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梅花三弄
風月場所,通常都是夜裏熱鬧,白日冷清。
隅中,醉紅坊內,燃了一夜的紅燭與熏香只剩灰燼,空氣中猶殘留着淡淡的香料甜味。有小厮正在大堂裏打着瞌睡,忽聽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他揉了揉眼睛,只見兩名長相倒也算較為英俊的公子,同樣一襲襕袍,聯袂而來。
大白天有客,盡管少見,但也不是不曾出現過先例。
那小厮立刻打起精神,堆起了笑臉,上前迎接。
方靈輕悄悄在危蘭耳邊道:“怎麽一個人都沒有?我們來的時候不對嗎?”
危蘭如何不是同方靈輕一樣,是生平首次來這種地方?她見狀自然也有些狐疑不定,只能面上不動聲色,正沉吟之際,忽見樓上走來一位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也不知那大漢昨夜放縱了多久,這會兒一邊下樓,一邊打起了呵欠,坐到了大堂裏一張桌子旁要酒喝。
危蘭既見這裏出現了人,遂放下心,問道:“我們聽說織夢樓的姑娘們在昨日黃昏都到了醉紅坊暫住。不知織夢樓的那位沈曼姑娘她可也在這裏?”
那小厮不熟織夢樓的人,想了想才道:“沈曼姑娘?喲,這可真不巧,沈姑娘她……她前些日子受了點傷,現在還不方便見客。不過今年百花會之前,她的傷肯定能好,到時我再讓她來服侍兩位公子可好?我們這兒現在——”
他想給客人介紹介紹其他的姑娘,可話還沒有說完。
只聽危蘭截道:“百花會?她的傷在百花會之前一定能好?”
那小厮點點頭道:“是啊。”
若非沈曼主動說出俠道盟危門的危蘭姑娘給她送來了一種除疤神藥,能讓自己的臉恢複如初,織夢樓與醉紅坊的老板也不會那麽好心,願意讓她繼續在這裏留着。
只是,廬州百花會在每年的二月二十日。
危蘭瞧了方靈輕一眼,她猶記得,昨日方靈輕所告訴她的,想要用雪融膏消除疤痕,須得每三天在傷痕處敷藥一次,共敷三次方可。
三三為九。
今日是二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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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百花會僅四天。
危蘭向那小厮詢問了百花會當天廬州城內各大秦樓楚館都會有些什麽熱鬧事兒,聽了對方回答,想了一陣,忽淡淡笑道:“我們今天只是想聽沈姑娘給我們彈兩首曲子而已。”
方靈輕道:“她的臉受傷,手還沒有受傷吧?”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方靈輕已從自己的荷包裏拿出了一錠銀子。
那小厮掂了掂手裏銀子的重量,登時滿臉笑容地道道:“沒有沒有,當然沒有。兩位公子請,我這就去叫沈姑娘。”
醉紅坊共三層樓,如今從織夢樓來的姑娘們都暫住在這最高一層。沈曼的房間在三樓第二間,此際響起一陣悠揚的琴聲,彈的都是今世最為流行的俚曲小調,頗為動聽。盡管沈曼很疑惑來這兒的客人居然還真有不為她們的臉,只是純粹想聽曲子的,但這既是客人的要求,她當然遵命。
一曲既罷,她也不說話,緩緩擡首,臉上纏繞的白色繃帶仍未取下。
看她眼角周圍露出的皮膚依然有些燒傷痕跡,只是比昨日淡了一些。
危蘭側過首,用眼神向方靈輕詢問了一個問題。方靈輕适才漫不經心,根本不曾認真盯着沈曼臉看,此時收到危蘭的目光暗示,這才仔細觀察了片刻沈曼眼角皮膚的狀态,随而微微點了點頭。
——沈曼目前應該還未易容,且已敷過一次藥了。
危蘭坐于沈曼的對面,刻意改變了平時說話的聲調:“姑娘琴技甚佳,只是此琴與此曲,似乎有些不相配。”
七弦琴向來被士林文人譽為樂器中的君子,所奏本應是陽春白雪之曲,高山流水之音。
但身在青樓的姑娘做不成君子。
她們只能彈些客人愛聽的。
沈曼道:“那兩位公子想聽什麽?”
危蘭道:“我給姑娘吹一曲吧。”
沈曼聞言,那雙不起波瀾的眼眸頓時又閃動了一下,心中只道這名客人不是一般的奇怪。
與沈曼一樣,方靈輕也在聽到危蘭此言之後,瞬間亮起了眼睛,終于又來了興趣——她相當敏銳地注意到,危蘭話裏說的是“吹”,而不是“彈”。
方靈輕少時也學過琴笛之類的樂器,但她性子跳脫,只學了個大概就不願再每日辛苦練習。自己彈琴吹笛,不如聽別人彈琴吹笛。而除了長琴與短笛,還有什麽簫瑟琵琶,她也是從小聽慣了的,唯獨不曾聽過古書中所記載的一種古老樂器:‘
——埙。’
危蘭的腰間始終系着一個佩囊。
前天夜裏她們初見,方靈輕便已知道了她的佩囊裏裝着的是一只雕着蘭草圖案的黑色陶埙。
果不其然,危蘭此時此刻拿出了它,放到了自己唇邊,埙音輕響,古樸渾厚,恍若深山空谷裏傳出的自然天籁,其五聲六律正如唐人所著《埙賦》中所言的“剛柔必中”,也正如危蘭本人的清雅脫俗。方靈輕幾乎是一瞬間就喜歡上了它的音色音調,認真欣賞了起來,片刻之後遂發現,這是一曲《梅花三弄》。
此曲本為東晉桓伊所創笛曲,後被人改為琴曲流傳于世,現如今危蘭用陶埙吹奏它,那當然也沒什麽不可以。方靈輕的手指在桌上輕點兩下,忽也緩緩啓唇,唱起一首詩來:
“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周旦佐文武,金縢功不刊。推心輔王政,二叔反流言。”
詩是《怨歌行》,但她的聲音可一點聽不出哀怨,反而清脆悅耳,卻還是令沈曼突然地震了一下。
沈曼本是書香世家出身,如何不知道這個典故?東晉謝安,國之賢良功臣也,然只因太過功高震主,而招致晉孝武帝猜忌。某日孝武帝召桓伊飲宴,謝安侍坐,桓伊撫筝而歌此詩,實是在為謝安鳴不平。
悠悠埙聲中,此時的沈曼無法不想到自己的父親。
危蘭吹完曲子,也微有些驚訝。
她未料到方靈輕能在這片刻之間領悟到她之所以吹奏此曲的意圖,與她相配合——正如她們昨夜聯手共戰闕淮湖時的配合。
其實方靈輕也只是從小愛讀各種各樣的缃帙方卷,是以知曉這個掌故,再加之她與危蘭之間好像本就有一種天生默契,互相都能很快明了彼此心意。然而方靈輕本身對這首詩中的深意是完全不能理解,她更不能理解詩中的周旦,詩外的謝安,以及昨夜姚寬所述故事裏的沈邑——這些人的的确确都是賢臣,都是好人,可如果做賢臣好人的下場是遭人猜忌構陷,甚至含冤而死、身首異處,那又何必做什麽賢臣好人?
沈曼這會兒卻不由得将她們二人引為知己,忍住了眼中欲落的淚,贊道:“好曲,好歌,兩位公子皆是有大才之人。”
危蘭道:“沈姑娘神色難過,可是想到了什麽傷心事?”
沈曼聞言躊躇了一會兒,似有些不知是否應該開口。
可是,黃金萬兩易得,知音一個難求。
她突然想到這一句話,多年的心事就驀地有了想要傾訴出來的念頭,道:“實不相瞞,我其實并非天生的風塵女子。”
這世上又有誰會是天生的風塵女子。既然淪落風塵,必有一番傷心曲折的經歷。危蘭雖确有套她話之意,卻不曾想自己與方靈輕僅僅只是吹了一首曲、唱了一首詩,就令她對自己以至誠相待,不免頗感歉意,猶豫要不要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直接與她推誠置腹地談上了一談?
正在思考之中,忽聽得樓下響起紛紛腳步聲,似乎來了不少人?
一樓與四樓離得那麽遠,這陣聲音當然只有危蘭與方靈輕聽得見。
沈曼剛要傾訴自己的身世經歷,見狀道:“兩位公子怎麽了?”
房間的門倏地一下被推開。
門外出現一張臉,滿臉的絡腮胡子,正是危蘭與方靈輕剛到醉紅坊大堂之時,看見的那位從樓上走下的大漢。他這時臉上的神情很是急切,不待門裏人說話,遂道:“闕淮湖帶人來了。兩位姑娘,你們還是快走吧。”
赫然便是姚寬的聲音!
且聽他話裏的意思,他早已經看出了面前這兩名男子便是危蘭與方靈輕?
方靈輕心裏的确有些吃驚,但面上的笑容分毫不變,道:“你武功不行,眼力倒還不錯嘛。”
危蘭也依然如常平靜,只是語氣裏帶了點好奇,問道:“姚公子怎麽認出是我們的?”
她們可一直都沒有認出這名絡腮胡子大漢竟然就是易容喬裝過後的姚寬。然而想一想也不奇怪,昨夜姚寬趁亂逃離嚴府,家是不能回了,他除了來找沈曼商量對策,還能怎麽辦呢?
姚寬語速飛快地道:“我在青虹派學藝時,有位師兄極其精通易容術,他教了我許多。剛剛在大堂我只睹了你們一眼,就知你們的臉一定有易容,細細瞧了一會兒自然就瞧出來。恕我直言,兩位姑娘的易容術實在是很差勁。”又道:“現在闕淮湖他們已經将醉紅坊包圍,好像不準任何一個人離開,我去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你們想辦法盡快走吧。”
當年姚寬一心想要報仇,武功又始終沒有太大的進展,只能在包括易容術在內的各種旁門左道上盡量下功夫。至于危蘭與方靈輕,一來她們武力高強,二來她們身後皆有依仗,行走江湖從無畏懼,向來光明正大以真面目示人,便不會特地深研易容之術,只勉強會個皮毛。
這都很好理解。
唯一令方靈輕想不通、想不明白的是——明明昨日姚寬還曾因為誤會他們是如玉山莊的弟子而要借刀殺人,即使後來誤會解開,也在她們身陷敵人包圍之際趁機逃走,怎麽這才一夜時間過去,就突然變得這般關心她們的安危?
她萬分驚訝,盯着姚寬道:“你要幫我們?這一晚上的時間,你腦子突然發燒,燒糊塗了嗎?”
姚寬苦笑道:“是我錯了。我已聽阿曼說,你們送來她治傷神藥一事,我要多謝兩位姑娘大恩。”
就是這個原因。
讓姚寬對她們二人的态度發生轉變。
如此簡單的原因。
方靈輕聽了還是有些怔。
危蘭聞言卻是明了地點點頭,道:“藥膏是方姑娘的。不必謝我。姚公子也不必為我們擔心,看來你還不知道,闕淮湖在昨夜已經受了傷,是被我們二人所傷。”
姚寬道:“但今天來的高手不止闕淮湖一人。”
沈曼在一旁聽得呆了,目光在危蘭與方靈輕身上不停打量,終于從他們的對話中聽出了這兩名所謂客人的真實身份。
危蘭微笑道:“高手?都是錦衣衛嗎?”
姚寬一怔,一時無言。
危蘭沉吟道:“輕輕,我們出去瞧瞧吧?”
方靈輕竟也未回答,神情中似乎若有所思,只點了點頭,跟着危蘭一同出了房門。
門外是走廊。
走廊前方是紅木的欄杆。
這時已有不少正在各個房間的被窩裏與姑娘們一起睡大覺的公子哥兒都跑了出來,站在欄杆前,疑惑地注視一樓大堂裏冒出來的二十來名帶刀武士。
危蘭與方靈輕自然不想和他們争位置,只伫立一旁,習武之人的視線也能看得清遠處樓下的種種情況。忽聽危蘭輕聲問道:“你在奇怪他們是怎麽找到這兒的嗎?”
方靈輕搖搖頭道:“我大概猜得出。我只是有些奇怪姚寬為什麽突然要幫我們。”
危蘭道:“他剛才已經解釋了啊。”
方靈輕道:“但他的理由,不能讓我信服。”
危蘭笑道:“為什麽不能信服?其實他和你好像倒是一樣的。”
方靈輕道:“和我一樣?”
危蘭道:“誰對你好,你就對誰好,你不是這樣的嗎?現在看來,姚寬也是如此。”
其實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是如此。除非聖人,這天底下有誰敢說自己能夠對世上每一個人都不分親疏遠近地一樣關心?只有當你感受到了對方對自己的善意之後,你才會将對方放在心上。
可是人與人之間,總要有一個人先主動釋放出善意。
哪怕這種善意十分微小,僅是很多人都有的一點恻隐之心,是很多人都可以随手幫的一個小忙——它們仍是可以讓兩個陌生人之間的關系慢慢變近。
對于姚寬而言,是危蘭與方靈輕先主動對沈曼釋放出了善意。
對于姚寬而言,無論是誰先主動對沈曼釋放出了善意。
他都可以為那個人赴湯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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