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18)

帳……

她不能洩露自己的身份,至少,在自己做好準備與他見面之前。所以……

手中的三尺青鋒泛着冷月寒光,接近羅岳的咽喉。

羅岳面色不變,只是有些錯愕的看着她,他突然一笑,“你要殺我,那便殺吧,只是我還有一個遺願。”

“什麽遺願?”蘇英問道。

“你和我媳婦兒長得像。”羅岳靜靜地看着她,“我已經三年多沒見過我媳婦兒了,我來西北時,才剛和她成親,連她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他喟嘆一聲,“不如你告訴我你的名字吧,我就當你是我媳婦兒了,如此,我就算是死在你手裏,也無憾了。”

蘇英罥眉狠狠一蹙,這人死到臨頭還胡言亂語!可他的話卻不知為何觸到她心頭最隐秘的柔軟一處,讓她手中的劍無論如何都下不去。

“為什麽不躲?”她問,“你武功分明不弱的。”

他卻賊兮兮一笑,“你是我媳婦兒,我甘願死在你手上。”

“你!”蘇英一怒,手中長劍輕佻而出,突然之間一陣尖銳疼痛從丹田之中蹿出,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全身一顫,長劍豁然墜地,身體也仰身而倒。

意識突然一陣模糊,只覺得周身被冰冷的刺痛折磨到毫無知覺。羅岳伸手接住了她,将她抱在懷中,捧着她的臉查看她的情況。

“你怎麽了?”他的聲音帶着焦急和擔憂。

“我……”她縮在他懷中,身體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我……冷……”

他立刻握住她的手腕診脈,她體內有一團冰冷的寒氣,積郁在丹田之處,應該是常年積郁,此次又因為冰冷江水侵襲,導致她體中寒氣無法壓抑,所以才會讓她覺得冷。

他将烤幹的衣服為她披上,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瓶子,倒出兩粒藥丸,喂進她口中。

“吞下去。”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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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沒想是什麽,就被他捏着下巴輕輕往上一擡,那兩粒藥丸便滑入她的腹中。

“運氣。”他再一次急切又簡單的說道。

她閉上眼睛,他的聲音還在耳邊,細細溫柔的直到着她該如何運氣。他說的方法她沒有聽說過,但微微試了試,便覺得丹田之中一處溫暖氣息慢慢游走血液之中,身體慢慢暖起來。

他将她抱在懷中,安靜地看着她運氣,慢慢地察覺到她的身體回暖,臉上的擔憂才漸漸收斂。

她睜開眼睛,一時有些怔忪。迎着月色,看見他目光中難以掩飾的憂慮。

“你沒事吧?”他輕聲問道。

她立刻從他懷中掙脫出來,“我沒事。”

三尺青鋒又被她抱在懷中,現在他又救了自己一次,她覺得自己又欠了他一個大人情,實在不該殺他了。

“你在江水中泡得太久,體內寒氣重。”他說道,“這幾天,怕是要吃我這個藥丸才能調息了。所以,咱們還是相依為命,不要互相殘殺吧,好歹,我也救了你。”

她現在就算是想殺他,也沒有力氣了。

環顧四周,茫茫月光傾瀉千裏,這裏似乎是一片荒無人煙的荒漠,除了衰草冰霜,就沒有其他的東西了。不遠處可看見一條白玉般的河流蜿蜒而去,應該是這裏的水流比較平緩,才沒有被繼續沖下去。

“這裏是什麽地方?”她問道。

“你說呢?”他輕輕一笑,“滄河在天成國境內穿越大山,所以湍急,而到了突厥,因為地勢平坦而流水平緩。”

“你說這裏是突厥?”她一怔!

“是,”他點頭,僵直着腿,以免碰到傷口,“我們被水沖到北方了。”他擡手指着一個方向,道:“那裏,是天山,不知道赫連昭有沒有帶着我們的物資回去。”他的手在往南一指,“那裏是沙洲,我們還是先回沙洲吧。”

☆、若即又若離

月滿霜河,長川似練。

這一夜,蘇英和羅岳便在這樣的月色當中度過。

次日,清晨的光照在未晞的露水上,草原一望無際的淡淡枯黃色覆住霜雪之色,感覺不那麽寒冷。

蘇英笨拙的生火,架起木柴,将羅岳的頭盔洗幹淨了,裝了水,放在火上燒。

水中放了些食物,那些食物是從軍服夾層中掏出來的。

“蘇英,你看,楚王殿下真是聰明。他料想軍人行軍打仗時,難免遇到危險,尤其遇到我們這種情況,食物就十分短缺,所以就令人将食物放進衣服夾層裏面,這樣就算丢盔棄甲,也不至于被餓死。”羅岳将自己衣服的夾層封好,十分贊賞的說道。

看來他是對楚王十分的崇敬欽佩,看他半躺在幹草中,動作慵懶随意的樣子,就知道他是很舒服的。從早上他醒過來開始,他就以蘇英“救命恩人”的身份開始使喚她。他舒坦的伸腳,讓蘇英為他按摩,捏了腿,随即又喊肚子餓,指使蘇英為他煮飯。

蘇英仿佛一直在試探他,任由他使喚。在軍中一段時日,她也能按照軍中的規矩辦事。所以當她不耐煩想要用劍刺死羅岳的時候,羅岳便搬出軍規,動不動就楚王曰過:軍士要互相幫助關愛,不得互相怨憎陷害;楚王曰過:好舌利齒,妄為是非,調撥軍士,令其不和,此謂謗軍,犯者斬之。

所以,若是蘇英對他不好,不好好照顧他,便是違背軍規!作為軍人,應當以楚王馬首是瞻,不得違規!

蘇英無言以對,值得尊令,按規矩辦事。

她将食物放進水中煮,順便烤一烤凍僵的手。

“我也冷。”羅岳靜靜地看着她,火光溫暖照在她臉上,那張蒼白的臉幽冷的眸子氤氲出暖意,忍不住想讓人靠近一些。

蘇英咬牙,起身将他拉近一些,還未動作,他立刻蹙眉,“我現在可是傷員,還是為你受傷的,你這樣粗魯的對我,萬一我的傷又嚴重了怎麽辦?”

蘇英沉默,猶豫了一下,改拖為抱,繞到他身後,雙手伸到他肋下去抱住他。她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或者說,她忘記了自己現在已經內力全失,抱住之後往上擡,對方竟然文絲未動。

原來他這麽重。她想放棄,可他卻絲毫沒有放過她的意思,開口催她:“快點啊。”

她只好再一次用力,終于抱起來了一些,慢慢地往火堆旁邊挪。

晨時的草地,有些滑,抱着他看不清路,她踩到濕潤的枯草上,腳一滑便是一個趔趄,她一驚,下意識将他抱緊,以免他摔倒傷勢變嚴重。

他發出一聲短促的低哼聲。

“怎麽樣,傷到了嗎?”她抱着他不敢再動,低頭緊張的看着他問道。

他臉色有些異樣,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臉似乎還有些紅。

臉為什麽紅了?蘇英有些詫異,難道是發燒了?她感覺到他全身僵直,頭因為剛才的趔趄而靠在了她的胸口上——胸口上!?

她豁然低頭,胸前的兩團柔軟上,一顆黑漆漆的腦袋,胸口被擠壓的感覺怪異局促,似一陣火從心頭燎原蔓延而開,快速燃燒到全身。連心髒都燃燒了起來,心跳動的節奏,是火熱滾燙的。那種真實的感覺讓她突然覺得自己還是鮮活的,而不是沉寂枯萎多年的一個人。

她立刻将他放下,讓他坐好之後,快速松口,回到火堆前,抱膝坐好。這樣的動作,仿佛在防備着什麽,掩飾着什麽。

她偷偷用眼角的餘光去看他,發現他臉色依舊微紅,氣色很好,比起昨晚蒼白如雪,到底讓她放心了不少。

似乎是有感應般,他擡起眼來,迎上了她來不及收回的視線。薄唇一勾,顧盼生輝,如冰雪消融,不謝風流。

他怎麽就一點都不為剛才的事情而羞恥呢?

蘇英罥眉緊蹙,十分不悅。擡手環住胸口,那裏,從來只有那個人可以造訪,而如今被這個人侵犯,卻絲毫沒有被侵犯的嫌惡感。她不懂這是為什麽,難道堅守多年的心,要為這個人而改變?

不,不可能。

她不會變心的……

“粥好了。”他好心的提醒她,順便也打破此時的微妙尴尬。

她決定離他遠一些。下定決心後,她将頭盔中的粥放涼了些遞給他,自己坐到一旁,離他遠遠的。

三尺青鋒抱在懷中,她低頭靜靜地看着。當初離開時,只帶走了這柄劍。她游走五湖四海,只求能夠再次找到那個許下諾言的人。他曾許諾她,五湖四海,天涯海角,若是有機會,他們都要一起去看。

昆侖山上的積雪太單調枯燥,他們需要尋找這世間其他的絢麗色彩。

他還在五湖四海中等她。

三年了,她走遍很多地方,看了很多色彩,都與昆侖山上的不同。可惜,他卻已經不在了。

但是另外一個人還在等她。她知道,她應該回去了。可是近鄉情怯,越是接近,反而越是害怕了……

“你先吃吧。”突然一道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一碗精細瓷碗裝好的粥遞到了她面前。

她很詫異他是怎麽在那樣的情況下将這個碗保存好沒被砸碎的。

見她遲疑,他又笑道:“還剩着,你先吃。吃完之後把碗洗一洗,再盛給我吃。”

她懂了他的意思,于是很快吃掉一碗,剛準備起身去洗碗,他卻眼疾手快地将碗奪了過去,飛快地給自己盛了一碗,就那麽狼吞虎咽的吃了。

“那是我吃過的碗!”她心裏一跳。

“我知道啊。”味道寡淡的粥,他吃得很有滋味,“我不嫌棄這是你吃過的。”他漫不經心地說道。

可是她嫌棄!她死死地盯着那個碗,決定再也不會用了。

吃過飯之後,兩人決定往沙洲的方向走。她找了個木棍給他做拐杖,又找了木棍綁在他的腿上,免得他動作太大傷勢加重。兩人便這樣一瘸一拐,你扶着,我一拐一拐地,在草原之上慢慢行走。

殘冬一輪淡淡金烏挂在天空,身上暖意漸濃,額間滲出薄薄汗水。剛想擡手擦拭,早已有一只手拿着絹帛過來為她擦了擦。

她全身微僵,不習慣這人這樣親密的觸碰,可看到他手中的絹帛,質地細膩,雪白潤澤,又覺得可疑。

“這是我來參軍前,我媳婦兒給我的。”他擦完之後,将絹帛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上面還有我媳婦兒的味道,好香啊。”

扶住他腰身的手臂一僵,隐忍着沒用力将他推出去!

“你臉紅什麽?”他低頭輕笑,将絹帛疊好,放進衣服中,“我聞的是我媳婦兒的味道,又不是你的。”他走得一瘸一拐的,身體的大部分重量似乎都壓在她身上,“不過上面有了你的汗味兒,也不難聞。”

她咬牙,突然全身一僵,三尺青鋒瞬間狠刺出去!

“铮!”一聲,青鋒長劍斜刺入地面,劍尖之處,一條烏黑的蛇扭曲甩動着身體,不斷掙紮。

她冷哼一聲,一把将他推開,讓他坐在地上。拔出長劍,将黑蛇腦袋斬斷,蛇身依舊不斷掙紮蠕動,看得他臉色微白,偏過頭去,不忍再看,身上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是突厥草原上難得一見的黑毒蛇,劇毒無比。”她将蛇腹剖開,挖出蛇膽,“但是毒都在頭部那兩顆毒牙上,其餘地方卻都是難得的寶貝。”

她轉過身來,面對着他,伸手就來捏他的下颌。

“你想幹什麽?”他臉色扭曲,不安地看着她。

“張嘴!”她命令道。

難道是想讓他喝蛇血?他瞬間臉如菜色,猛地搖頭。

由不得他不想!被他有意無意調戲了那麽多次,她早就想報仇,纖細十指輕輕一捏,他立刻張嘴,捏住蛇被斬斷的一端,往他口中一塞,蛇血瞬間灌入他口中。

他“唔唔”兩聲,便認了命,被迫大口大口的吞血。

直到他将蛇血都喝完之後,她才放開他。拿出一個布袋,将蛇身和蛇膽裝起來,小心翼翼地收好。

“你被彎刀所傷,失血過多,應該喝點血補一下。”她說道,神色淡漠如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俯身将蛇頭撿起來,一樣放進布袋中。

他怔怔的,靜靜地看着她,如墨的眼眸幽然深邃,又如火般炙熱,交織糾纏,悱恻難辨。

她起身,準備将他扶起來繼續走,卻微微一愣。染于他唇邊的血色妖嬈魅惑,似攬盡天下絢麗蠱惑色彩,再多流光溢彩都會為之失色。

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唇,将唇邊的血色卷入口中。

她心頭一跳,一陣異樣複雜的悸動怦然蕩開,連忙轉過臉去,看着茫茫狂野草原,悸動的心平靜了下來。

她握緊長劍,為自己剛才的心動羞愧懊悔,甚至是厭惡。她自诩心中那人地位無人可以取代,這些年來,日日夜夜思念,那個人的一切都镌刻在心頭,就算心如冰湖,也只為那一人泛起漣漪。可是剛才為什麽,這個叫做羅岳的人……

明明發誓要離他遠一些,怎麽又不禁然就靠近了?

“走吧。”她壓抑住內心的煩躁和苦澀,覺得自己應該早日回到沙洲,回到軍營中。

剛一動身,兩人同時頓住——寂寥曠野,天高雲低,一陣策馬呼嘯之聲從遠處傳來,驚得草原上幼小動物雛鳥四處奔逃!

“走!”她顧不得那麽多,拉住他的手,看準不遠處一個凸起來的小山包,朝那裏奔去。

☆、萬裏沙洲遠

兩人快速隐身藏好,這小山包後頭竟然有個坑,看樣子像是動物抛出來的窩。行軍在外,顧不得那麽多,兩人一起窩進去,擠在裏面,只要不動,都不會被發現。

上頭枯草随風搖曳,無數馬蹄踐踏而過,領頭的人竟然是赫連昭!

“籲——”

馬蹄聲停住,一行突厥人在原地徘徊不前。

“王上,前方快要到天成國境界了,怕是追不上了。”有人對赫連昭說道。

赫連昭一身狼裘,威儀沉肅,一雙鷹眸直直地看着天際。從蘇英跳入滄河起,他便帶人沿着滄河一直追尋,在滄河內,并沒有發現她的屍體,他更不會相信她會這樣死去。這蒼莽草原,一望無垠,風吹草地,只要放眼一看,便能看見人的身影,星夜追蹤而來,一路上卻沒有發現絲毫痕跡。

心中突然升起悵然失落之感。想起那個女人,那個幾乎毀了他一切布局謀算的女人,他恨不得将她碎屍萬段。可草原的人,對這樣擁有美貌和智慧人尤其崇拜。他也一樣!

可是除了崇拜之外,他還有另一層心思。一層,他也捉摸不透的心思。他想得到她,不僅是她的人,甚至還有她的心。

他想讓那個孤高冷傲的女人傾心于自己,甚至崇拜自己,敬仰自己,就像草原上的其他女人一樣。光是想象,都能讓他內心的虛榮感得到無盡的滿足。

“王上,那個女人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非要得到她不可?”他身後的人問道。

赫連昭收回悵然陰沉的目光,沉聲道:“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得到她,說不定可以得到更多。單是她……”他頓了頓,又說道:“單是她楚王妃的身份,便能成為我們巨大的籌碼!”

“什麽?”衆人大驚,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王上,您說,她是楚王妃?”

“可是……楚王妃不是在天成國養病?從來不曾離開過楚王府嗎?”

“也許這不過是個幌子。”赫連昭若有所思,“楚王妃洛月……”他喃喃自語,“若是得到此女,何愁楚王不會退避三舍?”

土包一側,窩在土坑中的羅岳緊緊地看着蘇英,仿佛沒有聽見赫連昭的話般。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蘇英,或者說——楚王妃洛月,一言不發,只是目光幽沉黯然。

世間誰會想到,堂堂楚王妃,竟會化名蘇英,隐在楚王的軍中。世間又怎麽會有這樣荒唐離奇的事情?

三尺青鋒趟于身側,洛月緊緊握住,她只是緊緊的看着不遠處的赫連昭等人,警惕防備。

此時此刻,她是誰不重要,誰知道了她的身份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不被赫連昭發現。

她如今內力全失,赫連昭想要抓住她,簡直輕而易舉。她可以适時出現在楚王長川的面前,但是絕對不能以俘虜和人質的身份出現。

好在赫連昭在原地徘徊了一會兒,沒有發現任何蹤跡之後,最終策馬離去。他是突厥的王,必須及時回到突厥軍營之中。

突厥一行人離開之後,兩人才松了一口氣。她微微動了動,要從坑中出來,卻發現這坑太小,剛才一時情急擠了進來,如今想要出去,卻有些困難。

用了一動,便感覺緊貼自己的人全身僵直堅硬。

“快出去!”她伸手推他。

他依舊不動,臉色潮紅,呼吸有些急促。

“你怎麽了?”她蹙眉。

他搖頭,“原來你是楚王妃。”

楚王妃?

她怔愣茫然。這三個字對她來說太陌生,而那一夜,盛裝華服,候在洞房的人并不是她。世人都知鎮國公府的洛月郡主風光嫁進楚王府,嫁妝連城,尊榮無極,可又有誰知道,那一晚,她漠然離開,舍棄了一生的榮華和幸福。

突然感覺眼角觸覺溫柔溫暖,她微微一愣,卻是他伸出手指輕輕撫過她的眼角,指尖上星點淚滴顫動,順着手指滑落下去。

她立刻轉頭,将眼中的濕潤壓了回去。

他只是溫柔的看着她,并沒有去探究她剛才的淚水。

“楚王妃……”他低聲叫道。

她恍然一愣,搖搖頭,“我……還是叫我蘇英吧。”

他沉默。

她動了動,覺得身體腰腹部有些異樣,一時不解,“你快點出去,你身上放了什麽東西,鉻得我難受。”

他只是微微低了低頭,想要挪動身體,可一動,臉色便越發潮紅,呼吸更加急促。

“你怎麽了?”她察覺出他不對。

“蘇英……我……那個蛇血……”他聲音沙啞。

她愣了愣,恍然明白過來,只覺得那腰腹間抵住自己的堅硬似鐵滾燙,頓時羞憤至極!

“你起來,否則我殺了你!”她握住長劍,橫劍一揮,抵住他的咽喉。

“我、我也不想這樣的……”他額頭上滲出汗水,“是你,非要逼我吃那個……蛇血……”

她只知道他重傷失血,所以才給他喝蛇血,卻不想如今害人害已。倉皇之下,她飛快收回長劍,側身用長劍将身邊的土松了松,身體一松動之後,立刻起身,躍了出去!

他長松一口氣,聽見她豁然揮劍而來的聲音,铮然破風,卻不為所動,只是閉上眼睛運氣,唇角依舊含笑,那樣子,似乎死而無憾,喟然滿足。

長劍生生在半空中頓住。她蹙眉看着他,終究抵擋不住心頭的異樣和矛盾,餒然收劍,劍刃入鞘,她漠然轉身,朝着廣袤草原深處而去。

他豁然睜開眼睛,不顧腿上傷勢一躍而起,傾身追上她,攔住她的去路。

“你要去哪兒?你不回天成了?你又要走?”他急切憤然地連聲問道。

她轉身與他錯身而去,“你救了我,受了傷,如今我将你送到這裏,這裏離天成國很近了,再走幾十裏,便是沙洲,你獨自回去吧。”

“你呢?”他咬牙,雙眸之中盡是不舍和無措,“你要去哪兒?”

她不想再與他糾纏。只是冷聲說道:“與你無關。我們本來就是萍水相逢而已。”

萍水相逢?他寞然苦笑,一時竟找不到理由再糾纏她。只是這一路同行,他早已無法将她割舍而去。

他臉上的潮紅褪去,換而代之的是一片寂然蒼白,定定地站在她身前,如一尊入定的雕像。

心中沉悶堵塞,如鲠在喉。她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狠下心,繼續往反方向而去。

她加快腳步,走得很急,想将身後的他甩掉,可他就像夢魇一樣,就算是跛了腳,也亦步亦趨地跟着她,絲毫不落後。

她不去管他,自己走自己的。

這一行,金烏西沉,星光破雲而升。她終于走得累了,停下來休息。找了一處離水源較近的地方坐下,将背上的東西放下來。他立刻上前搶着為她布置好,鋪好軟毯,将一路走下來收集的幹草和幹柴堆起來生火,搶在她前頭将頭盔裝滿水,放了些米進去。

她無奈的收回自己衣服中的米,蜷着腿坐下調息。不一會兒便聞到了飯香。

他拖着一條傷腿,杵着一根木棍,将碗遞到她面前。她素顏清冷,雙眸微阖,并不為所動。

他只好将碗放到她面前,轉身離開,走遠了些,靜靜地坐下。

火光溫暖搖曳,氤氲着她的面容,也将她身上半舊軍服照得柔軟迤逦。纖細的身體輕而易舉被柔光包裹,柔美清貴。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希望她能睜開眼來看他一下。

可惜沒有。她沉靜入定,氣定神閑,似乎已經入夢。

突然聽見微弱婆娑之聲,似乎是有東西在幹草上爬行,窸窸窣窣。他聞聲看去,竟發現是幾只草原上的老鼠爬了過來,聞着米飯的香味,偷偷摸摸的爬到她面前的飯碗前。

他立刻起身,撿起當做拐杖的木棍去打,這一棍子下去,動作流暢淩厲,破風而去,驚得洛月立刻睜眼!

下一刻,她卻尖叫一聲,一躍而起,飛快地跑到他身後躲了起來,“老鼠,老鼠,有老鼠!”

他伸手一攬,将她抱入懷中,遮住她的眼睛。那只老鼠聽見聲音,早就逃了沒影,他卻巴不得它多爬一會兒,好讓她多依靠自己一會兒。

“好了,好了,老鼠已經被我趕走了。”他連聲安慰。

她從他懷中露出雙眼睛四處看了看,果然沒再看見老鼠。又發現自己是在他懷中,局促尴尬又不甘,立刻從他懷中出來,後退幾步,轉身漠然對着他。

其實她不是怕老鼠,只是覺得老鼠黑漆漆的很惡心……

空氣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她又轉身,低頭去看他的腿。

這一路跋涉前行,他腿上的傷早就撕裂滲血,一路上,她都可以視而不見,可此時,血水從他褲管中滲出來,蜿蜒暈染而開,看起來觸目驚心,她心頭一緊。

他總是這樣,在她決定冷心狠心的時候,輕而易舉地抓住她內心的不忍和柔軟。

她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像原來的自己。

“洛……蘇英……我。”他有些不安,“我沒事的,只是小傷……”

☆、天山千裏雪

兜兜轉轉,分明就已經快到天成國境內,卻又折身返回,往突厥草原深處前進。

而他也一樣癡傻,竟不問緣故,亦步亦趨地跟上。

越是往北,便越是冷。草原枯草之上,結了淡淡的冰霜。向北極目而眺,似乎能看見冰雪覆住草原,素光萬裏。

他越是示弱,她越是不忍心軟。他似乎就是抓住了她這個弱點,盡情地壓榨她的憐惜。

他腿上的傷的确嚴重,她走過去,将他扶着坐下,掀開他的褲管查看傷口。彎刀鋒利,且獨特鋒刃拉扯出來的傷口,只會随着行動越來越大,從中間往兩邊撕扯延伸,原本深可露骨的傷口此時已經慘不忍睹。

她呼吸凝滞,酸澀沉重凝聚在心,連手都在顫抖。

“別動。”她說道。将他放在懷中的絹帛拿出來,将米飯從頭盔中倒出來,洗幹淨了盛滿水,再生火燒水。

等水開了,再将絹帛放裏面煮了消毒,小心翼翼地拿出來,去擦拭他傷口上的血。

“不要再跟着我了。”她一邊擦拭,一邊說道。

他全身微微一顫,也不知是不是她弄疼了他。她擡起頭看了看他的臉色,只是火光明滅閃爍,他一雙微沉的雙眸很黑,看不清楚。

“你的腿有傷,不便再與我同行。”她說道,“我往北走,是想看看赫連昭到底從什麽地方進入天山。”她若有所思,“若是能夠知道從後方進入天山的辦法,那麽我軍便可從敵後進攻,再從前線夾攻,這樣,也許可突破突厥最後一道防線,徹底将突厥趕回北方。要知道,天山南麓大部分疆域,可是天成國的。”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提了起來。一只手捧着她的臉,讓她不得不與自己對視,“你想一個人上天山?”

他語氣中蘊含着怒火,可她絲毫不放在心上。

“只是去看看,不會出任何問題。”她一笑,“你恐怕不知道我的本事,我曾經可是九重……”

“你如今內力全失……你想拿着一把破劍上天山?”他冷聲反問,“你可知道有多危險?難道你沒有聽赫連昭說要捉你去當人質?”

“我會小心的,”她推開他的手,繼續低頭為他擦拭傷口,“我發誓,很快就會回來。至于你……你就在這裏等我。”她看着月色下北方,天山山脈蜿蜒起伏,峭拔嶙峋,山上積雪皚皚,流岚霧霭,滾滾翻騰。

“我要和你一起去!”他咬牙道。

“不行!”她冷聲反對,“你身上有傷,去了只會給我添麻煩,上雪山何其困難,我還要分出心來照顧你。”她将他的腿擦拭幹淨,撕掉身上幹淨的裏衣,将傷口包紮起來,“你這傷口,要是不及時治療,腿怕是會廢掉。”

他哽咽無聲,只是咬牙看着她。“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去。”

“放心。”她若無其事一笑,“我會回來的!”她說得斬釘截鐵,目光堅定篤信,“我一定會回來的!”西北軍中還有一個人在等着她回去,就算是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她也會回到他身邊去。

她認真沉默地為他包紮好傷口,轉身在自己包袱中摸了半晌。他疑惑不解,剛想問她在找什麽,她突然轉過身來,撲身過來,竟是拿着繩子将他捆了起來。

他大駭,又驚又怒,忍着怒火沉默地看着她。她對他的憤怒視而不見,捆好之後,把他往地上一放,将粥放在他嘴邊,水也放在他嘴邊,拿出毯子把他蓋起來。

“我走了。”她說道,“我知道這個繩子困不住你幾時,若是我三天之內沒有回來,你就回沙洲去吧。”她微微猶豫了一會兒,似乎還想說什麽,可最終什麽都沒說,只是從他衣服中拿出那個藥瓶子,搖了搖,裏面大概有十幾顆藥丸。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麽藥丸,但是能夠抵禦體寒。天山太冷,有這個藥丸可以多支撐一會兒。

她再從火堆之中取出一截未燒盡的木炭,用布包裹起來。

起身,轉身,背劍,大步朝着北方那座皚皚積雪的山峰而去。

他側首目送她離開,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月華素光中,才頹然閉眼。

……

洛月一路北行,越是寒冷。

天山山脈由東北往西南延伸,而沙洲則在天山東南。如今她在天山西南邊,稍微往北走一些,便是天山。

行走至天明,天山赫然出現在眼前。蜿蜒而上,草原,草甸,稀疏的針葉,再往上,便是茫茫雪海。這座山峰猶如被斧頭垂直劈下,陡峭絕壁,高不可攀,難于上青天。再加上厚厚的積雪,想要輕松的走上去,幾乎不可能。

突厥從天成國節節敗退之後,赫連昭便将最後一道防線駐紮在天上之南的半山之上,居高臨下俯瞰沙洲,占據天險得利位置,易守難攻。卻就算天成國帶兵突襲,也肯定會被發現,輕松退敵。

故而這天山一險,一直是難以攻克的難題。

若是能夠找到更有利的位置對進攻突厥,并出奇兵,攻破突厥最後一道防線的機會便會加大。

一定有路,要不然,赫連昭是如何從天山下來的?

她一路向上,找到了一處稍微緩的緩坡,可以行走。只是積雪太深,風太大,太冷,踽踽前行,十分困難。

好不容易走到一半,她有些體力不支。若是躺在雪地中,恐怕再也無法站起來。只能往上走。

再往上,也許是有天助,雪下得小了些。垂直的山壁之側,蜿蜒出一道淺淺的向下凹的雪痕,仿佛是有什麽東西從雪地上拖行而過。

她立刻沿着雪痕走上去。雪已經沒過腿根,她撐着青峰長劍,一步一步往上走。山上空氣稀薄,急促呼吸吐出的白霧還未來得及看清,就被風吹走。

終于走了一段,她往山下看去。發現自己的腳印蜿蜒連綿,很快就被積雪覆蓋,但是卻仍舊看得見腳印。

她心頭生出疑慮。若是赫連昭等人也從這裏上山,那麽他們的腳印呢?為什麽一到了這雪山之上,他們的腳印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只剩下這一長又寬的凹痕?

丹田之中的寒氣似乎很沉,壓着她的身體,越發的沉重艱難。自小在雪山長大,見慣了各種各樣的雪,卻從來沒有覺得雪是一種可怕的事物。

她怕,她怕自己會被雪吞沒,害怕自己再也見不到長川……

長川……

她的心突然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住,疼痛難舍,思念如狂……離開這些年,除了想他,就剩下想他了。五湖四海之中,孤獨尋覓,千山暮雪,只影茕茕,思念到深處時,她便會喊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滑出的淚水十分的冰冷,她深吸一口氣,再繼續往上走。沿着拿道血痕,終于走到山頂。

她立刻匐下身,将已經被凍得毫無知覺的身體埋入雪中。透過重重白雪俯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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