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身份不是束縛

長街街口有一家路邊小攤,攤主在賣些湯面、混沌、卷餅等食物,鐵鍋裏滾滾的湯冒着熱氣騰騰的煙,給寒夜增添了少許溫暖。

方靈輕看着所有食物都想嘗上一嘗,只怕都要了又吃不完,猶豫半晌不知選擇哪個好,突然靈機一動,全都只來了一份,打算與危蘭分食。兩人同坐于小方桌邊上,她托着下巴端詳對面已沉默了許久的少女,忍不住道:“你又沒有對不起姚寬,你為什麽要愧疚呢?”

危蘭一怔,有些意外對方竟然看得出自己此刻的心思,笑道:“我當然沒有對不起他。只是……他說的話,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也從來沒有想過。”

她停頓了有少頃,目光望向長街前方濃霧,輕輕嘆道:“你知道嗎?我從前行走江湖,常常見到官宦權貴家的纨绔子弟,就比如,嚴彬那種人。我一直很是看不起、很是厭惡他們。可就在剛剛,我才忽然發現,原來我和他們也算是同一類人。”

眼見方靈輕的眼睛露出驚訝,想要反駁,她又緩緩地搖了搖頭,用微笑阻止了對方說話。

旋即,她再接着道:“我自認從未用手中權力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可是,有些權力天生就在我手中,只要我願意,我也可以一句話讓一個普通門派從此不再存在于江湖之中。而就算我什麽都不去做,我也注定與普通人不同。嚴彬是權貴,我又何嘗不是?”

方靈輕道:“就因為姚寬一番話,你就想了這麽多嗎?”

危蘭道:“是他的話讓我回憶起很多事。”她伸出素腕在桌上,手中握着一枚鐵制令牌。

令牌上用隸書刻着一個“俠”字。

“我聽說,廬州的繁園,除卻盛日佳節,在其他日子裏都是不許普通百姓進入的。但官宦人家的子弟可以。而我,也可以。擁有這枚令牌的人都可以。我從前都習以為常,從來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這只是其中一件事,一件小事。而在她過去十七年的人生裏,類似的事還有太多太多。

但憑什麽呢?

為天下江湖做出大貢獻的是兩百餘年前的危家祖輩,而并非自己,憑什麽自己能夠享受這些特權?

難道這枚令牌上的“俠”字就是代表你天生高貴的身份嗎?

這些她以前根本沒有意識到的事,如今一旦說明,如何會不在她心中引起震動?

冷霧仍在空中漂浮,與鐵鍋裏冒出來的熱煙相糾纏。鄰桌有兩名身着裋褐的客人正一邊吃着東西,一邊談論今日這一天幹活的勞累,不知怎麽的說起前些日子在某出雜劇裏看到的江湖故事,便道若有朝一日自己能撿到一本絕世的武功秘籍,練成絕世的武藝,就到江湖中自在逍遙去,再也不用每日辛苦幹活還常常遭人冷眼欺辱,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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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小攤的攤主則在這時給危蘭與方靈輕端來了湯面、混沌、卷餅,熱氣遂往她們臉上撲。

方靈輕本來餓得不行,也饞得不行,這會兒卻繼續托着腮沒動。

危蘭将所有食物分成兩份,問道:“你不是餓了嗎?怎麽不吃?”

方靈輕不答,待這陣熱氣漸漸散去以後,她又能看清危蘭的面容之時,忽問道:“那又怎麽樣啊?這有什麽不可以嗎?”

盡管造極峰是江湖正道人人唾棄的魔教,但方靈輕在造極峰內部同樣是天生高貴的存在。

只要她一句話,她可以決定屏翳堂中方索寥以外的任何一個人的生死。

她也始終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對。

即使到現在,她仍然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對。

但她問了——就像昨夜在回春堂醫館裏,她詢問危蘭“什麽是俠義”那樣,問得相當認真。

而昨夜,危蘭沒有能回答得了她,這時卻道:“我只是出生幸運罷了。若我并非危門子弟,而是青虹派門人……又或者,若我有朋友是青虹派門人……”

廟堂裏有許多慘遭奸官污吏殘害的忠良君子,危蘭是知道的。可是江湖裏又有多少根本遇不到白行的青虹派,她是第一次思索。

就在危蘭沉思這些事的同時,方靈輕的腦海中也倏地閃過一個畫面,那是在多年以前,造極峰主權九寒還未失蹤之時,方索寥奉命完成一件任務,卻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的确是一個算不上什麽的小小錯誤,偏偏趕上權九寒心情不佳,因此受到重罰。那時方靈輕年紀尚幼,雖自小就被告知峰主的一切命令都是必須遵守的真理,心裏也還是頗不服氣。

是以此刻,她突然發覺,好像危蘭這番話倒似乎有些道理?

“就算如此,你和嚴彬還是不一樣。就算你們的身份差不多,你們還是兩個人。”方靈輕笑道,“我讨厭他,但挺喜歡你。”

危蘭一下子笑了:“謝謝。”又柔聲問:“我可以叫你靈輕嗎?”

方靈輕也笑道:“當然可以。我們剛見面的時候我就告訴你,你可以叫我輕輕。我爹娘都是這麽叫我的。”

危蘭道:“我一直沒有想明白,當時你為什麽要将你的真名告訴我?”

有關屏翳堂少主的種種信息,包括她的真名與容貌,一直以來是俠道盟極想要了解、卻很難查的。在昨夜,她們還是敵對關系,危蘭想不通,明明那時方靈輕可以随便編一個假名來應付自己。

方靈輕笑道:“因為那時我覺得你人還不錯啊。騙了你,我還蠻愧疚的,我不想欠人情,幹脆補償你一個信息。你們俠道盟不是一直在調查我嗎?”

誰真心真意對自己好,誰就算是不錯的人。方靈輕的原則一直如此簡單。可她很清楚,在這個世上會真心真意對自己好的,無非是自己的父親和母親;至于屏翳堂內其他人,尊敬她、懼怕她,不過是因為她少堂主的身份。然而昨夜,危蘭卻是在根本不知道她是誰的情況之下,便已對她十分溫柔。

——當她知道自己真實身份之後,她的态度一定會改變。

縱然那時方靈輕心裏如此想,也仍然不免有些心動于這種溫柔。

方靈輕接着又道:“我也有不明白的,想要問你。”

危蘭道:“你問。”

方靈輕道:“你為什麽要和我交朋友啊?你們俠道盟的人也可以和造極峰的人交朋友嗎?”

危蘭笑道:“你剛才已經解釋了。”

方靈輕道:“我剛才解釋了?”

危蘭道:“你說的,就算大家身份差不多,也是不一樣的人。你和造極峰裏其他人不同。我也和俠道盟裏其他人不同。”

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人,有一顆獨立的心。

身份不能成為其束縛。

方靈輕笑了笑,沒再說什麽,終于拿起筷子,認真地品嘗起了面前的食物。老實講,她們平日裏無論是在危門還是造極峰,飲食都十分精細。而這家小攤的面點混沌,口味并不算多好,但或許是因為她們着實餓了,又或許是因為此時的氣氛不錯,很快她們将這桌上食物解決掉一大半。

這時,兩人方聊起了今日發生的稀奇事。

危蘭道:“真沒想到近些年來聞名遐迩的游俠白行竟然會是郁無言。”

方靈輕道:“闕淮湖在之前問我,別地的折劍錄,是不是都是俠道盟盜走的?可是既然連你折劍錄是什麽都不知道……”她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恐怕,闕淮湖和嚴彬都沒想過,真正盜走那個什麽折劍錄的人,也有可能,會是郁無言。”

危蘭道:“若果真如此,郁師兄來廬州,十有八九應該也是為的這本折劍錄。”

方靈輕道:“可郁無言突然死在了織夢樓,他的事還沒有辦完,還有一本折劍錄在闕淮湖和嚴彬的手裏。而姚寬為了報恩,決心幫他完成這件事……只可惜姚寬現在跑了,也不知道該到哪兒去找他的。”

危蘭道:“要找姚寬可能需要花費一些時間。但有一個人,或許也會知道折劍錄的秘密。”

方靈輕道:“是沈曼。”

危蘭道:“今日我們給沈姑娘送雪融膏,說到敷藥過程中絕不可易容之時,她的臉色變了變。我擔心她會為了什麽事而必須選擇改變容貌,卻又怕細問引起她的懷疑,只在臨走時請其他的姑娘多多注意她的情況。現在想來,或許她要做的事,她要留在織夢樓的原因,也與那本折劍錄有關。”頓了頓,再問:“若她一旦易了容,果真沒有補救方法了嗎?”

方靈輕道:“沒有。不過她毀容就毀容好了,這是她自己的決定,關我們什麽事?”

後一句話的語氣絕非玩笑,她是真的對此漠不關心。

危蘭默然一瞬。

方靈輕的确和造極峰中其他許多人都很不一樣。可她畢竟是在造極峰內長大,如此冷漠,倒是符合她魔教分堂少主的身份。然則除非聖人,這天底下有誰敢說自己能夠對世上每一個人都不分親疏遠近地一樣關心?危蘭心忖,自己在适才那一瞬間,聽見方靈輕此言确是有那麽一點不悅,可若是在與方靈輕初相識時,即使聽見她說出比剛剛那番言語還要惡劣百倍的話,恐怕自己都會無動于衷。

因為她是惡人,惡人無論有多麽惡毒,似乎都是天生如此,都是他們自己的決定,與我何幹——這難道不同樣是一種冷漠?

危蘭微笑了笑道:“你說得對,這是她自己的決定。但如果不到萬不得已,她也不會做這樣的決定。所以,我想要幫幫她。”

方靈輕眨眨眼睛,她只注意到了危蘭話裏的那句“你說得對”,越發疑惑:“你不罵我嗎?”

危蘭道:“為什麽要罵你?又不是你害她毀容的。”

方靈輕笑道:“是,我也這麽想。你要是罵了我,我就不想再和你做朋友了。”

——然而若是我娘,聽了我這話,一定會罵我。

方靈輕的心中還有這一句話未說出口。

可又不是我害的人,為什麽要怪我呢?也因此,不管方靈輕多麽敬愛母親,她始終認為母親說的話至少也有七八分沒道理。

危蘭說的話卻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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