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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見顏舜華正正經經的一副“我是男人我是君子”的模樣兒,心口一噎,不曉得該如何說話。透過帷帽,他看着顏舜華那小小的骨架跟紙片兒一般單薄,一顆心登時就軟了。

他暗道:“不曉得這個小娘子出門在外,受了多少苦楚才像如今這有如流浪貓一般的模樣兒。分明是一只驚弓之鳥,還要強自裝作鎮定,也虧得她能有如此警覺。”

當下帷帽後的他聲音清清冷冷地,有如潺潺流水擊打在碎冰上:“何出此言。你本不是君子,受得。”

顏舜華心口也是一噎,她還是首次遇到有人說話這般直接。便是單大這般山野村夫,也曉得用些謙辭敬稱,看上去不說彬彬有禮,好歹也是謙讓有加讓人心中熨帖的。如今這個話,可叫她如何搭呢?

她是要問他“你如何就曉得我不是君子”還是斥責他“狗眼看人低”?又或是又胡亂編一篇話先應付過去?且看眼前這人的模樣,不像是個好糊弄的。

當下顏舜華定定地瞧了瞧黑衣人,若她真個是男子,黑衣人這話兒比能挑起她的怒氣。偏她不是,而這個黑衣人看将出來了。

然,不管她是男子,或者不是男子,黑衣人的這個話聽上去都帶了些輕辱,毫無體貼可言。是以顏舜華只是淡淡一笑道:“這卻不勞兄臺,我本不欲買這個的。”

這廂黑衣人話将将出口,看顏舜華甚有些不大好意思,他也有點不大好意思了。這個話,他本就是說的大實話,且也是好心讓顏舜華不要再推辭的意思。

正笑嘻嘻樂哈哈地拿着那一錠銀子的掌櫃的要哭了有木有?這錠銀子,買十根顏舜華手裏那樣的簪子都還有多餘的,現下就買一支,于他而言,何樂而不為啊何樂而不為!

見顏舜華不像是說的假話,掌櫃的急了。他抹了把額間的汗道:“雖說是無功不受祿,然二位既然在小店相逢,那就是緣分吶!正所謂‘人生無處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識’!如此,就是小哥受了這位官人的祿,也是理所應當的。正所謂世界你我千千萬,難得你我幸相遇。既然相遇,就該有個甚麽物件兒做表記,将來再見時還可共同憶一憶‘你我曾在他鄉相逢’。可是也不是這個理?”

顏舜華聽了掌櫃的這一席話,她想扶額。奈何眼前的黑衣人不曉得是敵是友,她還只得強撐着身子,淡淡然地伫立着,小眼神兒清冷中還有些她自家不曉得的優雅和妩媚。也正是那一絲妩媚,才叫熊二沒能把持住。也正是那絲妩媚,才叫單大以四百兩的高價将她賣給了劉四媽。

有美一人,在此一方。有美一人,遺世獨立。這個獨立一方的美人還在逞着強。

黑衣人心口又漫過一絲兒柔軟,多了幾分憐惜和喜歡。若是用咱們後世的話來說,那就是:這個美人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看着他故作鎮定的樣子,好萌!黑衣人未被萌出一臉血,反而被萌出了一絲微笑。可惜的是一絲微笑被帷帽擋住,不曾叫顏舜華看到。

黑衣人不忍心欺負他面前那個萌萌噠的姑娘,是以他那頗顯清淡的聲音又淡淡地響起:“嗯,将簪子包好,拿着走罷。莫吓人掌櫃的。”

掌櫃的抹一把汗水,猛點頭。許久不曾遇到這般出手闊綽還大方的客觀,若是這錠銀子不實打實地落在他手裏,他惶恐吶!

此時此際,顏舜華确定這個黑衣人在調那個什麽戲她。原本細白瓷一般的臉上微微浮上一些兒紅暈,氣的!她冷笑了下,不再做聲,卻又不敢就此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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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見顏舜華面有怒色,有些不明所以。他着實是實話實說,如何就把人惹惱了?原來昔日好友所言的“女人的心思你莫猜”是這個因由:猜了也白猜!

這廂掌櫃的見狀,立馬識相地将個雕琢得很是精巧的盒子拿出來,把簪子放進去,合好蓋子雙手托着遞把顏舜華。他心中在默默地飙淚:“小祖宗唉!為了咱這小小的生意,您行行好,就收下罷!”

顏舜華此時看着黑衣人,因着看不到黑衣人的面貌,猜不到他的來意,只好伸手接過來。只是在她将将才伸出手時,盒子卻被黑衣人的一只骨節分明又細長白皙的手接了過去。

顏舜華今日驚見李維信那副陌生模樣兒,曉得是旅舍背後之事皆是他在掌控,再多想想,也曉得了此前李維信那良善的磊落的模樣兒不大像真的。

她心中本就有股子莫名的煩躁,再加上此前對韋德的怒氣和單大的失望,此時此刻黑衣人來了這麽一出明顯的挑釁,登時就怒了:這個莫名其妙的人,他到底要鬧哪樣?

就在顏舜華咬緊一口銀牙要扭過頭去時,黑衣人的一只手驀地伸将過來。黑衣人手上拿着那支簪子,本欲為顏舜華簪上,卻見顏舜華頭上戴着一頂四方平頂巾。他将四方平頂巾扯下,将簪子插在顏舜華定好的發髻上。

顏舜華一雙水潤的眸子看在黑衣人的眼裏特招人愛。是以他也不問顏舜華,就拉着着顏舜華的手,這般,額,這般坦蕩蕩地走出了珍寶齋。

周遭行人紛紛,乍見一個戴帷帽的黑衣男子拉着一個不曾戴帽子還插着一根木簪的男子,只當是做兄長的管教他那不成器的弟弟,是以皆是間或瞟那麽一兩眼也就過去了。

這廂顏舜華看着黑衣人抓着自己手的大手,很有些赧然。雖說她曾被韋德拐将出來三年有餘,然憑着她往日裏的堅持和機智,愣是将韋德拿捏住不曾叫他近她的身。雖說有幾次在行騙之時她不忍心将人放走後,韋德曾對她拳腳加身,但也絕沒有過這般親密的時候兒。

這會子,顏舜華臉上的那一抹紅暈,非但是因憤怒,還有那麽點不甚好意思。

她竭力鎮定。被黑衣人拉着出來,是被形勢所逼。一來李維信叫人跟着她,是不叫她逃走的意思,但也有不叫別個害她性命的意思。雖不曉得是什麽緣故,但李維信既然找到她且不曾害她性命,想必她還有點甚麽她不曉得的用處。

而這個黑衣人現下将他拉出門來卻無人上前阻止,顏舜華心中所猜,有兩種可能。一是黑衣人和李維信是一夥兒的;二是黑衣人放倒了李維信派來的人。

而李維信既叫人跟着她,再讓黑衣人前來顯然是多此一舉。且以李維信的為人處事來看,他必不會叫人明着帶走她。是以也不大可能是李維信因為某些不知名的緣故而将跟着她的人替換了。

故而,這個黑衣人和李維信應當沒太大的關系。顏舜華斷定這個之後,心中的那根弦兒仍舊繃得緊緊的。這個黑衣人,為甚要帶走她?他有甚目的?

然而不管黑衣人想的是甚,她都得跟着他走。她本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料想也打不過這個練家子。若是貿貿然就出手或是有所作為,必會打草驚蛇。莫不如先虛以委蛇靜心以待,徐徐圖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在顏舜華腦中想着這些事兒的空當,黑衣人已拉着她轉過兩個街角,走向一輛看着甚是簡樸的馬車。外車外邊兒坐着一個清秀的少年,帶着平常的布帽穿着尋常布衣,嘴裏叼着不曉得從哪裏順來的一根草。

清秀少年正覺着百無聊賴之時,一見黑衣人便眼睛一亮,他笑嘻嘻地下車道:“三爺,事都辦妥了?怎地還領了個俊秀少年回來?”

☆、為你而來

那清秀少年口中的“三爺”只是隔着帷帽看了那個清秀少年一眼,那麽清淩淩還很是淡漠的氣質就讓清秀少年覺出了尊貴威嚴的氣場。

這個倒也不是說黑衣人有甚麽神通,只是這個清秀少年平日裏跟着黑衣人久了,常年耳濡目染,曉得他是如何行事的,是以能以黑衣人的行為舉止來看出他是甚麽心情、他要如何做才最能合黑衣人的心意。

說白了,都是腦補出來的。清秀少年就因黑衣人隔着帷帽的那一撇,就收起來臉上玩笑的神色,再一側身将車簾子撩開請顏舜華并黑衣人上車。

雖說車外看着尋常,車內甚麽軟榻、坐褥、小幾、茶具、銀炭、小火爐、美酒、酒具一應俱全。且這些小物件兒并非就這樣放着,而是用一個大木盒合着酒具、茶具、小火爐、酒壇的大小并所需銀炭所占的位置打出一個個小格子來,再将這一應物事放把進去。如此一來,不至于因馬車颠簸而叫這些物件兒受損或是将水或者酒灑将出來。

顏舜華上車後心中暗暗掂掇道:“看得出這是個風雅人物。只是既然他是個風雅人物,何苦來将我這個甚都沒有的人帶到這裏來?”

正在思量着,就聽見坐在她離她不遠處的黑衣人對着外邊兒的清秀少年聲音散漫道:“音書,想必你是忘記如何寫字的了。回去用顏氏正楷将《禮》抄十遍把去閑言看,若有一個人幫你或是少抄一個字,再加十遍亦不多。”

外邊那個叫音書的小厮心內哀嚎一聲,不待黑衣人說話,忙沮喪道:“曉得了。”

他心中內牛滿面,奈何眼下還得照着黑衣人所說趕車。非但如此,回去就得立馬抄書。再有甚出門好耍子的,就該是閑言和舊時出來了。他現下恨不得将自家的嘴巴抽個幾巴掌,誰叫自家管不住這張嘴呢?

顏舜華聽見他的聲音極低醇動聽,雙眼直盯着他,恁是不曉得他是何人。只是看着車內的陳設并他所穿的衣裳,大約猜得出是個富貴并且風雅的人物。興許他還是個讀書人,家中婢仆成群,甚至他的兄弟或是父親叔伯還有點權勢。

如此一來,他來找她,莫不是也是為其家族着想?是當朝把持朝政的奸臣--內閣首輔劉晉那一派的官員,也是為着顏尚書的清名欲和顏尚書扯上些關系好叫別的官員都歸附于他?

如此看來,這也是人心不足,都有了那潑天富貴,何必再想得寸進尺更上一層樓?

若他不是劉晉的人,那他又為何……

黑衣人見顏舜華盯着他看,只是輕輕一笑,擡起手将帷帽取下。這一取,那一頭黑色的秀發便柔順地垂下。他并非像是時下男子那般束個髻再戴個甚麽帽子,而是任發絲披散着,只用一根綢帶将兩鬓邊上的發歸總在後腦勺處随意束着。若是不看他的衣着并那細膩柔滑卻有塊兒凸起的脖頸、并那斜飛入鬓的眉,倒是覺着雌雄莫辨。

他迎上顏舜華那雙晶潤的雙眸,輕輕地扯開嘴角一笑,道:“我是徐韶,字軒舉。”

清冷的聲音分明是輕緩的,卻帶着些兒莫名的暖意,仿若春日和煦的日光,直照進人的心裏。顏舜華曾有數不清的時候陷入困境,也曾有數不清的時候想過會有一個人來将她解救,但她從未等來。只是一次次憑借她自家的小心翼翼、多般籌謀來擊敗每一次苦難。

是以,顏舜華有些不大信,這一次等着她的,又該是甚?她不敢信,生活帶把她的苦難就在這一刻停住,亦不敢信當真會有人來将她解救。

她靜靜地看着徐韶,看着他那天然去雕飾卻又清新俊逸的臉孔,欲看出他到底是敵還是友。她甚至不願信這是真的。

這般一個風華月貌的人物,是她不曾辦過婚事的夫君,是她将要共度一生的。他的身上光環太甚,在顏舜華心中他一直站在高高的神壇,總讓人擡頭望着,總是遙不可及。他是她心中溫暖的源泉柔軟的所在。每一次,在她覺着過不下去時,只要想到命運給她的饋贈之禮--徐韶,她就會告訴自家:“會好的。回去了,必會是好的。我将嫁把一個人人傾慕推崇的名士,苦難不過是須臾之事,何足挂齒。”

而此時徐韶當真來到她的身邊兒時,她有些懵了。她從未想到,她和徐韶相見,會是在這般時候。在這個她全無光華、披着一張虛假的皮、時時刻刻計較着生死的時候。此時的她是溝渠中的泥,怎能……

且她不願去想,若是徐韶也心存歹意,她該何去何從?但若是徐韶,應當不會有甚歹意罷?

顏舜華仍舊看着徐韶,徐韶也不惱,只是用手扶了扶額頭:“小生臉上當無污穢罷?”

顏舜華心內湧上一股子酸澀,眼眸像是在水中浸潤過的一般。她仍舊強自鎮定着,聲音卻有些沙啞:“官人為何而來?”

馬車平穩的行駛着,外邊趕着車的音書因着馬車轱辘的聲音,并未聽見裏邊兒的聲兒,只是笑吟吟地順着路出城,将馬車趕向官道。

徐韶脊背筆直,坐相亦十分風雅。他看着顏舜華的眼睛,唇角上揚:“我為你而來。”

他用的是一個“我”字,無別的謙稱,亦無過多花哨的言辭,只是這般簡單卻發直肺腑的一句話,表明是他本身這個人,為顏舜華而來。

顏舜華一雙水潤的黑眸沉靜地看着徐韶,良久,她粉唇微勾,勾出個寒意凜然的一個淺笑:“我與官人素昧平生,官人為何為我而來?我身上,有甚是官人欲得的?”

當所經所歷之事盡非好事之後,平白地就有人來對你好,這個事情,可能麽?顏舜華脊背挺得筆直。

她未曾自稱“奴家”。在她看來,“奴家”之稱委實可笑至極!為甚女子就要自稱奴家?給誰為奴?分明是一樣的爹媽生下來的,誰又比誰多了個鼻子眼睛?

這是個須眉濁物驕矜自傲的年代,他們用他們的喜好來禁锢着女子,宣揚甚麽“女子無才便是德”,反過來又說甚“婦人之見短鄙”。他們閉塞了良家女子的耳目,讓她們無才卻又愛上樓子裏去找那有才、會吟詩作賦的姐兒。

說好的也是他們,嫌棄的還是他們。這些個須眉濁物,大都是些酒囊飯袋,卻以大男子自居,看不起女人。殊不知,早在當初,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本應是“女子悟才便是德”。多少巾帼英雄多少着名才女多少被埋沒在閨閣之中的女子,她們的識見,遠比那些酒囊飯袋不知高了多少!

遠的有當年的窦太後、呂太後,近的唐朝時候的武則天、上官婉兒,文有李清照朱淑真,武有婦好花木蘭。就是當今名朝,亦有女将軍覃梁玉、當真上過戰場讓将軍懼內的将軍夫人林紅玉。

若非歷史上這些男人對女人智慧的打壓,那樣光華耀眼舉世矚目的人只會多不會少。他們只是用了他們天生的力量優勢并體格優勢而對女人恃強淩弱。

起初的顏舜華是心高氣傲的。在拿捏住韋德不讓他近身後,她曾覺着她能由着自家的喜好來讓事情發生或者不發生又或者如何發生。

是以在韋德并他找來的同夥奚落女子時,她曾冷笑:“一群管窺蠡測狂妄自大的蠢物,憑甚讓女子自稱為奴?即便是他們有甚了不得的作為,有甚經天緯地之才,那于女子何幹?男人和女人,正正經經地兩種人站在一處,作為從女子身子裏爬出來的男人,憑甚就要高女子一等?”

但換來的只是一頓打。過去的那些日子,讓她學會了能屈能伸,亦讓她學會了七竅玲珑。只是問徐韶的那一句話,就叫往昔所受奚落恥辱瞬間湧上心頭。出來這許久,無非因她是個女子,才會被那些個人當做貨物,有随時随地被拐賣之憂。

她直直地看着徐韶。她信這世間還有些甚麽東西是好的,信這世間并非人人皆可笑地說女子頭發長見識短,信這世間終久會變得更寬容一點,給女子更多生存喘息的地兒,信這世間還是有那值得女子為之付出、能與女子相親相愛最終陰陽調和達成天地之至理的男子。

那個時候,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庸,不會被随意拐賣打殺,不是生育之器具。她們可走出閨門,用她們的智慧幹出一番于她們而言的大事。

她信徐韶,是不一樣的那個人。他驚才絕豔,卻能遠離官場甘當空有虛名的隐士;他容貌佳絕,卻能潔身自好甘于獨浸詩畫的孤寂。

她此時着實是不願去猜測,在她心內這般備受她推崇的人物,會有怎樣的目的,會對她如何……

他是為她而來,但他為她甚麽而來?此時的徐韶聽見顏舜華的質诘,只是将茶具搬出,用小火爐現燒了一爐水,沏出兩杯茶來。

他将其中一杯推向顏舜華,自家執了一杯慢品。待得茶香袅袅之時,他方才微勾唇角:“小姐是個聰慧之人,和小姐說話,倒是省事許多。”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出現的這個,是一個好人,好人……

對女主很重要,表誤會他~

☆、管中窺豹

這個人場面話一套一套的,還總拿眼睛大大方方地盯着她瞧。偏生他一雙眼如瀚海般深沉,又光明磊落地緊,又幹幹淨淨的,委實叫人難以不喜歡。

顏舜華亦不避徐韶,一雙眼仍舊打量着他,問道:“有甚聰慧的?又有甚省事兒的?真要省事兒,你一氣将你如何曉得我在這邊、又如何将李維信的人引開帶走我說明白不是更好?”

話兒一說完,覺着有些渴,她亦微翹蘭花指将面前拿一小杯茶端起來潤了潤口,再細品了品:“上佳的廬山雲霧,好茶。只是茶是好茶,就是不知道人……”

她話兒還沒說完,外邊兒不曉得有個甚麽颠簸處,馬車颠簸了下,險些将小木幾掀翻。萬幸的是手中那白而清透的小茶杯在兩人手中,尚未敗壞。

徐韶将顏舜華手中的茶杯拿過去,用清水将兩只茶杯用水壺中的清水洗過,仍舊放進木盒內。外邊兒的音書因着将才那一番颠簸,曉得破壞了他家主子的風雅,心有惴惴地抹了把額間發,愈發小心地看着路,有一下沒一下地用馬鞭抽着馬腹。

只聽見裏邊兒隐隐地傳出些聲兒來,卻又不大清晰。

是徐韶在答顏舜華的話。他勾起一邊的嘴角,雙眸含笑看着顏舜華雖已平靜但仍舊靈動的眼睛,笑道:“你難道不曾聽過‘好奇害死貓’這麽句話麽?”

顏舜華淡淡道:“我只曉得‘無知害死人’。”

她即便是腰背筆直地坐着,看在徐韶眼裏,仍舊是小小的一團,叫人看了就像把她抱起來放在懷裏疼惜。他幾乎難以相信,這麽個看着嬌嬌弱弱的人兒竟流落在外三年。

她本該養在深閨之中,閑時看看書繡繡花,或是吟詩弄賦舞文弄墨一番。而不應在他鄉流落飽受風霜之苦。

此時她這般淡淡地說着這句話,竟叫徐韶的鼻頭有些發酸。他的心間一片柔軟,酸澀漫過之時,他只覺這般活生生好端端地坐在他對面的人兒,當真好軟,好是叫人憐愛。

這麽種從未有過的心緒,叫他一時無言,只是看着顏舜華,雙眸奕奕。

這個馬車就這麽點大,叫顏舜華避無可避。若是在外邊兒,管你是誰,她只一走了事。可……顏舜華雙頰微染薄緋,恨恨地瞪徐韶一眼,暗道:“叫你看!你還看!不許看!”別過頭去,看車壁。

大有你不說我湊是不理你的架勢。

徐韶甚覺喜歡,甚覺歡樂。是以他一手握拳放在嘴邊假咳了下,被欲忍住笑,誰知嘴角上揚得更厲害了:“那灰撲撲的車壁,能有我好看麽?”

這句話一出,顏舜華險些把舌頭咬住。她轉頭,瞪徐韶:“你有甚好看的?黑不溜秋裏幾團白,也好意思說嘴!”

徐韶聞言樂道:“原來你看得這般仔細,甚好!甚好!”他依舊笑着,這個笑容仍舊是溫暖的,不曾有任何譏諷,已沒有輕辱或是自命不凡的看不起人。他周身有那麽種氣質,能叫人情不自禁地靠近他。若是他願意,任是誰都願和他親近。

顏舜華一手摸着胸口的蝴蝶墜子,又別過頭去。靜了那麽一兩瞬,她終久故作冷冰冰地道:“只管自說自話,誰樂意看你?”

徐韶唇邊含笑,只是看着顏舜華不語。兩人就這般坐在馬車中趕路,外邊兒的清秀少年間或看見哪裏有客棧就把随身攜帶的行路類要之類的書把出來瞧瞧,又問問徐韶可住不住。

這般白日行路黑夜裏就尋個旅舍住下的日子一過就是半個多月。路途中徐韶多般殷勤小心,不管是食宿還是行路穿衣,她想到的,徐韶亦想到了,她不曾想到的,徐韶也替她想到了。

是以這十幾日來顏舜華也不好再把張冷臉對着徐韶,間或也和徐韶說兩句話。這兩句話,也并非別的甚麽,無非就是當初在順天府上女學時的趣事兒,或是旁敲側擊地問問他往日在順天府裏有甚消遣并往日裏見過的好玩有趣的事兒。

徐韶本就溫和有禮,又生得一副好模樣,又不曾有甚歹心,只是帶着顏舜華往順天府趕去。是以顏舜華和他常能相談甚歡。每每相談甚歡之時,顏舜華總有那麽兩句話要拐着拐着就拐帶到李維信身上,欲引徐韶說出這麽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只是徐韶雖說溫和,但他不想說的話,愣是一點口風都不露總是顧左右而言其他。顏舜華只把話往蘇州城扯,他就有本事将話扯到順天府。

說來也甚是奇了怪了,跟着徐韶這一路,甚麽強梁、盜匪、拐子、騙子等,再不曾遇到的。

古人曾有名言,說光陰說得很是有些話兒特別有道理。比如說甚麽“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啦,甚麽“白駒過隙”啦,甚麽“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啦……此類話兒比比皆是。

也有話兒說“度日如年”,端看你怎地看。往日在外日子清苦時,顏舜華就覺着度日很是如年,如一年、兩年,最後如很多年。從棺材裏出來後,好不容易如月,後來遇到李維信,一日就是一日,正常了。哪裏曉得後頭又叫她心間繃緊了下,就遇到了徐韶。

遇到徐韶的這些個日子,就當真如古人所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起來。這個白駒匆匆地就過了隙,轉眼就快一月了。而徐韶和顏舜華則叫清秀少年載着進了順天府。

途經城門時,看門守将并未看什麽通關文書,清秀少年只是亮出塊兒甚麽牌子,那小卒便恭恭敬敬地讓清秀少年駕着馬車進城了。

隔着車簾子,瞧着京中這熟悉街道、熟悉的衣服樣式、熟悉的官話,顏舜華眼中隐隐約約竟有些晶瑩。她,總算是回來了。不曉得看門的下人看着她,該做如何的反應。亦不曉得,顏尚書見到她時該如何歡喜。總歸她當日被拐走失蹤之事并未傳開,名聲尚在,顏尚書當無甚顧慮。

她回去了,顏尚書只有高興的。只要回去了,她便又能過回那閑敲棋子落燈花的日子。雖說夥食上差了些,陳氏又總愛找茬兒,也好過在外邊像一葉浮萍般漂泊不定的日子。

只是她回去後,卻再不想為些瑣事煩惱,再不想整日因陳氏而生閑氣。她應當做些更有益之事。譬如編纂一本奇聞要錄,專說這路上之人行騙的詭計并出門在外的忌諱的書,也好叫那些出門在外做生意的人都有個警醒。

或者她還應将路上所見所聞删繁就簡,寫将出來給顏尚書看,再将她這麽久在外所悟出的如何改變路上強梁、盜賊、慣騙橫行的法子一一列将出來,再讓顏尚書掂掇着總出些可行的來上奏,再由上邊兒頒發诏令,人們出行時也能少些性命銀錢貨物之憂。

想到這些,顏舜華的眼睛裏都盛滿了八月的光輝。她一邊兒看着外邊兒,一邊兒撩了撩耳側的發,唇角一彎,便是個發自肺腑的笑。

徐韶見顏舜華高興,心下也覺着高興。奈何有些事,總是要叫她知道的。是以他将手壓了壓寬大的袍袖,含笑問道:“搖光,你不是想知道蘇州城到底是怎麽回事麽?我今日就告訴你罷。”

顏舜華聽見徐韶出聲,便看向他。蘇州城的事情,她總覺着沒那麽輕易地就了了。她心中滿是疑問,譬如李維信為何要找她,譬如李維信既布下那個局捉幕後兇手,怎地那個夥計就沒能回來。再譬如,徐韶是怎麽找到她并洞悉李維信做下的那個局的。

顏舜華半點都不信徐韶是專出來找她的。他若是有心找她,以他能擺李維信一道的智謀,除開路上所費時日,不出一年就能找着,她又怎會在外邊兒餐風露宿了三年?

她一直有問,但徐韶湊是藏着掖着不說,大有“你越問我越開心湊是藏着不說,你一點都不知道又急于知道但湊是不知道湊是好讓人高興”之勢。

怎地現在又要說了?顏舜華看着徐韶,總覺着有甚事就要在悄無聲息中改變。

有些事情,将要發生。

徐韶淡淡一笑道:“李維信原是今上的密探,後來內閣首輔專權,他便成為內閣首輔的手下,并娶了內閣首輔嫡出的二小姐為妻。因着當初劉二小姐的舅舅被人做局騙去了好幾十萬的家私,他便去追查那些做局之人的下落,到了蘇州。他和一個小厮故意妝做一個客商并夥計去那些慣騙所在的旅舍投宿,就是要引他們上鈎,再将計就計。小厮是新來的,并不曉得這是個局,是以在路上中了美人計。”

顏舜華皺眉:“那他怎地不曾回來?想必李維信必定是派了人跟着他們要順藤摸瓜的,如何就……”

徐韶聞言用手帕掩口輕聲咳了咳,不好意思看顏舜華,他淡淡道:“那個小厮在內帷名聲不大好,常和內閣首輔的小妾們鬼混,是以李維信才想着借那些人取他性命的。自然,有人跟着他們是真,只是恰好被我放倒了。”

是以,顏舜華将事情的條理捋了捋,大底是這樣:李維信在做局抓那些騙子的,而那個小厮睡了劉家最大主人的小妾,于是被拉來故意要他丢了性命的。李維信本來算盤打得好,在夥計和人走了後就着人跟着他們好順藤摸瓜将他們一鍋端,哪裏曉得人被徐韶幹掉了。于是……只好……

顏舜華尚且有疑問。只是李維信為何要帶她回順天府?徐韶又是怎麽來找到她的?

只聽見徐韶吐了口氣又道:“我們前幾個月才曉得你被拐出了順天府,已經不在尚書府裏,是以才着手尋你。李維信本在蘇州城追查那一夥慣騙,偶然間得知你在蘇州城,方才一邊兒設局捉人一邊兒将你找到,等我前去接你回順天府。那天李維信派人跟着你,只是為讓你覺察到你處境危險更信我。”

徐韶臉上的笑已經沒了,全是認真。

顏舜華的唇張了張,有些不大能相信眼前這些都是真的。她問徐韶:“找我有甚用?即便我父親是個禮部尚書,找我有甚用?”

徐韶搖頭道:“找你,就是為了将你帶去劉家,讓他們把你當成上賓伺候幾日,再将你送回家,讓顏尚書欠下人情,從而拉攏顏家和徐家。

是以,“你不是徐韶。”顏舜華雙眼盯着眼前的“徐韶”,想在他臉上看出些什麽來。

“徐韶”點頭:“我自稱是徐韶,只為讓你更信我一分。只是你确然應該信我,不管誰會傷你害你,我不會。”

☆、顏如舜華

顏舜華此時覺着有些疲憊,她輕輕勾唇:“那你為何要告訴我?”在她如此歡喜如此放松如此憧憬着來日的時候。

“徐韶”認真地看着她:“只為……我不能讓你白信了我。”

顏舜華用手理了理袖子,又按了按胸口的蝴蝶玉墜,一雙眼幽靜地盯着徐韶,只是淡淡地,似笑非笑,似諷非諷。她只是覺得,有些好笑了。她只是覺着,這個世間,她不大能分得出真假了。她只是覺着,她累了,想睡覺。

“徐韶”看着顏舜華眸中的那一片沉靜,心間亦如被刀子割過一般的疼。他用他修長的指附在顏舜華的眼上:“不要這般看我。”

顏舜華閉了閉眼,爾後睜開,蝶翼一般的睫毛掃過“徐韶”的手掌心:“那麽,你是誰?為甚幫我?”

“徐韶”唇邊又含了笑,他傾身附在顏舜華的耳邊,以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我在做一件利天下萬民之事。這件事需許多有才智謀略之人,方能做成。我亦信你。”

随後他起身:“要說我是誰,下回相見之時我再告訴你。那時再見,盼你我皆能推心置腹。”

馬車駛進順天府最為繁華的地帶,一個黑衣的帶着帷帽的公子和并一個戴着帷帽穿着煙青色月華裙的女子走下馬車,進了一個看上去很是有些高大上的布行。那裏的掌櫃的、店小二皆是有些眼力見兒的人物。

他們一瞧見黑衣公子并穿着月華裙的女子,便殷勤地上前服侍。女子随着店小二的指引走進裏邊兒的客房,去試店子裏邊兒将将看上的成衣。

黑衣公子只坐在外邊兒等候。等了許多時都不見女子出來,便叫他的小厮去看道:“音書,去看看,怎地還沒有出來?”

待得那個小厮進去看時,進去試衣裳的顏舜華已照她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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