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怄得了不得,只說這兩年運道不好,賤賣了那些生黴的貨物,所得的銀錢還過親朋的債務就剩下幾兩碎銀子。又聽說這邊大約還過得,舅舅家又都是熱心腸的,才帶我過來投奔。哪裏曉得……”
狗兒在旁見顏舜華險些落淚,他自己倒哭起來,只哽咽着說“姐姐莫要傷心”等語。老婦聞言也是一嘆:“城裏的人都說,要不是皇帝忙着修道,只叫貪官一人獨大把持朝政,咱們這些沒本錢的也不至吃了上頓還愁下頓。能活一日,就是一日了。城裏頭經常在外走動有些識見的都說,要七年前那高中狀元的後生徐韶做了官兒,想必現下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徐韶的大名,顏舜華也是聽過的。傳說其人喜着白衣,最愛詩酒風流,為人最是當得“謙謙公子,溫潤如玉”這句話的。更讓人覺着如雷貫耳的,是他的才氣。當世的大儒們無不誇其文章精妙——辭藻清潤平和偏生又切中要害一陣見血。當時皇帝還在廟堂之中把持朝政時道:“文人不談國事,唯徐卿除外。”
當年才将将去上女學的顏舜華聽說徐韶之時,心內亦是傾慕。只是不曉得為甚,一舉高中狀元、有着将來之治世能臣之稱的徐韶竟出乎衆人所料,辭官不就。人皆言其志不在廟堂之內而在江湖之遠,願學陶潛大隐隐于市。
顏舜華沖狗兒露出勉強一笑,對老婦道:“這個人我也曾聽說過,只是現下……”說到這裏有事搖頭一嘆:“也只管得眼下的日子如何過将下去罷了。”
老婦點頭,望了望屋外亦搖頭道:“人人皆說士農工商,唯商人排在最後。我們這些人倒巴不得能從商。村子裏但凡家裏有些本錢的、家裏男人有些頭腦的,都出去了。他們或是販絲、或是販茶、或是販果子販菜。大都是去的時候穿粗布麻衣,回來就是錦衣布袍。不說賺了多少銀錢回家,只說出去見過的世面,也比咱們這些正經的莊家農戶強過許多。”
顏舜華軟語寬慰了老婦會子,兩人又扯了些家長裏短聊了聊年成等。
熊二所站之處雖說背陰,在毒辣的日頭下仍舊熱得慌。他将上身穿的褂子脫下随手不拘仍在哪裏,焦躁地看着老婦和顏舜華說話,急得直罵娘。好不容易等到正午,老婦同狗兒起身去廚下弄些吃食,他才想了個法子。他将上身的衣物脫個精光,只剩下條褲子用粗布腰帶緊緊地勒住。又望了望地形,避過了正門,悄悄地從後院養豬的地兒繞着往前院走。
顏舜華本就随時注意着外邊兒,見那日頭下的影子去了,她只當是站在那處的人禁不住熱,自家去了或是仍舊往更陰涼處走了走。哪裏知道那熊二換了條路悄悄地從後院翻了進來,還躲過老婦的眼睛,弓腰驀地跑進屋來?
熊二進門後怕顏舜華出聲,看到她背對着他站着便從後邊兒伸出手去捂她的嘴巴,只圖人不知鬼不覺就悄悄地把事辦了,到時單大回來也說不得他。哪裏想到,他将将才進門時,顏舜華便聞到一股子汗味兒。待他猴急地去捂顏舜華的嘴巴時,顏舜華拿着剪子略微有些發抖的的手往後一送,熊二立馬殺豬一般地叫起來!
老婦聽見熊二哭爹喊娘,忙放下手裏正在切的菜趕過來看。只見熊二精赤着上身,身上帶着血在地上打滾兒。而顏舜華則靠在牆上,好似渾身無力一般輕微地喘着氣兒。
狗兒亦趕到房內,見狀忙轉身出去拿了根木棍來打熊二。那剪刀并未刺中熊二要害,狗兒打他之時力道亦不甚大,聽到老婦咬牙切齒地罵他他立馬跌跌撞撞地往門口跑去。
這一跑,恰巧撞到從城裏回來的單大身上。狗兒扔掉棍棒,和老婦一道兒扶着顏舜華,問她要緊不要緊等語。單大見熊二流着血,又是這麽個形容,心下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他橫眉怒眼,一把抓起熊二的衣領瞪着他道:“我說了甚話來着?叫你莫要犯渾,你欺負人倒是欺負到我家來了!不消多說,我定要報官來拿你。”說着便一拳掄過去。
熊二被打倒在地,他不敢多待,只連滾帶爬地站起身來,恨恨地哭着罵了聲娘就往外頭跑。他怕顏舜華那一剪子當真要了他的命,直奔着家裏去叫人給他請大夫。
這廂單大見出了纰漏,忙去看顏舜華可還安好。所幸的是顏舜華身上衣物完好,并未受得什麽傷。正巧有一兩個仍舊在外幹活的村民聽見單大家裏的叫聲,因為家裏或是遭了強盜或是有甚關乎人命的事,皆背着背簍帶着鋤頭等物前來問詢發生了何事。
單大向顏舜華告了個罪,将門掩上出去,不知道趕來的熱心村民說了些甚,他們便自家去了。單大擦了擦汗,眼看着一架馬車從那黃泥路上駛來,他才略微放下心,如釋重負般在臉上挂出個笑推開門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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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舜華正坐在板凳上,老婦遞給她一盅茶叫她壓驚,狗兒也在一旁細細地訴着些兒什麽。顏舜華見只有單大一個人,心中的石頭将将落到地上,單大卻躬身唱了個肥諾笑道:“小娘子放心,我去城裏已找到你舅舅。他現下自家在城裏典了個鋪面,仍舊賣油,生意很是紅火。你舅舅聽說你遭了難,擔心得了不得,及至我告訴他你在我家時,他才放下心來。因店裏只有他和一個夥計,忙得不可開交,就央我帶着你舅母前來接你回去。我想着小娘子心中必定着急上火,所以和你舅母說了,抄小路先趕回來報信。”
老婦掩面悄悄嘆了口氣,拉着狗兒自去另一間房。單大本該是過了正午才回得來的,只他放心不下熊二,因此雇了一頭小毛驢趕回來,和他同行的婦人則坐着馬車過來。
顏舜華心口一噎,皺了皺眉,歉然一笑道:“勞官人在這般毒辣日頭下奔波,卻是我的不是。官人大恩,奴銘感五內,卻不知如何報答。”
單大擺手道:“不值什麽,不過跑一趟罷了。”說着他将門敞開,顏舜華擡眼便看到籬笆外邊兒一個梳着圓髻的婦人從馬車中下來。只見她:兩鬓各插一根掩鬓金簪,右邊兒兩支時新銀釵,左邊兒四五根赤金花頭簪,耳後一朵黃色的鮮花。上着暗綠地通肩柿蒂形翔鳳短衫,下穿蔥綠地妝花紗蟒裙,小腿上穿着一雙墨綠色膝褲兒,足上一雙鴛鴦戲水高底鞋。
單大走上前去,對着婦人笑道:“令侄女兒就在這裏。”
那婦人臉上塗着一層脂粉,手執美人扇對着顏舜華得體地一笑時,仍舊看得出其年輕時的風韻。顏舜華站起身來,看着那婦人愣住。她就走到顏舜華身邊兒,問顏舜華父母的名姓以及其舅舅的名姓。
婦人身上不知熏過什麽香,她一走近顏舜華心中便有些不大舒坦。待得顏舜華又傷心地垂了一會子淚将編給單大的那番話又說了一遍,那婦人才拉着顏舜華的手哽咽道:“我苦命的順娘侄女兒,不知道在外受了多少苦楚!可惜我當時不在那裏,若然絕不叫姐姐姐夫和侄女婿叫賊人害了去。我苦命的侄女兒,你舅舅每每和我提起你來,都說要抽個空兒親自去接你來家。如今也算是如了願了。待你舅舅看到你,不知怎麽高興呢。且姐姐姐夫侄女婿未必就不在了,咱們且慢慢兒地尋訪他們的下落,将來一家人必能團圓的。”
顏舜華攏在袖子裏的一只手緊攥成拳,指甲險些兒嵌進掌心的嫩肉裏。老婦在另外一間房內,聽着外邊兒的話老眼渾濁淚光點點。她死命地捂着掙紮着要出去叫住顏舜華不叫她走的狗兒,自家亦緊咬着牙,強忍着不出聲兒。
顏舜華點頭,對婦人道:“多謝舅母疼惜,且容我先和恩公告別。”
婦人用美人扇輕輕地給顏舜華扇涼,溫聲細語道:“他們救下了你,原就該謝一謝再告別的,這才是知禮的大家閨秀。”
顏舜華在門外揚聲對老婦道過謝後又說叨擾了半日,直叫老婦在房內和狗兒哭成一團。随即她低頭冷笑一聲,轉身對單大道:“奴家就要去舅舅家了,恩公可有甚要和奴家說的?”
單大只說恭喜并讓顏舜華往後好好在舅家過活等語。顏舜華眸色一冷,轉身由着婦人所說,到馬車中去等那婦人。坐在外邊兒趕馬車的,亦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壯漢。
他一手執馬鞭,一手扶着煙杆兒吧嗒吧嗒地抽着煙,一雙眼睛直看着婦人。婦人笑着對單大點了點頭,将個鼓囊囊的銀袋仍單大懷裏,單大眉開眼笑點頭作揖。婦人又和他說了幾句話,出得門來,登上馬車,讓車夫将馬車調轉馬頭,載着她和顏舜華并一個不曾下車的丫頭三人往城裏去。
☆、環環相扣
馬車中梳着雙鬟髻穿着尋常式樣衣服的丫頭看上去只十三四歲的模樣,她十指塗着廉價蔻丹,臉上擦脂抹粉,眉目畫得十分清甜香豔。
待婦人亦登上馬車之後,整個車子中的香味兒登時濃烈起來,叫顏舜華的頭立馬犯起暈來。顏舜華勉強笑道:“這妹妹好看得緊,可是表妹?”
婦人含笑扶了扶鬓邊的金釵道:“可不是你表妹麽?日後你們就以姐妹相稱,萬萬不可見外。媽媽我必定把你當自己親生的女兒,叫你享受錦衣玉食,再為你尋些好郎君與你相伴。你說好不好?”
顏舜華藏在袖中的一只手緊緊地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進掌心。她本需借着肌理間的疼痛才能讓自家清醒些,而“媽媽”二字卻像是那晴天霹靂一般,霎時劈開她的天靈蓋,叫她暈沉沉的頭立馬清晰起來。她故意迷瞪着眼,看着婦人和丫頭道:“媽媽?舅母……”
婦人只笑不語。那丫頭弄着衣帶擡眼看顏舜華輕輕笑道:“姐姐生得這麽好看。姑姑和姑父現在下落不明,我媽媽就和姐姐的媽媽是一樣的,我們就是親生的姐妹了。”
而此時,顏舜華心中原本還在疑惑猜測的事情登時變得明白起來!原來,她當真是出了狼穴又進了虎窩,虎窩裏的虎再将她賣把豹子。
此前顏舜華被長蟲驚吓慌忙擇路而行在拐彎處撞到熊二,應是熊二早就在那兒等好的。那裏原是一個三岔路口,不管是進城的人還是出城的人都要從那個三岔路口經過。熊二在來往的行人中選定些單獨趕路的單身女子,故意對其行不軌之事或者威脅恐吓。然後早在另外一條路等着的單大則在行人被熊二擾得又驚又怕時裝作路過的樣子,喝住熊二,假作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時熊二嚎兩聲,看見單大,知道該交接時佯裝害怕單大報官,從行人以為的來時路走去。
熊二走後,被熊二吓住的人心中必生恐懼心神不定沒有主張。單大便假仁假義地對單獨行路的女客人好言相勸,說以單獨行路的不好之處。被單大救下的人大多對單大心生好感,又聽單大說出那番至誠的話,自然要信他,只當他是個好人,把行路來的委屈或是遭遇都告訴單大。
若是本地人也就罷了,怕留下些行跡撕扯不清進大牢。若不是本地人又沒有同伴的,單大又體貼她們行路的乏困饑餓,願意暫且帶她們家去洗漱吃飯歇息,并為之奔波尋親找友。她們自然樂得安心住下,心甘情願地在單大家中等着單大帶人來領,真真兒的是被人賣了還滿心感激地給人數錢。
且看似走開的熊二并未走開。顏舜華在吃馍時聽到單大對外面的人說甚麽“改天請吃酒”,将将好老婦亦在外邊兒,想必是怕老婦喊出聲來叫顏舜華發覺,平添好些煩惱。而将将才到單大家沒多大會兒功夫熊二亦至,可見熊二并未走遠,反倒等單大勸服顏舜華和他家去,再悄悄地跟在後邊兒尾随。
他們打的算盤倒也精。熊二跟在後邊兒,一是怕顏舜華趁着和單大一起走路時自家跑了。若是這般,想必熊二必定要再次對顏舜華進行恐吓或者侮辱,在其剛剛好要得手時,單大再次将其救下,只說是走着走着就不見了顏舜華才返回來尋。如此一來,顏舜華再是有疑心,也要信單大并對他感恩戴德和他家去等着被買賣。
二是為防着單大出去找買家時老婦和狗兒因為心軟露出破綻讓顏舜華逃走。狗兒說過,只有他們門前的那條大路可通往蘇州城內。是以,若是顏舜華逃走,從門口的黃泥路上走,不消說得,必定要落到熊二手裏。若是顏舜華要繞道去那條路上,必得從前院繞到後院再出去。熊二站在那處一直看着前門,故顏舜華要繞到他必能得知并能借住對地形的熟悉截獲顏舜華。
只是今日熊二看到顏舜華洗幹淨的模樣兒,一時沒能把持得住才鬧出後邊兒的事來。好在單大及時趕回并帶來了買家劉四媽,不然顏舜華必定已自悄悄兒地離開了。
顏舜華見老婦和狗兒良心未泯,單大也不像是一個窮兇惡極之人,故而在離去之時才問單大可有甚話要說。她原本只是看看,在這個時候,單大或者老婦是否能出來告訴她事情的真實原委或者改變主意不再……即便她心裏早就料到如今這麽個結果,心內還是禁不住會想并忍不住要試探一番,看是否會有人因為心底僅存的那點子良心而叫破這個局。
結果依然是這個結果,顏舜華卻不再是那個顏舜華。如同以往:繼母陳氏初嫁給顏尚書時,面上看着好生賢良。在人前,她只說是把顏舜華當親生女兒待,吃的用的,看着甚至比她自己所出的顏舜英還好些。就是只有顏尚書在時,她對着顏舜華也是和藹可親慈愛有加。顏尚書只說是母慈女孝,頗有詩書禮儀之風,好不高興。他哪裏知道陳氏私底下叫人送到顏舜華屋裏的飯菜多是冷的,且連點葷腥都難以見到?更別提每次晨昏定省之時都陰陽怪氣地要打發顏舜華做這做那的。若是顏舜英和顏尚書唯一的幼子顏舜辰在時還好些。
顏舜華年幼時被陳氏苛待,能想到的只有告訴她的父親乞求幫助,然而顏尚書卻說她中傷繼母為女不孝且不忌口舌。為着孝道,她動不得陳氏,只好自家想法子敲打家中那些狗仗人勢的下人。因不喜陳氏,她便只待在自家所住的院子裏,成了別人眼中既不去晨昏定省、家裏的宴會也從不輕易去的孤僻性子。她除開和顏舜英一道兒去女學的時候兒,大都待在自家院子裏,或是研讀她母親杜氏留下的書籍,或是自家打打棋譜,又或是撫會子杜氏的桐木琴。
顏舜華也曾試過顏尚書,看他是否會為她哪怕只說一句話。每次得遇相同境遇之時,她皆會如今日這般試探。而每一次的了局皆與今日無二,顏尚書從來都只當不知道。她只能,憑一己之力化險為夷。
外邊兒的車夫駕着馬車,劉四媽也時不時地和車裏的丫頭并顏舜華說些脂粉釵環的事。哪個鋪子的釵子好看又便宜、哪個行裏的布料最是輕薄質地佳、哪種扇子配甚麽衣裳讨人喜歡等話兒,聽得顏舜華暗地裏只皺着眉頭,面上卻要裝作甚麽都不大懂的鄉巴佬模樣兒。
待到馬車行至蘇州城外一裏地之時,顏舜華趁劉四媽和丫頭不注意時将手掌心掐出的血往脖子上一捂,眼睛一翻倒在坐榻下喊道:“你為甚要殺我?”話音剛落她就半翻着眼一動不動了。
馬車驟然停下,外邊兒“咚”的一聲不知傳來個什麽聲響。劉四媽和那丫頭看顏舜華一手捂住脖子指縫間滴出血來,血并不多,便知道顏舜華曉得了她們是做甚的,都蹲下身去拉顏舜華的手。就在劉四媽靠近之時,顏舜華将從單大家順的拿把帶着熊二血跡的剪子紮進劉四媽的肩膀并坐起身子一腳踩在劉四媽脖子上不叫她起來。丫頭登時吓得花容失色。看着顏舜華手中的剪子她并不敢靠近,只是張大嘴要喊。顏舜華在她嘴張開之時就将從劉四媽手裏搶過來揉成一團的絹子塞進她的嘴裏,并用剪子抵着她的脖子:“下去。剪子可不長眼睛!”
劉四媽嗚嗚地叫着,外邊兒的車夫撩起簾子時顏舜華手中的剪子移開,左手一送把丫頭推向車夫的懷裏。她本想在那丫鬟被推向車夫身上擋住車夫的眼睛時,将兩個人都推倒那一瞬下車逃走。哪知車夫見丫頭被推出來時嫌惡地皺了皺眉頭一側身,便叫丫鬟摔到地上“唉喲”慘叫一聲。
顏舜華心中登時打起鼓來,只料到不好,忙蹲下身子将剪子抵在劉四媽脖子上,眼中眸色冷冷,聲音冰得像要把人凍住一般:“叫他走開,要是他靠近馬車一步,要你的命。”
踩在劉四媽脖子上的腳一松,疼得眼淚鼻涕流個不住的劉四媽還來不及哭爹喊娘,立馬照顏舜華所說喊道:“下去!快些下去走開些!”
顏舜華顏舜華胡亂用些腳底泥巴抹了把臉,撩起車簾,見外邊兒一個人站着裏車子遠了些兒,把劉四媽頭上滑落的兩根銀簪胡亂扔在她懷裏,并把她身上的進城文書搜出來,才将她也推下車。
待她在馬車外坐定執着馬鞭要趕車時,才見地上的人除開劉四媽和那個丫頭,還有那個體格健壯的車夫。只是劉四媽和那個丫頭醒着,而車夫則暈倒在地。
而馬車旁立着個約摸六尺高的男兒:頭戴草帽,身着玄青色直裰,腳踩細結底陳橋鞋兒。腰間別着一把一尺半來長的劍,劍柄被他一手按住。嘴唇輕抿,劍眉如畫。英武挺拔,五官端正。
顏舜華一愣,唇一抿,眸中神色冷清。她打量了一番車邊的男人,心裏掂掇思量了一回,靠住馬車問道:“多謝官人放倒車夫。不知道官人從何處來?為何到了這裏?”
此地并不是個有多少人煙的地兒。擡眼望去可見沉甸甸的金色稻穗,也有路邊兒不大起眼的各色野花兒和雜草。不遠處還有潺湲的溪水、平鋪的小橋。周遭知了的叫聲,即便是在白天也響亮得緊。
☆、菩提有心
那人一雙點漆雙目含笑,揚唇道:“你這話問得好沒道理!不是你在車裏喊有人殺你?現下倒來問我。眼下看來,你自家雖說要多費些事,倒也無需我出手相助。”
顏舜華一雙眼只盯着那人,瞧見他并沒甚惡意,且眉目清朗氣質磊落,方才道了個萬福道:“我瞧官人也是個略有身家的人,家中必定有個小富貴。怎地一個人在這外頭?咱們不把暗話說來,只消做個明白人明明白白地兜個底如何?”
那人聽見這話點頭道:“你也是個明白人。只是此地不宜久留,先将此人送官再詳敘?”
顏舜華把眉頭一皺道:“這事我倒是不好出面得。他們被我紮傷,見了官我亦無好果子吃。還是有勞官人。”
說罷她自下了車,由得那人将老/鸨劉四媽、小丫頭并那龜公妝做的車夫一一綁了扔進馬車去。顏舜華則将頭發弄得亂了些,又往臉上拍兩層灰,方才和那人一道坐在馬車外邊兒趕車。
他們一行驅車一行說話。那人道:“你倒不消害怕的。我本是客居旅邸的客商,前幾日遇見一個老實後生苦戀劉四媽樓中的姐兒又不得銀錢贖身,方才聽得他說劉四媽如何買進粉頭的勾當。我進去找着那幾個不情願的婦人,打聽清楚明白了才知道還有個甚麽單大熊二的。”他說到此間一笑,揶揄顏舜華道:“本來看着她們出城,只說又有婦人要叫她們暗害了,故聽見你喊‘殺我’二字我即刻就出來了,哪裏曉得這原是你的計策。”
顏舜華見他說話直,一點彎子不繞的,自家也沒甚好遮遮掩掩的,只笑道:“不叫她們吃點苦頭,難道白叫她們得了便宜不成?這般害人的勾當,不知害了多少良家婦女。只恨我身為女子,力單勢薄,唯有保全自己全身而退,難叫她們吃個大大的苦頭!”
二人一行說一行趕着馬車,進城後将馬車驅往官府,卻又都不路面。顏舜華在外坐着,那人一手提着一個飛檐走壁,不消片刻便進得官府的牆內。待将三人都扔進去府衙去後,有把顏舜華整理後寫出的幾人罪行的狀子塞在幾人身上,再留書一封,言縣官若不趕緊辦了此案就将他某日曾去青、樓吃花酒的事告訴其夫人。
自奸臣當道以來,上行下效,收受賄賂賣官鬻爵本是平常之事。蘇州城內的縣官對什麽績效考核全不放在心上,橫豎上邊兒有人罩着不叫他煩心。是以他每每喜歡巧立名目,動不動便敲那些個富戶幾筆錢財什麽的都不是個事兒。唯有一點,這個縣官夫人雖說花容已是半老,卻極是厲害,叫縣官好是害怕。每每縣官夫人說一,他絕不敢說二。若是說了那就是一頓耳巴子。是以他便有一二和其夫人意見不一處,也只能委婉說知,還得連笑帶哄。若是叫其夫人知道他曾和同僚去吃了花酒,雖說沒做得什麽,卻也夠他夫人将他胡子都揪掉趕他睡三個月的書房了。
這個縣官雖說有些貪又是個懼內的,但也為城裏的百姓做過幾件實事。是以看見那三個被綁得像粽子一般的蠢物時,把狀子看了一番,又将那封要挾他的信讀罷,嘆了口氣立馬遣了衙差前去單大家拿人。衙差見單大家家徒四壁,沒甚油水,也就不到處翻檢,只押着他去捉熊二。
可憐二人銀子都還沒揣熱便被扭送到公堂之上。幾個人吃衙差打了幾十大板,一一吃疼不過,将來龍去脈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幾人被下了大獄,縣官夫人得知縣官辦了這件事,也高興得連親了縣官幾口,誇他辦事知道清濁,叫縣官好不受用。只是心下到底心虛,怕縣官夫人知道喝花酒的事,只拿好話奉承。
翌日,衙差前去劉四媽的樓子封了樓,叫那些被拐賣的婦人前去縣衙,有親戚的或者叫她們自去投奔親戚,有相好的自去找相好的。其餘的姑娘,則叫劉四媽的對頭收了過去,做了別人家的姐兒。
這些都是後話。且說顏舜華在三人被丢進官府後,才知那人名喚作李誠,字維信,順天府人。李維信果如他自己所說,是客居旅邸的商人,只走南闖北販些貨物賺些銀錢養家。
顏舜華想着二人相處有段時辰,李維信眼中并無雜念,故而并不欺她。當日李維信回到馬車上時就問顏舜華道:“你是何方人士?怎地就到了這邊?我聽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顏舜華坐在馬車仰頭靠在後邊兒車廂上,自嘲道:“不過是年輕的時候沒甚識見,總說人都是好的,就被拐到這邊來了。我也出生在順天府,系當朝禮部尚書之女。姓顏,雙名舜華,小字搖光。”
李維信原本在順天府也聽過顏舜華的名諱,知道這個人。“我在順天府也住過些時日,也沒聽說過尚書千金失蹤。倒是有段時日尚書府托朋靠友說是要找一個走丢了的下人,不曾想竟是你。你怎麽到了蘇州府?”
顏舜華眼眉一黯道:“想是家父怕我走失的事傳揚開來壞我名節。此事說來話長,倒是不提也罷。”
李維信聽得顏舜華之言,想了想道:“你一個人上路未免不周全。若是再遇到這般事體,雖說能看破其中的機緣,到底力量不足,難以脫身。若是你信得過我,待我将這邊的貨物都出脫了,再采買些稀罕物件兒,倒可一同前往順天府的。”
顏舜華本就暗自發愁:“莫說是一個女子,就是一個男子單身趕路,路上被害的歷來有之,本就是極危險的。就是我扮成男子,老道些的人也能看出些門道。如今可有人一道兒,又都懂得道上的彎彎繞繞的,只不過多等幾日,如何不行?且這個李維信看着不像是個歹人,又有幾分能耐,能一路同行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當日,李維信帶着顏舜華去他下榻的旅舍,又叫夥計将路上置的貨物中挑出件兒像樣些兒的、和顏舜華身量差不多的出來,他親自拿去把顏舜華。又叫店小二送上熱水來,叫顏舜華洗漱罷後換上男子的裝束,對外只稱作顏舜。
平日裏李維信出去出脫所販貨物時,顏舜華只在房間裏,或是站在窗前看樓下來來往往的商販以及尋常市民,或是叫店小二出去撿個話本子來打發時光。不過三兩日的光景,顏舜華就看到衙差壓着老/鸨、單大并熊二游街示衆。
看着這些個騙子被拘管起來,顏舜華心中的抑郁之情稍解,連往日看着嘈雜不堪的市集也變得熱鬧起來。只是這高興之餘,想到另一層,又叫她心下不安起來。
單大本是他家的頂梁柱。他如今被下了大獄,那他家的老母并兒子該由誰來供養?單大雖說可惡,然于老婦來說,他卻是個孝子;于有疾病在身的狗兒來說,是個好父親。如今單大被下了監牢,就是把老婦和狗兒兩個往絕路上逼。說來也是件無奈之事。狗兒治病所需的錢要得急,今年年成亦不好,老婦也有一張嘴等着吃飯。這些全都指着單大。
顏舜華慮到的這層倒是實情。單大本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世代以農耕為業。以往年成不錯之時家裏也有一筆小小的積蓄。就在單大和他的渾家想要用積下的錢財買一張小小的織布機織布賣錢時,狗兒生了場大病。等到大夫來看時,才知道是從胎裏帶出來的熱症,需服藥調養。藥方中頗有些貴重的藥物,豈是單大一家所能長期支撐的?
當時狗兒實在病得不行,大夫那兒藥都賒了兩副,再沒臉去賒的。夫妻兩個抱住哭了半宿,翌日,單大的渾家心甘情願地叫單大賣把別人。一時得來的些許銀錢救得急卻救不得命,走投無路之下,單大偶然間救了個被熊二欺負的外鄉女子。他見女子信任她,心中萌生歹念,想出這麽個法子來圈錢。
熊二手裏本就散漫,沒甚積蓄的。聽單大說了這樁來錢快的營生,哪裏有不答應的理?遂有今日。
雖說是為了生存,是走投無路迫不得已,但不該昧着良心做出這加害別人的沒人性的事來。這種事情,原是将苦難加諸在別人身上,來換得自身、家人的茍活。人人皆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有些事情做下來,将來必會有所報應的。便如今日的單大、熊二就是佐證。
但生計艱難時,這就是現實。單大不想法子,只怕狗兒早就不在人世。想來若是重頭來過,單大亦會如此行事。
顏舜華看着樓下車如流水馬如龍,還有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嘆了口氣。她自家都靠着将将才認識的人,又哪裏有甚麽家當或是體己去管別人?
若無銀錢,要助她們一助也不是易事。此時她的吃穿用度,都是李維信出的,自然這樣事體也不好再和李維信說,好叫他煩惱破財。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穿人家的到頭來因為自家心裏小小的一點子恻隐之心還要勞煩人家,顏舜華只是想到便搖頭直覺惡心。
若是不麻煩別人,又要助狗兒和老婦,倒也不是不可行。顏舜華垂頭撫着窗沿,暗自掂掇思量了一回,算計了許久,方才整了整衣裳,學着李維信走路的樣子在房裏走了兩圈,又用些布條束了胸,将眉毛畫得粗些,尋了條領巾将脖子遮住,戴個四方平定巾出門去。
顏舜華這般一打扮,她出去之時店小二都沒能将她認得出來。待李維信帶着夥計去搜尋了許多土物兒奇珍回來,他還在李維信跟前兒賣乖讨好道:“大官人可是回來了。昨兒和你一起的那個小姐在上邊兒悶了一天,既不下來看熱鬧也不要吃食。倒不知上邊兒有個甚麽趣兒,能叫人待上一整天還不悶的。可見這不是上邊兒有趣,而是小姐貞靜賢淑,最是要守禮節的。”
待李維信吩咐夥計叫他給顏舜華送些吃食之時,才曉得顏舜華早已不在房裏。當時夥計看着空蕩蕩的屋子,臉上目瞪口呆的模樣兒反把李維信逗笑了。
只是顏舜華一個女子單身在外,着實不叫人放心。李維信想到此前顏舜華一個人算計着放倒劉四媽并其丫鬟逃跑時的狠勁兒,本欲擡出旅舍的腳又收了回來,只在旅舍底樓的大堂裏等。
作者有話要說:
☆、風波又起
黃昏時分,顏舜華披星踏月歸來,腳踩一雙錦靴,腰系煙青色絲縧。身上還是穿出門時的那身兒直裰,頭上的四方平定巾遮住半面額頭。下面濃眉大眼,五官精致。直叫李維信心內贊嘆一聲:“好生俊俏的一個小白臉兒,倒有些兒能和順天府中那美名頗盛的人相媲美!”
然走來的人滿載星輝,直到他跟前兒學着男子的模樣兒唱了個肥諾,來了聲“愚弟有禮”,他方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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