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胡謅

重門疊開, 直請到正廳。

有年輕媳婦趕忙回避的,有躲在角落裏指指點點的,亦有游廊上坐着的穿紅着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 飛奔進去報信的。亂哄哄, 叫賴大也暗自皺起了眉頭:往常聽他婆娘抱怨說後頭的丫頭越發沒規矩, 失了體統。賴大還不盡信, 以為是他婆姨看不慣大丫頭們副小姐的做派,心裏頭嫉妒才背後诋毀。今日一看,竟是像沒個章程管束似的。

賴大喝道:“亂跑什麽!一邊站着去。”一面賠上笑臉道:“仙師, 這邊請。”

登時眼花缭亂的場面就肅靜了, 賴大雖不常往後頭來, 可大管家的威風還是有的。

青陽子只目不斜視, 步履穩穩的一徑往裏頭去。

将過穿堂, 賈政已迎了出來, 借着挂在廊下的氣死風燈看這道人:霜雪一般的銀發, 其中不夾雜一點兒黑, 就連眉毛都是雪白雪白,發須茂密, 整整齊齊的箍在月牙冠中。賈政方見這頭銀發, 心中已信了三分, 猜度這位天師的年紀只怕已過耄耋之年, 只還這樣龍行虎步,殊為不易也。

一直到正廳亮出,賈政才看清這道人相貌, 不免不大吃一驚,這人竟真是鶴發童顏, 面龐紅潤光澤,只看這臉,說是三十許的年紀也叫人相信。他心道:世人常言這真神仙無不邋遢腌臜,可見不實,今日這位天師,才正有寶座道壇上供奉真仙的風姿。

因問:“道友在哪觀裏焚修?”

青陽子并不與他寒暄,冷道:“你家人口不利,速将那玉拿來我看。”

賈母本在屏風後頭,聽這道人言辭有如冰雪,很不好說話,怕賈政問的不祥不實,便起身要出去,鴛鴦看見,忙攙扶她。

“真人好。老身有禮了。”賈母看見青陽子形容,也吃一驚,忙問好。

青陽子臉上無別色,腳下卻一挪移,并不受賈母的禮。

賈母笑道:“原是我那小孫子撞客着了,不知真人有何符水?或是作法,只驅趕走纏住他的小鬼便罷了。”

賈母心裏雖已信了,只是多年的習慣改不了,一吐口就帶着試探的意思。

青陽子面色更冷,道:“若只如此,你們鐵檻寺的和尚就做的。也罷,你家既非真心求解,就此別過!”話音未落,已是毫不遲疑的轉身提步就走。

賈母和賈政都愣住了,萬想不到這道人性情如此之硬。

展眼之間,青陽子已出了正廳,賈政攔之不及,在後頭疾步追趕,賴大原是守在院落裏的,見這情形,忙跪地,攔住去路。

賈政好言好語,又把賈母疼愛孫子之心說的極悲苦,才叫青陽子稍霁。

賈母在廳堂裏才松一口氣。青陽子這樣不給留臉,賈政母子卻心悅誠服,越覺這是高人真性情。

賈母一面叫鴛鴦親自去把賈寶玉的玉拿來,一面還道:“他們出世的人,一心裏只有修行,人情世故半點都不放在眼裏,這般耿介,方是他們的好處。”

鴛鴦應下,又問:“不知請不請寶二爺來?”

賈母遲疑一下,才道:“罷了,叫他也來。先往太太屋裏住腳,若果然用他,在令他倒這邊來來不遲。”

鴛鴦剛出後門往大觀園去,誰知登頭就碰上一行打着燈籠的人,遠遠的忙問:“是誰?”

卻聽裏頭一個熟悉的女聲,笑道:“鴛鴦姐姐,是我們。”

卻是襲人有心,她日日留心上院正房裏的動靜,想要再讨好老太太和太太。她見今日好幾撥人急報賈母,忙打聽清楚了,又放了一個小丫頭在當正的甬道上守着,果然等到了信兒。忙不疊催促賈寶玉穿戴妥帖了,她親自帶着幾個粗使的丫頭嬷嬷給送到正院裏來。

鴛鴦見是襲人和寶玉,便笑道:“老太太正要尋寶二爺前去呢。”

襲人推推悶悶不樂的寶玉,笑道:“我度量着,必然有這一遭兒。姐姐知道我們這好二爺,很不願意見那些神仙僧道,我只怕誤了事,趕忙央他換了衣裳過來,誰知還是耽擱了,倒煩勞姐姐出來找我們。”

鴛鴦看寶玉帶的人裏頭并無晴雯、麝月、秋紋這樣的大丫頭,唯有襲人一個顯眼的,便知道她意在求功勞,也不說破,只點點頭笑道:“老太太叫寶二爺先到太太房裏坐,許是不用勉強二爺去見呢。只把那寶貝給我,我奉到前頭去,看仙師怎麽說。”

賈寶玉擰着眉頭,方要說話,襲人忙拽他袖子,只得又忍下來。等襲人親自從他頸上摘下那玉,用自己的帕子包了,遞給鴛鴦,賈寶玉才又摔摔打打的洩憤似的往前面去。

襲人沖鴛鴦讪讪一笑,趕忙追上去,一面走一面拉住賈寶玉的手,不知道又說了些什麽。

鴛鴦以目相送,只覺得寶二爺待襲人大不如前,心下嘆了一回,自己往正廳交差。

廳上正難言尴尬,皆因青陽子絲毫無閑語。賈政敘了幾句閑話,也唱不下這獨角戲,只得住嘴,廳中原也只留有四人,王夫人還在屏風後面不适合出來,賈母賈政面面相窺,呼吸聲都可聞的。偏青陽子不入座,老神在在的半阖着眼,周身無一絲不自在。

鴛鴦進來,都被這情景唬了一跳,戰戰兢兢地的把玉呈給賈母。

賈母打開帕子看一眼,忙給賈政,賈政捧着遞給青陽子。

青陽子這才睜開眼,眼中精光閃現,接過那玉細端詳,卻對包玉的香帕十分厭惡的模樣,指頭尖都不碰觸,任由那繡着鮮豔桃花的帕子飄落在地上。

細看一回,竟皺起眉頭,道:“此物原已被沖克過,應是得了佛家高僧持頌,才複靈驗。只怕先前那位高僧必然警語告訴過你家,此物不可再被亵渎,如何不聽!”

不說賈母二人,就連王夫人也在後頭站了起來,驚異出聲:“真人竟知前事?”

賈母已深信,狠狠瞪了一眼屏風,複忙端着笑臉道:“那位大師确有說這寶玉不可再被污濁沖克,我家時時記在心上,只是真的并無濁臭沾染這寶貝。”

賈政也道:“小兒頑劣,雖近日有些呆木,卻也不像上次渾渾噩噩的厲害,病的人都不認。”

青陽子冷道:“這原是你家尚有些運道,有命貴過他的血親替他分擔了。只不過此子原本造化過人,是以損旁人十分才補他一分罷了,這般下去,什麽時候耗盡貴命的運道,什麽時候他就跟上回一樣了。你家如今諸事不利,亦有此緣故。”

賈母兩個大驚失色,都想起宮裏的元春來,現在想來,只覺得樁樁件件都能對上。怪道娘娘壞了龍胎,宮中卻無動靜,竟是替寶玉分了災厄不成。耗十補一,娘娘的運道盡了,可不就是說龍胎難保,若龍胎和娘娘不保了,寶玉無人分擔,也完了?

賈母幾乎站不住腳,連王夫人,也顧不得許多,忙忙的奔出來,給這道人跪下,央解。

青陽子卻未躲,只皺眉道:“我不如那位高僧多矣,不能使此物立時靈驗,只能用水磨功夫度它。”

賈母如得了命一般,忙道:“仙師盡管吩咐,我們必然聽從。”

青陽子道:“不止穢物是濁,這粉污更損寶光,這一劫應從此上來。又系屬鼠的陰人沖犯,變本加厲,使其命格不穩。”

賈母忙問:“如何解?可是要将屬鼠的女人都打發出去?”

青陽子哼道:“童子女不犯陰陽,乃外例。你們只把他那處的鼠相婦人遠遠遣出,就可避一半禍患。再将此物用無根水每日雞鳴頭遍時滌洗,非親身妻母外,不可亵渎碰觸。九十九天後自然寶光熠熠,又可除邪避祟。另有此子須得金命人壓住邪氣,放能長得清明,許是能身安病退,複舊如初。”

“金命?”王夫人瞪大眼睛,想起薛寶釵的金鎖,大為扼腕。只是如今寶釵早已嫁做人婦,連孩子都懷上了,說甚都晚了。

賈母心裏也可惜,忽的又想到湘雲腰上常挂着個金麒麟,心下不免一動。

青陽子摩弄一番那通靈寶玉,仍遞與賈政,就要回頭告辭。

賈母忙請且慢,從袖中掏出一張寫了八字泥金箋,請這道人看。

青陽子卻道:“這玉與你家小兒同命,我不見人只觀玉還罷。可在別人,我卻沒這樣道行,憑八字解災厄兇險,還請請出此人,許能醫治。”

賈母見他說的這樣直白,知他是真有道行不妄言的人,更忙不疊要請他看八字解不利。況且這原是賈元春的生辰八字,怎麽可能請的娘娘親來給人看命。

青陽子只得道:“若執意如此,只能有五分準。”

賈母和王夫人聽說這話,喜之不盡,就是一二分的準頭,她們也要盡力一試的。

青陽子這才接過那泥金箋,一看之下,臉上不免露出了些了然之色,掐指算了半晌天幹、地支、八卦、五行,直到賈母等人都心焦了,才道:“鸾命,且有石榴結子之相。只是命遇不利,保星變克星。”

唬的賈母等都心驚肉跳,忙問:“何謂保星變克星之相?”

青陽子沉吟道:“看這八字,算其五行,此女應為金命,釵钏金。此金藏于重樓宮闱,是偎紅倚翠之珍,枕玉眠香之寶。斷其往年運勢,必然你家中有旁人八字助益于她,多為其姊妹。不過是澗下水、沙中土,或亦可能是佛燈火,這三種命格皆對釵钏金有濟之功效。”

賈母盤算一回,果然如此,早年張老神仙批命時曾說迎春是澗下水,探春為沙中土,惜春是佛燈火。釵钏金遇靜水則吉,更喜見沙中土,遇土則生。這也是賈母心中願棄迎春而留探春的緣故。倒是佛燈火,不過是夜照佛燈火有顯耀之相罷了,并無多少助益。

因家中唯有元春是仔細教養的,其餘三個丫頭并不多受重視,因此,就連王夫人都沒在意過她們的批命紙。這會兒和賈政一起,都看賈母。

賈母亦知此理,心裏認定三個丫頭的命格除了自己并不旁人知道,這會子卻聽真人娓娓而說,經不住激動道:“正是,正是!她原有三個妹妹,确有澗下水、沙中土。”

青陽子點點頭,道:“這就是保星。”

賈母以為是要發嫁迎春的緣故,忙道:“難不成是保星外聘之故,若如此,也好說,我明日就命人退了親事。”

青陽子冷道:“保星命格未改,原是她自己的命數有異。皆因其六甲過旺,原本保星對此女當下而言,卻是沖克之相。”

賈政也忙道:“願聞其詳。”

青陽子卻不再掐算,只是道:“鸾命得龍種,此女腹中胎兒命勢過旺,子強母弱,方有前話。其子未降生,不可算,算則損陰骘。”

這話說出來,賈母三人半懂不懂,賈政因問:“難道人之五行還能變化?”

青陽子看他一眼,似有贊許之意,道:“五行雖前定,世人也可用名字、風水等,或補足,或更動五行氣場。此女因腹中胎之故,陰陽氣場正有變化。水孕萬物,況天河水乃天上雨露,發生萬物無不賴之銀漢之水,本不忌土,更有生發之意。偏此女并非天生水命,似水似金,禁忌頗多。前之沙中土克之。澗下水可說靜水流深,正有底蘊,此女氣場比這天生的澗下之水,正是虛羸,也不好。”

賈政自以為懂了,不免連連應是。賈母心裏一咯噔,又問:“那佛燈火何如?”

先前賈母說起來,并未說家中女孩有佛燈火命,這會兒生怕惜春也沖犯娘娘,忙問起來。

青陽子微微搖首,道:“佛燈火,微弱火,喜金水,水不能克,得水濟之,則更純粹。倒對這佛燈火有益。”

賈母點頭,心道:這是說娘娘如今能有助惜春,可四丫頭對娘娘卻無用。

說道這裏,青陽子自将泥金箋遞與賈政,拂袖道:“災厄可解,因果亦結,後會無期。”

說着回頭便走了。賈政趕着還說話,又請招待,還要送謝禮,這道人早已出去了。

賈母和王夫人還只管攆人去趕,可他一路暢通,早已出去了。賴大聽命從後頭追出去,入夜的寧榮街上靜悄悄的,哪裏還有個蹤影。

賈母等無心用膳,只商量後事。因多是後宅的說頭,賈政累了一天,已是乏了,留下王夫人伺候,自己往前頭白姨娘屋子裏歇着去了。王夫人心裏憤恨,卻無法。

賈政還道:“老太太只吩咐兒孫,再無不從的。”

頭一件就是通靈寶玉,賈母因道:“先前的和尚,今日的道人,阿彌陀佛,正是救寶玉命的菩薩。必得依他的話,咱們用心辦妥當了才是。不過九十九日,許是累一會子罷了,不上四個月,寶玉好了,阖家都好。”

王夫人忙道:“很是,只是他說的屬鼠的陰人卻立得找出來,攆出去。”

賈母笑道:“這是一樣,今兒晚了,你回去盤算一番,寶玉屋裏到底哪個屬鼠?”

“還有一則,每日雞叫頭遍,須得用無根水洗他那玉,況且親身妻母,不可觸碰。卻要累你不得安枕,為寶玉盡力作為。”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說的哪兒的話,我自己的兒子,焉有不盡心盡力的。只要他好,不說只九十九日,便是九十九年,又如何呢。為着咱們的心,我也必得虔誠照辦的。”

賈母點點頭,笑道:“這就好。囑咐他屋裏的丫頭們,若是誰的手長,敢在這些日子碰他那玉,我準不答應,一概都打板子攆出去。”

王夫人因道:“還要請老太太示下,寶玉在園子裏住着,甚為不便,倒不如把他先挪到我屋裏:一則方便取玉滌水,二則在我眼皮子底下,不怕那些丫頭們作夭。這九十九日,斷不可壞在下人手裏。”

賈母想一想,也是這話,便點頭應允了,又問那無根水。

王夫人笑道:“往年林丫頭倒愛弄這些,常用甕儲下雨水、雪水的,埋在地底下來年吃茶。只不知她那裏還有沒有,不若明兒打發人去問問,若有,送兩壇子過來也使得。”

賈母卻不同意,她道:“你方才沒聽真人說寶玉命不穩,需金命的人幫他。我不是不疼林丫頭,只是林丫頭屬木,她又姓林,草木十分不利寶玉,且別節外生枝。寧肯費些功夫,也別耽擱了寶玉。”

王夫人忙道:“是,是。還是您想的周全。只是這無根水,這會子倒往那裏尋去。”

賈母不以為然,笑道:“雨雪霜露,都是天水,哪裏不能得?叫丫頭們早起收些露水,或下雨時接了雨水,過一月,霜降時還有霜化的水。”想了想,又道:“倒是要點相合屬相的人。明兒叫出去給丫頭們算命打卦,你且上心些就是。”

王夫人沒法子,只得應了。

合計一番,王夫人因探問道:“姑娘們的事?二丫頭還罷了,馬上就要出門子。只這三丫頭,卻叫我犯了難。”

賈母眉頭緊皺,也是不好下決斷。王夫人見她這樣,忙道:“仙師說娘娘的龍胎運旺,老太太度這話,是不是說娘娘懷的許是個皇子?若果真有個皇子,不獨娘娘,就是寶玉的前程也盡不必憂心了。”

賈母想起榮國府就要有個皇子外孫,哪裏還顧的了別個,只道:“這也罷了,你是三丫頭的母親,她的親事原該你們做主。只好生挑個女婿,打發她盡快出門子就是。”

王夫人心裏快活,忙笑道:“三丫頭雖不是我肚裏生的,卻真真兒養在我跟前的,我疼她比疼娘娘也不差了。她的終身,必然得好生為她打算。”

又合掌道聲佛,喜道:“寶玉的災解了,自然不必再拖累他大姐姐。二丫頭三丫頭出門子了,也沖犯不了娘娘,只怕娘娘很快就大安了。咱們且得打起精神,預備着進朝謝恩。”

賈母也歡喜,想一想,又道:“那這三丫頭的事再不能拖,八月吉日多,早早定下了。早一日過門,家裏就早好一日。原也是為着她們着想,娘娘好了,她們也有倚仗。”

王夫人笑道:“上幾個月,珠兒媳婦說有個官媒婆成日弄個帖子上門求親,是個什麽兵部候缺題升的孫大人。他祖上是軍中出身,當日也是咱們兩府的門生,這麽論起來,倒是世交之子弟。我想着,時間緊得很,尋旁人不如尋知道根底的,這位孫大人家資饒富,生的也好,未滿三十歲,家當人品都相合。三丫頭許給他家,十分妥當。老太太想着可好?”

鴛鴦等丫頭已在屋裏伺候,聽王夫人這話,琥珀的臉先變了,鴛鴦生怕引人注意,忙尋個由頭支使她出去。

琥珀出來,淚珠兒就掉下來,在院子裏沒頭蒼蠅似的胡亂繞了幾圈,不知該怎麽辦。鴛鴦隔着紗窗子瞧見,少不得出去,嘴裏道:“老太太的水都涼了,你去催催。還要預備下好克化的粥飯,等着屋裏傳飯。”一面嘴裏無聲作“琏二奶奶”的口形。

琥珀聽了,有了主心骨一般,忙一徑往鳳姐那裏去。

平兒握着她的手,忙問怎麽了。

琥珀只搖頭,見了鳳姐才道:“二奶奶救救三姑娘吧,太太要把三姑娘許給那個孫大人!”

鳳姐正半躺在榻上,方才彩明已來回過話,她知道‘青陽子’一行很是順利,心下正得意呢。

“什麽孫大人?你慢慢兒說。”

琥珀哭道:“就是前頭來求親的那個叫孫、孫紹祖的!二姑娘好運道,有奶奶和二爺,沒叫這姓孫的得逞。平兒跟我們說着這勞什子的孫大人,好色、好賭,好打人!他如今快三十的人,老家也曾有妻子,只叫他生生打死逼死了,以三姑娘的性子,對這樣的惡人再不能退讓的,豈不是沒命可活?”

平兒向鳳姐點頭:“二爺打聽說這孫大人實在不堪的很,我跟鴛鴦幾個評說過。說幸而咱們二姑娘還有二爺和奶奶做主,若不然,叫他家騙去,可怎麽了得。”

鳳姐橫眉豎眼,呸道:“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做夢!”

又安慰琥珀道:“好丫頭,你們幾個都是好的,好心必然有好報,我替你們三姑娘謝你們!你只放心,必然不會如了這勞什子孫大人的意!”

琥珀這才淌眼抹淚的回去辦差。

平兒問:“二太太這是想什麽,三姑娘素日對她恭敬孝順,論體貼,十個寶玉也及不上三姑娘一個。就是養個貓兒狗兒,這些年,也該有些情分,她如何倒把三姑娘往火坑裏推?我可不信二太太對那孫家一點不知底細,他家遣了個官媒婆,見天兒賴死賴活的說和,卻也是幾月前的事情,這會子他家都死心了,偏二太太自己提出來,是個什麽道理?”

鳳姐冷笑:“還能是什麽道理,就是不願探丫頭過的如意罷了。先前鴛鴦還跟咱們說二太太不願叫三丫頭和親,很有些慈母心腸,這會子只怕也明白了。什麽不願意叫三丫頭和親,分明是不願意叫三丫頭嫁到高門裏去,就是和親這等苦事,因和親女沾着朝廷封號,她也見不得。這是佛口蠍心,三丫頭活到泥地裏去,她才遂意呢。”

又命彩明:“給你二爺遞話,叫他明日千萬回來見二老爺,把三姑娘的親事作準了。我這裏,最多拖住兩日。”

向小紅道:“你去見白姨娘的茴香,告訴她……”

王夫人把賈母送回榮慶堂,自覺神清氣爽,心裏的大石頭落地不說,就連幾個眼中釘也快要能拔掉了。

回去屋裏,先命玉钏兒幾個,叫她們快到園子裏取露水,今晚雞叫投一遍就要用的。

大觀園裏草木蔥茏,白日景致還好,可晚上樹影斑駁,陰森森的,那地方又大,幾個丫頭撒出去,哪有不怕的。玉钏兒咬着唇,她雖是奴才秧子,可打生下來,從未受過這樣的罪。這等苦差事,就是粗使婆子都嫌棄的。

玉钏兒知道,太太不過是因着她姐姐的緣故,故意作踐折磨她罷了。

賈寶玉早回去怡紅院了,王夫人帶着四五個陪房、一衆婆子,喝命将角門都上鎖,一徑上怡紅院裏來。

寶玉正因為拘束了半晚上不自在,和襲人賭氣,嫌她管手管腳,鬧得正不可開交。忽見這一幹人來,忙迎出來,道:“太太如何這會子來了?”

王夫人笑道:“原是高人的話,你老爺已下了命,叫你暫且搬出園去,百日後解了災厄再搬回來。”

寶玉滿心不願,卻不敢違抗,站着生悶氣。

王夫人卻并不露出心軟疼惜的神色,只坐在椅上,命怡紅院中所有丫頭仆婦都到這裏來。

襲人忙賠笑問何故,王夫人的陪房費婆子掃了她一眼,并不答應,只催促。

大丫頭、粗使小丫頭,并婆子們,烏壓壓的在院子裏站了一地。

費婆子問:“都在這裏了?”

底下無人應聲,費婆子惱道:“你們難道是死人,沒長嘴不會回話的?我問你們,服侍寶二爺的人可都在了。”

丫頭們便窸窸窣窣的小聲說話,七嘴八舌的回答:“都在。”還有婆子笑出來來的。

費婆子問:“笑什麽?”

一個與她家有親的婆子上前一步,小聲笑道:“老姐姐,你糊塗了。寶二爺是什麽人,也叫我們近身。你聽聽那些個小蹄子們平日是如何說的,什麽‘我們到的地方兒,有你到的一半,還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寶二爺的屋子,我們連邁進去都是罪過,更何況近身伺候。老姐姐莫不是拿我們說笑的罷?”

費婆子想着寶二爺的脾性,才大悟,忙進去裏頭向王夫人耳語幾聲。王夫人道:“這還罷了,只把那些丫頭們帶上來。”

二十來個大小丫頭便被帶到王夫人跟前。王夫人挨個打量,看到晴雯時,皺眉道:“這個水蛇腰、穿紅戴綠的丫頭是哪個?”

王善保家的忙回說:“是晴雯,因她針線好,老太太賞給寶二爺的。”

其實王夫人那裏是不認得晴雯,她很知道這晴雯。原是因這一群丫頭裏頭,這晴雯生的比別人都好,襲人麝月兩個捏一起都及不上她。王夫人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這晴雯一看就是寶玉喜歡的模樣,她已認定這樣的丫頭不會安分,思索着要不要借這機會攆出去一了百了。

面上給了晴雯一頓難堪,晴雯咬着唇低頭不言語。

王夫人暫時放下,又問:“你們裏頭屬鼠的站出來。”

衆人不知何故,納罕一陣子,到底有三四個出列,襲人和晴雯都在裏頭,另兩個是不起眼的粗使上的。

王夫人狐疑看向兩人,她原本很喜歡襲人粗粗笨笨,又忠心,只是自打那年元宵寶玉驚魂,王夫人連襲人也疑上了。

若只晴雯一個,攆出去也還罷了,只是還有個襲人,王夫人想着兩個大丫頭一并都攆出去,不僅不能服衆,還叫寶玉委屈。不若索性抄檢一番她們的箱籠,自己鬧鬼作夭的,攆出去也是活該。

就道:“寶玉被屬鼠的陰人沖克。”

四人聽聞,皆跪下求饒。

王夫人才道:“雖如此說,查一查去疑,若果然是好的,并不為這個攆出去。”

叫麝月指出她們的箱籠匣子,王善保家的親自搜檢。

兩個粗使丫頭的不必說,襲人和晴雯的也都是平常動用之物,無甚別個私弊東西,只晴雯的衣裳比別人多謝,也更鮮亮些。王夫人只不信,命再細查。

王善保家的無法,兩手捉着箱子底子朝天,盡情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盡數都傾出來。

先弄的晴雯的,晴雯氣的咬牙,她身旁的花襲人卻突然臉色煞白。

還不等襲人巧嘴說話,那邊王善保家的同前一樣,把襲人的箱子也傾了出來,只聽哐當一聲,襲人一個匣子底竟掉出一塊板子來,正正好砸到王善保家的腳面上,疼的她嗷嗷叫了一嗓子。

王善保家的的還只顧腳疼,費婆子已兩眼放光的撲上前,從那匣子裏拽出一方疊好的布來。

這不像是尋常帕子,倒似綢緞床單子上鉸下來的。費婆子展開,上頭一塊發烏的血跡——這竟是元帕。當日襲人與寶玉成事的時候年歲尚小,并不知道先準備元帕。襲人過後才悔,也只得把那床單子上鉸下來那塊,秘密藏起來,待日後做了姨娘,這也是女孩子的念想。

忙忙的呈給王夫人,王夫人氣的臉紫脹,一巴掌把襲人打到地上。狠命叫搜晴雯的,卻一無所獲。

王夫人冷道:“一個個妖精似的東西,都來害我的寶玉。還藏得這麽嚴實,只怕這樣的還有。”說着,竟都不相信,令費婆子等人挨個查看這些女孩兒是不是都是童女子。

平白遭此大辱,下頭的人不敢恨王夫人,卻對花襲人咬牙切齒,怨她自己不檢點,帶累了衆人。

費婆子等人早恨這些副小姐,恨得牙癢,巴不得一聲兒呢,在隔出來的一間丫頭的屋子裏,四五個婆子檢查。

末了,除了襲人,在屋裏伺候的大丫頭們皆是沒破身的童女,倒是外面有幾個粗使的,已被破了身子,這卻與賈寶玉不相幹。

王夫人這才正眼看晴雯一眼,按下心思,先不發落她。對襲人,卻萬萬忍不得。

只把賈寶玉這幾年身子愈弱都歸結在她身上。當下命她跪倒怡紅院外頭去,不許起來,等明日再收拾發落她。

賈寶玉又不知犯了什麽癡病,襲人滿眼含淚只看他,他卻雙目無神無距,不知神游到哪裏去了。晴雯抱着賈寶玉的行禮跟在後頭,看襲人可憐至極,忍不住避着人輕輕拽了一下寶玉的袖子。

寶玉呆呆的,忽然哭道:“将來終有一散,不如各人去罷。你們顧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

晴雯聽呆了,心裏都涼了,手松開,不自覺的就退了一步。

王夫人只當他又說瘋話,也不理論。回到榮禧堂,親手把通靈玉從他頸上摘下來,自己收着,又囑咐任何人不準碰觸他的玉,又叫賈寶玉這百日只把玉帶在衣服裏頭。

忽然想起給真人看玉時包着玉的帕子,因問:“那繡着桃花的帕子是誰的?”說着,眼直直的看晴雯。

晴雯一愣,麝月回道:“可是素帕紅桃枝的?”

王夫人點頭,麝月忙道:“是襲人的。襲人愛桃花,她的帕子常有這個。”說着,就把自己的帕子和晴雯的帕子都捧着給王夫人看。

王夫人又問:“先前送寶玉過來的也是她?”

麝月道:“正是,因她說有正事,不叫我們跟着二爺,指派了我們別的事。”

王夫人想起青陽子嫌棄那帕子的樣子,一點兒不肯觸碰,更确信襲人正是那個沖克了寶玉的陰人。

王夫人白日忙亂了那些事情,心情又一時愁悶,一時欣喜,一時生氣的,種種不寧。叫她實在睡不安穩,方才睡熟,就聽彩雲叫她:“太太,太太,雞叫頭一遍了。”

王夫人只覺頭痛欲裂,問:“是麽時辰?”

彩雲回道:“醜時初。”

王夫人只得起身。夜涼如水,玉钏兒等人将将收集了一碗露水,端上來,王夫人手指伸進去,涼的一個激靈就醒神了,忍着将通靈玉滌過露水。

不過盞茶功夫,就弄完了。只是王夫人走了困,饒是頭脹痛的緊,卻也睡不着。

彩雲服侍她躺下,放下床帳,走到外間,因悄悄跟彩霞道:“這還了得,天天這麽着,不得做病?”

彩霞指指倒座方向,小聲道:“玉钏兒兒方才都站不住,那邊才厲害呢,恐怕不幾日就起不來床了。”

次日晨起,王夫人身上起了燒,只一日就釀成了疾,卧床不起。

王熙鳳院子裏,鳳姐把心腹使喚的團團轉,卻是在悄悄收拾箱籠。

一時茴香來了,把白姨娘的話悄悄告訴她知道,又說:“昨兒晚上,太太叫玉钏兒姑娘在園子裏收露水,玉钏兒姑娘跌破了手肘,疼的我們姨娘跟什麽似的。”

鳳姐似笑非笑的看她,看的茴香心裏打鼓,才道:“我說你們傻,你們還不認。這多好的巧宗兒,你還來我這裏告刁狀!”

茴香忙賠笑問是何意。

鳳姐笑道:“太太且忙着寶玉呢,況且聽說她身上不好,正是精神短的時候。告訴你們姨娘,不趁着這時候叫她妹子出去,還要等到什麽時候!現成的由頭,收羅無根水累病了,誰能挑的出錯處。”白姨娘又不是不知道。她妹子玉钏兒的身契已換出來,正在自家手裏捏着呢,只等了了這樁事,就要兌現把身契給她。

茴香千恩萬謝的去了,平兒悄悄來回:“二爺回來了,徑自往二老爺書房去了。”

鳳姐整整衣裳,笑道:“好了,一場大戲該收尾了!叫猴兒們皮都緊着些,很快,咱們就先離了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命理皆為胡謅八扯。另外榮國府的大戲馬上落幕了,飛鳥各投林了。

注:“是偎紅倚翠之珍,枕玉眠香之寶”“天河水乃天上雨露,發生萬物無不賴之銀漢之水”——引自百度百科·五行。

同類推薦

超時空進化

超時空進化

波瀾浩瀚的星空世界,恐怖覺醒,吞噬萬物,無數種族陷入末日之中;一封來自未來的信件,楚風踏入救世之路,跨越無數戰場,屹立世界之巅,逆轉一次次末日災難,執掌無限時空,征戰千萬位面,超越極限進化,成無上之主!
小說關鍵詞:超時空進化無彈窗,超時空進化,超時空進化最新章節閱讀

紅警之超時空兵團

紅警之超時空兵團

一座紅警基地車;一座超時空傳送儀;一個雄心勃勃的指揮官。
歷經地球百年風雲,紅警兵團的征程走過一戰、主宰二戰……彪悍的征程揚帆起航。
————
本書是華麗繼《紅色警戒之民國》、《紅警之索馬裏》、《紅警之從廢土開始》三本之後,紅警基地流小說的第四本,全新的設定,不一樣的精彩。
新書求收藏和推薦票!

古龍世界裏的吃瓜劍客

古龍世界裏的吃瓜劍客

放下助人情結,尊重他人命運!
那些主角不需要幫助。
好不容易穿越一次,除了一些意難平,剩下的就是經歷一些名場面,吃瓜看戲吐吐槽。
當然還有……
名劍,美酒,絕世佳人!

我不是精靈王

我不是精靈王

開局一把西瓜刀,裝備全靠爆!這不是游戲,這是真實世界,童樂只是想回到自己的世界而已,卻被精靈族冠以精靈王的稱號。
龍族也來湊熱鬧,說他有龍族血統,廢話,人家是地道的龍的傳人!
說老子是精靈王,絕對是嫉妒老子長得漂亮!
這個精靈有點萌,先養着吧!這個狐女有點妖,看我收了你!這個美女有點兇……老婆大人,我錯了![

消防英雄

消防英雄

第三屆中國網絡文學大會,年度十大影響力IP作品!
本書影視版權、動畫版權已出售。
1976年7月28日中國唐山發生了裏氏7.8級地震,2008年5月12日中國汶川發生了自建國以來最大的地震,8.12天津濱海新區發生爆炸,8.30美國休斯頓發生了五百年一遇的洪水,12.7美國加州發生了巨大火災……不管是地震或是火災或是洪水,不管是天災還是人禍我們都能看到一群逆向而行的特殊人群。
他們用自己堅實的臂膀彼此支撐,逆向而行于天災對抗。他們年紀輕輕卻要擔負拯救世界的重負。他們不是超級英雄,卻為了同一個信念,成了真正生活裏的英雄!小說關鍵詞:消防英雄無彈窗,消防英雄,消防英雄最新章節閱讀

Destiny惡魔之翼

Destiny惡魔之翼

因為一個外星女警察的失誤,本來就壽命不長的他結束了在這個世界的生命。
作為補救,他被送到了另一個世界延續他的生命。
但是由于那個女警察的另一個失誤,另一個宇宙掀起了一場狂風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