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衣裳
危蘭與方靈輕是在深夜子時分的手,黎明辰時再次見的面。
盡管方靈輕明白昨日已有不少郁家子弟見過了她,都知道她是危蘭姑娘的朋友,必會對她十分歡迎。她仍是不走大門,翻過了郁府的圍牆,只見中庭香徑裏危蘭與留鴻信正一邊行走一邊談話,忽然兩人都停步,留鴻信道:
“你的朋友又來了。”
方靈輕聞言跳下圍牆,看向留鴻信,一句多餘廢話也不講,直截了當地問道:“你也要跟我們一起去查案嗎?”
适才危蘭與留鴻信的談話,談的就是有關昨日在繁園與嚴府發生的一系列事——畢竟留鴻信已說過他與郁無言是極好的朋友,危蘭遂覺此事有必要告訴于他。方靈輕并不反感多一個同伴與她們同行,因危蘭與郁無言的關系,她現在俠道盟的人都頗為好奇,很有興趣趁機了解了解。
豈料留鴻信卻猶豫了一會兒,皺起眉頭,欲言又止。
危蘭明了道:“如果我再查到什麽情況,還會再來告訴留四哥的。”
留鴻信嘆道:“多謝。那我這會兒就不再打擾危師妹了。”
言罷,他向危蘭長揖一禮,告辭離去。
方靈輕奇道:“他這是什麽意思?我看他明明很想跟我們一起去的樣子。”
危蘭微一沉吟,解釋道:“你應該聽說過,俠道聯合盟有二門三堂。鹿鳴堂負責人事交際,菁莪堂負責選拔人才,烈文堂負責獎賞刑罰。不出意外,下任烈文堂主應該便是在我和留經略之間選擇。雖然蒼堂主不曾明說,但大家都知道,目前找出殺害郁師兄的兇手,就是對我和留經略的一項考驗。按規矩,留四哥作為鹿鳴堂主,是不可以幹涉這件事,也是不可以幫助我或者留經略其中任何一個人的。”
留鴻信在江湖中素來以溫和守禮著稱,昨日在靈堂裏的突然離去,是他難得的一次任性。
今日,他則依然只能繼續做從前的留鴻信。
而非郁無言。
方靈輕道:“你們俠道盟的規矩也挺多。既然如此,那他昨天又說什麽‘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千萬告訴我一聲。我也想要為無言做一點事’——他根本不能辦到嘛。我如果有想要做的事,才不管什麽規矩,一定要做。”
造極峰的規矩也很多,然而從來管不了方靈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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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蘭瞧了方靈輕一陣,心道可是明明至少令堂的規矩能管得了你,但這話她可不好直接說出來,只是忍不住笑了笑,随即道:“有些規矩大概确是錯的。”
昨夜她很晚才入睡,便是一直都在思考這件事。
原來俠道盟中那麽多她曾經習以為常的規矩,如今細細想來好像都有不對的地方。
她與留經略之間的競争,留鴻信不可以插手,為的是公平,這自然無可厚非。然而郁無言死亡的真相,或者說,這世上任何一個人死亡的真相,是可以拿來作為她與留經略之間比試的工具嗎?
“但除非有人能徹底打破了這些規矩——”危蘭接着剛才的話道,“不然,誰能責怪遵守它們的人?況且,留四哥如果幫了我查案,留家堡的人知道了也會不高興。”
方靈輕道:“那就別管他了。我們走吧。”
危蘭道:“再等等好嗎?我還要再等一個人。”
方靈輕問道:“等誰。”
不必危蘭回答,這個人已恰在這時走了過來。
只見那人二十六七歲的年紀,一襲長衫,書生打扮,走起路來的步伐倒是幹脆得很,正是烈文堂中的得力幹将向懷。他行至危蘭的跟前,與危蘭互道了聲好,遂道:“危姑娘讓我幫忙調查的事,我已經調查清楚。嘉靖二十八年,岳州同知沈邑含冤下獄問斬,陷害他的人,正是當時的岳州知州魯泰。嘉靖三十年,魯泰被發現死于自己家中,而他的房間牆壁上還被人寫下了當初他設計謀害沈邑的罪名——這些事,确實都沒錯。”
危蘭聞言先瞧了瞧方靈輕,眼神中的意思是:看來姚寬昨夜所言果然不假。
方靈輕這會兒卻是盯着向懷,甚為驚奇:這才一個晚上的時間,這人是什麽時候開始調查這件事的?
向懷好像習慣了這種目光,繼續仿佛背書一般平淡地敘述:“沈邑有個女兒,也确實叫沈曼,但她的下落我暫時沒有查到。至于危姑娘你要我查的闕淮湖……他的身份倒還不真簡單。”
危蘭道:“他是朝廷的人嗎?”
向懷點點頭道:“他是錦衣衛。只可惜他在錦衣衛裏的具體職務,我也暫時沒有查到。不過……應該十有八九不會錯,他是陸炳的親信。”
原來如此。
危蘭又一次地把視線投向方靈輕,這回方靈輕與她對視,心中皆道原來如此。
太子太保、少保兼太子太傅、太保兼少傅、後軍都督府左都督陸炳,亦掌錦衣衛事。他的母親乃當今聖上朱厚熜的乳母,他自己則是朱厚熜從小的竹馬玩伴、現如今朱厚熜最為信任寵愛的一位臣子。因此盡管嚴嵩權傾朝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卻偏偏只敬畏陸炳三分。
闕淮湖身為陸炳的親信,在昨夜不管嚴彬這位嚴首輔族人的死活,那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只是,郁無言一位江湖人,他的死居然還會牽扯到錦衣衛,那就反而更奇怪了。
危蘭想了一想,先與向懷道了謝:“向兄辛苦。”
向懷笑道:“堂主派我來這兒,本來就是給危姑娘幫忙的。那麽,我就先告辭了,留公子那兒還需要我呢。”
俠道盟內旁的人不可以幫助危蘭或者留經略其中任何一個人的,然而向懷的任務本就是:随時随地為危蘭與留經略服務,幫他們調查任何他們想要調查的事。他說着與危蘭相互抱了抱拳,就要離去。
方靈輕這時在望天色。
天還很早。
如绡的朝日光芒仿佛給樹上枝頭的鳥雀披上了一件華彩衣裳。
她驀地叫住向懷:“诶,你不會查這兩件事查了一晚上吧?”
向懷道:“那倒沒有,只不過我想着危姑娘好像急需要我的調查結果,所以我今日早起了一個時辰。”
方靈輕道:“一個時辰?那你可真厲害。”
如此本事,若在造極峰內也一定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向懷笑道:“姑娘謬贊。”話落便真的轉身走了。
危蘭見他背影漸漸消失不見,道:“向兄在烈文堂跟随蒼堂主多年,辦過許多江湖大案,經驗豐富,我目前不如他之處他還頗多。”
這句話說完,她又是一頓,眼底閃過幾分若有所思:
——可是不會有任何人考慮由向懷來做烈文堂的下一任堂主。
——因為他不姓危,不姓留,不姓郁,亦非挽瀾幫或渺宇觀的弟子。
這又是危蘭從前習以為常、如今卻在思考這究竟是否正确的一件事。
方靈輕誇過向懷一句之後,倒是不再在意此人,畢竟無論對方多麽人才,她也不能将對方拐到屏翳堂為自己辦事,遂拉起危蘭的手,道:“我們走吧。”
要知既然姚寬不肯告訴她們有關折劍錄的秘密,那麽恐怕沈曼也不可能輕易就願意告訴她們真相。她們昨夜在那家路邊小攤吃飯之時已談起過這點,然而思考半晌,暫時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只道今日先去瞧瞧再說。可危蘭此時卻依然在原地未動,溫聲道了一句:“輕輕。”
方靈輕回首道:“嗯?”
危蘭笑了笑,左手任由方靈輕握着,右手指了指一旁的圍牆,道:“我們從這兒出去好不好?”
方靈輕問道:“為什麽?”
危蘭道:“我還從沒有從這兒出去過,我想試試這是什麽感覺。”
方靈輕更不解地道:“昨晚我們離開嚴府不就是躍的圍牆嗎?”
危蘭道:“但我在別人家做客時,從來沒有翻過牆。”
她突然也想試試,不守規矩的感覺。
方靈輕笑道:“好啊。”
郁府院落圍牆便是兩排大柳樹,跳到樹下,風中柳枝恰好拂過她們的臉頰。這條路,危蘭是第三次走,方靈輕亦是第二次走,都熟得很,只不過與昨日不同的是,今日她們幾乎一直肩并着肩,走走聊聊,不多時,已到織夢樓中衆人暫住的小院。
院中無一人。
但院中依然幹淨整潔,絲毫不亂。
不像出了什麽變故?
兩人疑惑之下走出小院,詢問街邊商鋪的夥計。那夥計果真知曉緣故:“她們昨兒黃昏的時候已經走了,聽說是去了醉紅坊。”
危蘭道:“醉紅坊?”
“那也是一家妓院。”
織夢樓已在前些日子在大火中燒為灰燼,織夢樓的老板目前拿不出銀子再買一座新樓。于是乎她只能與廬州城另一家青樓老板約好,令織夢樓的姑娘們暫時到醉紅坊去給客人們彈琴唱曲,賺到的錢,再一起分。
但這也太快了。危蘭心忖,當日那些姑娘受到那麽大的驚吓,如今究竟可有緩過來?
方靈輕卻低聲自語道:“青樓……”倏然一笑道:“我還從來沒有去過青樓。哀牢山下的街上就有兩家妓院,我小時候想去玩,被我爹爹罵了一頓,說那不是女孩子能去的地方。”
危蘭道:“現在我們可以去。”頓了頓,續道,“如果現在我們男裝去,沈姑娘應該不會認出我們。”
而一旦沈曼将他們當做陌生客人對待,她們便能想辦法從她的口中套話。
方靈輕即刻明了她的意思,笑道:“極好極好。我也還從來沒有扮過男裝呢。”
長街左側第三間鋪子便是一家成衣鋪,兩人一進店,那鋪子老板見她們容貌氣度皆十分不俗,心中猜測她們一定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趕緊給她們推薦起了店裏最華貴的衣裳。豈料方靈輕壓根不理他,擡眼只看男子服飾,突然伸手指向一件水綠色的圓領襕袍。
“蘭姐姐,你穿它一定很好看。”
危蘭的目光望向則是一件杏色的襕袍,旋即向老板詢問了價錢,将它們都買了下來,微笑向方靈輕道:“這次換我付錢送你吧。你穿它也一定很好看。”
那店鋪老板見狀撓撓頭,不明白這兩位千金小姐這是什麽意思,但只要對方肯給銀子,管她們打算買什麽衣裳,他當然都會熱情招待。
況且,好看的人的的确确是穿什麽都好看。
一個清如晨曦之中的山色。
一個俏如朝霞照耀的水光。
片刻過後,危蘭與方靈輕從後堂換衣的房間裏走了出來,那店鋪老板忍不住心裏贊嘆了一聲:
——真可謂翩翩俗世佳公子也。
可她們互相看着對方,卻是同時微微搖了搖頭,似乎頗不滿意。
太像了。還是與平時的自己太像了。
那些話本故事裏的姑娘只要換身男人的衣裳,遂能令所有原本熟悉自己的人都認不出自己,果然不現實。
看來,唯有易容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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