他笑：“謝謝魏叔叔！”

魏巒心花怒放，一臉笑意地看着薇薇站在鏡子前學出漂亮的姿勢，讓範予歌幫她拍照，拍好之後薇薇就歡天喜地地把照片發給相熟的小朋友們。魏巒也拿過手機，讓範予歌把剛剛拍的照片發給自己。

範予歌的神情還是顯得有些無奈。他看了薇薇一眼，薇薇正開心地跟小朋友聊天，于是範予歌轉向魏巒，小聲對他說：“你別她喜歡什麽就給她買什麽，這不是把她給慣壞了嗎。”

“那有什麽，”魏巒毫不在意，一雙眼睛仍然看着薇薇，表情滿是陶醉。“女孩子嘛，就應該富養着。反正她想要什麽我就能給她什麽，她也開心我也開心。女孩子嬌慣點沒什麽不好的。”

範予歌一時沒說話，再擡起眼睛來看魏巒的時候，鏡片下面那雙眼睛裏微微閃現出一絲冷光。

“比起她喜歡什麽就能給她買什麽，她更需要的東西還有很多。”

魏巒一愣，看向薇薇的目光頓時收了回來，看向了範予歌。範予歌推了推眼鏡，面無表情道：“比如，她更需要明辨是非的能力，不能覺得滿足了她的一切要求就是對她好，否則将來要是遇上什麽有名有利卻心術不正的男人，把她養成金屋裏的金絲雀她還覺得那是對她好呢。一點自我保護的能力都沒有，別說将來在社會上立足了，說不定命都保不住。”

魏巒立刻變了臉色，聲音也陰沉了下來：“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範予歌一點也沒有因為魏巒的變臉而退縮，反而直直看向魏巒，盯着他的眼睛說：“你喜歡薇薇、疼愛薇薇，我心裏非常感謝。但我是薇薇的父親，撫養、教育她的事，是由我來決定的，希望你不要過多幹涉我們的生活。”

魏巒氣得眉毛都豎起來了。這範予歌平時溫聲細氣的，沒想到怼起人來那麽會往人肺管子裏戳。他黑着一張臉低聲對範予歌道：“你現在倒是把你是薇薇的父親搬出來了？拿這個壓我？你是，難道我就不是了？”

範予歌從鼻子裏發出了一聲嘲諷的哼笑：“你是薇薇的父親？這話你敢在她面前說麽？”

魏巒被噎了一下，臉色更是難看。他眼睛冒火地瞪着範予歌：“怎麽？你這麽怕我跟她建立起父女感情？因為我送她東西、讨她喜歡了，你就擔心你在她心裏的地位會下降？擔心總有一天她會因為我對她更好、能給她更好的生活而不認你這個冒牌父親？”

“魏巒，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麽？”範予歌第一次直呼了魏巒的名字，鏡片之下射出來的目光既像是掂量，又像是嘲諷。

“你以為更好的禮物、更好的生活就會讓一個孩子離開她一直以來舒适生長的環境？你除了錢之外還能給她什麽？你能每天起床給她做早飯、為她梳頭發、送她上幼兒園嗎？能在周末陪她參加小朋友們之間的活動、帶她出去玩嗎？能每天哄她上床睡覺、給她講故事嗎？”

“你以為時不時來看看她、給她帶些她喜歡的貴重東西，就能做她的父親了？做父親遠比你想象得要複雜得多，而你，”範予歌毫不掩飾眼中的輕蔑，“你根本不會做一個父親。”

魏巒幾乎氣炸了肺。他的臉脹得通紅，卻偏偏被範予歌擠兌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為他知道範予歌說的都是事實。

他真的很喜歡薇薇，但他為什麽沒有把薇薇接回魏家，而是以“養在範予歌這兒更方便”的心态來處理薇薇的事，這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魏巒自己知道，現在的他的确無法養育薇薇。雖然範予歌說的那些事保姆也能做，但請一個保姆來做，跟現在範予歌做，又有什麽區別呢？反正都不是魏巒自己做，簡直毫無意義。

但他心裏知道是一回事，被範予歌這麽個比自己還小的小子當面指責是另一回事，要是能咽得下這口氣那也就不是他魏巒了。他眼中冒火，狠狠地瞪着範予歌，而範予歌也絲毫不讓半分。倆人就這麽無聲地僵持着，另一邊還在傳來薇薇和朋友歡快地聊天的聲音。

要不是薇薇在……

魏巒深吸了一口氣，冷哼了一聲，轉身就要離開這裏。

然而還沒走出兩步，就聽到範予歌在身後冷道：“你要在薇薇面前失态嗎？”

魏巒回過頭來瞪着他，諷道：“薇薇不是你女兒嗎？你怎麽跟她解釋是你的事！”

“真的？”範予歌挑起眉毛，“我跟她怎麽解釋你不辭而別，都行？”

範予歌語帶威脅。魏巒一頓，心中開始大罵範予歌陰險。這明顯就是在暗示他範予歌一定會在薇薇面前說自己的壞話，更要命的是能讓魏巒在薇薇面前擡不起頭來的事本來就很多，範予歌都不需要撒謊，随便拿個一星半點的出來說，都能讓魏巒在薇薇面前形象掃地。

範予歌見他猶豫，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對着房裏還在玩手機、一無所察的薇薇叫了一聲：“薇薇！過來。”

魏巒吓了一跳，瞪範予歌的眼神憤怒中夾雜着一絲慌亂。他要幹嘛？

薇薇蹦蹦跳跳地蹿到了倆人中間，擡頭看着範予歌。範予歌淡淡道：“爸爸交給你一個任務。爸爸要去做飯了，現在就只有你來幫爸爸招待魏叔叔了，你能做好嗎？”

“能！”小姑娘的聲音清脆可愛。還沒等魏巒反應過來，薇薇就拉着他的手坐到了沙發上，“叔叔你喝飲料嗎？爸爸做了酸梅湯，特別好喝！我去給你拿！”

“…………”還沒等魏巒反應過來，薇薇已經叫着“你等一下噢！”的跑去開冰箱了，而範予歌則直接進了廚房，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魏巒有些愣神。他氣還沒消，就被範予歌突然整的這出幺蛾子給繞懵了。這是什麽意思？都談崩成這樣了，如果按照魏巒以前的脾氣，這就已經到了用拳頭說話的階段了，沒有當場就揍範予歌是因為薇薇還在，不然他管你範予歌是薇薇的什麽人、是杜心怡的什麽人，先揍了再說啊！

可現在不是魏巒礙于薇薇在場、沒立刻揮拳就上的問題了，範予歌不光沒讓自己拂袖而去，反倒讓薇薇來招呼他？這是什麽意思？薇薇已經把酸梅湯端給魏巒了，魏巒仍有些懵然地接過來喝了一口，然後有些驚異地睜大了眼睛。這顯然不是酸梅粉沖出來的，而是自家熬制的。魏巒轉頭往廚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範予歌仍然在裏面忙活，從魏巒的角度一點也看不見他。

結果“薇薇招待魏巒”就變成了“魏巒陪薇薇玩游戲毯”。游戲毯本是給孩子玩的，魏巒超過一米八的個子陪小姑娘玩游戲毯可真是委屈他了，玩了不到一個小時他就腰酸背痛，這時候聽到範予歌在外面喊“吃飯了”的聲音都覺得美如天籁。

“你爸爸也陪你玩過游戲毯嗎？”洗手的時候魏巒問薇薇。薇薇點頭道：“當然啦！爸爸玩得可好了，叔叔你好笨！”說完就嘻嘻笑了起來。

魏巒看她笑得開心，禁不住也笑了。範予歌比自己矮一點，身型也瘦，但到底是個成年男人，縮起身子來陪女兒玩游戲毯想來也不是什麽舒服的經歷。再加上小孩子說話邏輯不像大人一樣清晰，颠三倒四的，陪孩子玩樂不光是體力活，也是腦力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魏巒算是體會到了這一點。

受了這半天累，魏巒倒是氣消了一半，但出來看到範予歌還是不免心裏冒火。範予歌正在把菜往餐桌上端，魏巒板着個臉落了座，可剛一落座他就被餐桌上的菜吸引了注意力。

鴛鴦蛋！

他很久沒吃到鴛鴦蛋了。這是他幼時幹媽的拿手菜，他特別喜歡，一陣子沒吃就會纏着幹媽要她做。後來他媽媽和幹媽鬧掰了，魏家又離開C城來了本市，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魏巒都沒再吃過這道菜，就算偶爾在餐廳點了，都再沒有在幹媽家裏吃的那種家常菜的香味。

魏巒恨不得現在就抓起筷子大快朵頤起來。

範予歌還做了香菇菜心、清蒸多寶魚、尖椒牛柳，屋子裏很快就萦繞着飯菜的香味。魏巒陪着薇薇玩了一會兒本來就餓了，對着這一桌子他喜歡的菜食指大動，面上卻還因為之前跟範予歌杠的那一架而板着個臉，範予歌落座了他也沒擡頭看看人家，似乎渾然不覺範予歌就是這一桌子美味佳肴的烹饪者。

“都坐着幹什麽？吃飯啊。”範予歌說。這一聲就好像發令槍一樣，魏巒和薇薇都是話音沒落就抄起筷子尖兒就朝着鴛鴦蛋沖了過去。

範予歌發出了一聲輕笑。魏巒耳朵有點發燙，但是他筷子上正夾着鴛鴦蛋呢，這時候也顧不上什麽好意思不好意思了，夾過來就咬了一大口。

他差點幸福地閉上眼睛。這味道和幼時幹媽做的鴛鴦蛋也不一樣，但已經是魏巒後來吃到過的最相似的了，而且範予歌做的似乎比幹媽做的更加好吃，外皮更酥，鮮香也更加濃郁。魏巒提起筷子就停不下來，一口氣吃了三個。對面範予歌一邊給薇薇夾菜一邊自己吃飯，還時不時看魏巒一眼，動作姿态都很是從容，哪像魏巒這副餓死鬼投胎的樣子。

“廚房裏還有湯，豬肚雞湯。”範予歌夾了一筷子多寶魚說。魏巒擡頭看了他一眼，正看見他向自己望過來，神色很是平常，顯然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豬肚雞湯……也是我愛喝的……本來還想繃着臉的魏巒吃人嘴短，只得含糊應了一聲。

這一頓差點把魏巒吃趴下。他很久沒有晚餐吃得這麽飽了，後面還喝了兩碗湯，直吃得腦滿腸肥。薇薇也吃得不少，嚷嚷着要下去找小朋友玩，範予歌看了魏巒一眼，說：“要不……下去散步吧？就當消消食。”

魏巒吃了這麽爽的一頓飯，已經完全不生氣了，只是臉上還放不下來。薇薇一聽下去散步，高興得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的，被範予歌點着小鼻子教育了一頓。魏巒看着範予歌一本正經地告訴薇薇吃飽以後不能亂跳，會胃病、會肚子疼，薇薇也乖乖地點頭說好的樣子，似乎被這種愉快而家常的氛圍傳染了一樣。

莫名其妙的，魏巒就也答應了下樓散步的提議。

樓下的小花園裏有滑梯、秋千和木馬，很多孩子都在這兒玩樂游戲。範予歌和薇薇顯然跟鄰居們都很熟了，薇薇一下樓就蹿到了一幫孩子們中間，開心不已。

範予歌把魏巒介紹成自己的朋友，倆人在小花園的外圍一邊看着薇薇和朋友們玩，一邊慢慢地散着步，時不時和一些跟範予歌相識的家長們打個招呼。倆人之前才吵過一架，現在并肩散步還一句話都沒有，魏巒覺得有些尴尬。還沒等他想出怎麽化解這種尴尬的氣氛，範予歌的聲音就從旁邊輕輕地傳了過來。

“不好意思啊。”

魏巒一愣，有些疑惑地看向了範予歌。範予歌走在他右邊，魏巒看過去的時候就看到範予歌微微低了低頭，抿了一下嘴唇，側臉上那個淺淺的梨渦顯現了出來。

“之前……我不是有意要指責你的，只是不想讓你總是買東西給薇薇，我怕把她寵壞了。”

“是我态度太惡劣了，對不起，你別生氣了。”

最後一句話的聲音軟得像是要飄在風裏。魏巒呆愣地看着範予歌，就看到範予歌抿着嘴唇看着他，似乎在從他臉上的表情探查他是不是還在生氣。

“你……”魏巒本來就沒在生氣了，只是有點尴尬，現在被範予歌這麽一道歉，他反而臉紅了。他有些窘迫地用食指撓了撓拇指，低聲說：“嗯……我，我本來也沒生氣。”

說完他就覺得這話一點說服力都沒有，白癡用肚臍眼看也能看出他當時肯定生氣了。但範予歌卻似乎沒察覺般，放松嘴角笑了出來：“那就好。”

側臉上的那個梨渦一笑就顯得更深了。魏巒盯着他看了幾秒鐘，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地轉開了視線。

“那你……以後別給薇薇買那麽多東西了吧。”範予歌說，“本來平時也什麽都不缺，你每次過來又給她帶那麽多東西……”

“也不光是給她的。”

“啊？”範予歌沒聽清，停下腳步來看着魏巒。

“給、給你也帶了東西，”魏巒快速地說，越說越感覺自己在臉紅，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臉紅什麽。“你到時候自己回去看看呗。”

範予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給我的東西？真的嗎？”

魏巒沒說話，轉過臉就自己往前走。範予歌愣了一下，随即跟了上去，嘴角一直勾着柔和的笑容。

“謝謝你啊。”

魏巒還是沒說話。

“你給我帶了什麽東西呢？”

“……什麽都有，吃的用的，還有…………筆。”

他說話的聲音悶悶的，而且越說到後面越小聲。範予歌沒聽清，魏巒就賭氣般提高了音量道：“一支鋼筆！”

範予歌笑了出來。魏巒走得更快了。範予歌幾步追了上去，一時間倆人都沒再說話。

“你送我鋼筆，我可以理解為你已經知道我是做什麽的了嗎？”過了一會兒之後範予歌這樣問道。

魏巒心裏驚了一下，沒想到範予歌這麽敏銳。

“……嗯，”他有些猶豫地點了點頭，“稍微了解了一下。”

背着人做調查并不算什麽光明正大的事，魏巒沒覺得自己這種行為多能擡得起頭。但範予歌好像并不怎麽在意，他笑了笑，說：“那你也該知道了。我雖然掙得不算多，但我的職業能讓我很好地照顧薇薇，也足夠讓她健康快樂地長大。你不用為她破費。”

“我買東西給她是因為我自己想買給她，不是因為她真的缺。”魏巒開口道，“我知道很多時候是我自己自我滿足，我會注意的，但是讓我什麽都不送她也不可能。”

範予歌怔了怔，然後放松了表情點了點頭，剛想說什麽時魏巒又說：“送你東西也是一樣。”

“我……看過你寫的小說，很好看，我挺喜歡的。所以才送你東西，不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

也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就已經克服了自己的尴尬恐懼症，現在魏巒直接對範予歌說這話，說出來感覺比剛才順當多了，一段話說下來魏巒眉毛也沒動一下。

反倒是範予歌，剛聽魏巒這樣說的時候鏡片下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随後立刻臉紅了，而且不光是臉，魏巒就這麽眼看着他從臉開始變紅，一直紅到耳朵脖子，最後順着脖子往下到衣襟裏面都紅透了，整個人像是熟了一樣，站在這兒就似乎微微冒着熱氣。

“謝、謝謝你……”範予歌有些局促地推了推眼鏡，笑容也不見了往日的溫和從容，而是顯得有些緊張。魏巒頓時來勁兒了，他在性子沉穩的人面前喜歡裝逼，但在這種頗為青澀的反應面前可就按捺不住耍賤了。他大着膽子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範予歌的小梨渦，就感覺到指尖一陣燙，範予歌也吓了一跳般抖了一下。

“你被人誇了會不好意思啊。”魏巒一臉頑劣地笑了起來，範予歌緊張地看了他一眼，擡起手用手背試了試臉上的溫度，然後低下頭，唯恐魏巒會說出讓他更窘迫的話，于是什麽都沒說就快步走開了。

魏巒沒心沒肺地笑着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