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郁思

陶陶街,街頭,劉家酒肆。

當夜在此處聚會的俠道盟子弟共十三人,其中大部分皆是二十來歲的青年俠客,唯有一人年紀最輕,是最多不過十五歲的少年模樣,臉圓圓的帶點嬰兒肥,長相甚是可愛。

他來得最晚。

劉家酒肆的老板記得很清楚,當那名少年來到之後,已圍坐在兩張大桌子的同伴們紛紛朝他起哄:“十一,你今兒怎麽遲到這麽久?要罰酒的!來來來,快坐吧。”

“那麽,那位公子之後又說了什麽?”

問這句話的,是一名容貌姣好的娴靜女郎。

她的身邊還有一位少女,同樣眉目如畫,相貌是又清又俏又麗。兩人進店就坐在一張桌邊,要了酒與點心,旋即向那老板詢問:織夢樓失火當晚,在店裏聚會的那十來名俠道盟子弟的情況。

問得極為詳細。

而那老板很樂意回答漂亮姑娘的問題,稍稍回想了一下,遂道:“那位小公子好像沒有說什麽話,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坐下之後還一直往窗外望。直到被他的同伴灌了幾杯酒,這才和他的同伴們笑鬧起來。再後來我就去招待別桌的客人,沒再注意他們。又過了一會兒,我們就都看見織夢樓起了火。”

危蘭聽罷先是沉吟一陣,旋而露出微笑,溫聲道謝。

待到那老板離開,她才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

酒味十分辛辣。

她還是更喜歡之前方靈輕請她品嘗的那一杯桑葚酒的味道。

可就在這一瞬間,她似乎突然明白為什麽江湖人都更加愛喝這種烈酒——這的确更像是江湖的味道。

如同這兩日危蘭所見所聞的一系列事,帶給她的感覺。

江湖一直都不是什麽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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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道聯合盟亦如此。

安靜了半晌,方靈輕正握着酒杯在手中轉來轉去,忽問道:“你知道他是誰嗎?”

危蘭道:“郁家只有一位十一,是郁淵的獨子。昨日清晨,你來郁宅之時,也見過他。”

俠道盟裏的年輕人,除了如危蘭這般的少年高手,其他的,方靈輕大都不認識、沒聽說過。然而郁淵在江湖闖蕩已久,武功高強,大名鼎鼎,也是武林中的一代人傑,方靈輕自是不會不曉得。

方靈輕道:“你懷疑他是兇手?”

危蘭道:“現在只是猜測,沒有證據,我不能冤枉人。”

郁家十一,郁思。

危蘭與他接觸不多,但對他印象頗好。

他也确實是郁家年輕一輩的子弟中,人緣最好的一個。聽說他為人開朗,對俠道盟裏每一個他認識的同道——甭管對方是不是五大幫派中的人——都會熱情以待,當然不會有人讨厭這樣一個活潑陽光的少年。

危蘭又想了一會兒,遽然開口道:“輕輕,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方靈輕道:“什麽忙?”

危蘭湊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一段悄悄話,随而頓了頓,又道:“你如果不願意,也可以不答應。”

她還是這句話:

——你也可以不答應。

即使雙方是朋友,一方也沒有強求另一方必須為自己做事的資格。

方靈輕還真沒有立即答應,認真地想了一想,竟将話題一轉,笑問道:“若他果真是兇手,你覺得郁淵會包庇他嗎?”

危蘭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她是見過郁淵幾面,與郁淵較為熟悉,卻并不能說了解郁淵。要完全了解一個人,其實相當困難,你所聽到的。甚至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實的——這是她在這兩日查案過程中,所明白的一個道理。

她無法預測郁淵的行為。

方靈輕道:“我聽說郁淵的武功很高,和你比怎麽樣?萬一他要保護他的兒子,殺你滅口,你打得過他嗎?”

之所以有此問題,也是為了推算之後的行動究竟會有多危險。方靈輕習慣如此,做每件事之前,都先算一算它有幾分危險,成功後又能收到幾分回報。譬如前夜營救常三步的計劃,她便算過:常三步在屏翳堂多年,也算是忠心耿耿,若不救他,會失了人心;而危蘭與自己年紀差不多,武功大概也與自己持平,縱然她察覺出自己身份,與她打一場也是不怕的。

那麽常三步就當然要救。

可若有一件事,危險大于回報,她則不太願意去做。

只聽危蘭道:“他比我多練了三十年的功夫,武功自然要比我強。不過……現在也并不能确定兇手便是郁思,更不能确定郁淵是否會阻攔我的行動,我不想惡意揣測于他。但你說的情況,若真的發生——”

她很淡很淡地笑了一下,說出的話卻斷然決然,毫無回轉餘地:“那我也當盡力而為。”

方靈輕目不轉睛端詳着她,道:“我還一直不曾問過你,你這麽努力查這件案子,是想當烈文堂主嗎?”

危蘭搖首道:“從前我只是覺得,行俠仗義是我的本分。”

正如出身書香世家的男子,自幼就被長輩們教導要讀書上進,早日登科及第,進入仕途為官,光宗耀祖——這就是他們的本分。

“行俠仗義”則就是武林世家子弟的本分。

然而她此時停頓微時,卻又接着道:“可是,現在我是想,為郁無言讨一個公道。”

方靈輕道:“有危險,你也覺得值?”

危蘭道:“值。”

方靈輕笑道:“我覺得不是太值。但你之前說,值與不值,不在別人怎麽看,只在自己怎麽想。所以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好啦。而我嘛,幫你幾個忙,交你一個朋友,我倒是覺得挺值的。”

危蘭又笑了。

每當她徹底舒展眉眼,真正開懷一笑的時候,便宛如風吹散煙霧,原本霧中朦胧的花兒終于露出她明豔的顏色。

她鄭重道:“謝謝。”

兩人付了酒錢,離開酒肆。長街上車水馬龍,行人不斷,她們是分開走的。

分兩個方向走的。

危蘭徑直前往了永寧大街的郁宅。

不同于街市的繁華熱鬧,一進郁家的大門,一切喧嚣鼎沸就再聽不見,僅有幾聲脆生生的鳥鳴,以及微風中傳來的刀劍争鳴之聲,傳到危蘭的耳內。她詢問門口的守衛:“十一公子這會兒在何處?”那守衛手指的方向,正是刀劍聲的來源方向。

卻原來是郁思與另一名郁家子弟正在前院裏比試武藝。

危蘭的輕功不錯,走路的腳步便極輕,那兩人專注比武,一開始并沒能發現得了她。直到其中一人一個轉身,忽地睹見伫立于梨花樹旁的綠裳女郎,只覺被驚了一個豔,不由得一怔,郁思手中長劍已經刺去,見對方竟突然在此刻發起了呆,只得慌忙收招。

可他收得了劍,卻很難收得了劍風。

一個輕柔的語音瞬間響起:“蒼龍盤嶺。”

那人自然而然地将手中長刀一揮,使出一招“蒼龍盤嶺”。

擋住了郁思的劍。

兩人這才同時從容不迫地收了刀劍,随而立刻一同走到了危蘭面前,向危蘭道謝。“多謝危師姐提醒。”郁思笑道,“不然我差點傷了人。”

危蘭道:“我是旁觀者,所以看得較為清楚而已。兩位的武藝都很好啊。我是學劍的,可是最近已有許久不曾與人比試劍招,一直擔心荒廢了劍法,方才看兩位過招,不覺心癢,我也能和十一公子比一比嗎?

郁思“啊”了一聲,顯然對危蘭的提議感到有些意外,但想了想,沒有拒絕的理由,遂道:“這……好,還請危師姐多多賜教。”

危蘭也一拱手,但她的劍還在她的劍鞘中。

劍鞘在依然在她腰間。

她并不拔劍。

郁思道:“我先出招嗎?”

危蘭道:“這個比試是我的提議,自然應當我後出招。”

郁思知曉這位危家師姐雖只不過比自己大兩歲,卻是俠道盟年輕一輩裏有名的“五大天才”之一,武功确實比自己出色很多,他也就不再跟她客氣,長劍銀光一閃,一招“風裏翻花”,直接刺了過去!

這時候,他看見了危蘭的劍。

危蘭的劍後出。

劍光卻竟先至!

這是郁思第一次見識危蘭的武功。無論是誰,第一次見識到危蘭的武功,都不會不感到驚訝:這樣一個漂亮又優雅的小姑娘,出招為何會這般快,這般狠,這般淩厲不留情?郁思只能夠一邊避,一邊守,一邊想辦法尋找合适的機會再出攻招。

可他找不到機會。

他的身體轉向何方,對面長劍的劍芒就追向何方,如影随形。

于是不過片刻時間的打鬥,他額上薄汗已出,驀然間只聽“當”的一聲。

郁思手中的劍落在地上。

危蘭登時收招,回劍入鞘,将地上的劍撿了起來,雙手遞還給郁思,道了聲抱歉。

郁思很看得開,笑道:“這比試嘛,肯定總有一個人贏,總有一個人輸。危師姐的功夫果然是厲害。”

這誇贊聽起來真心實意,一點也沒有因為當衆敗在別人之手,所以覺得丢了面子的氣惱或窘迫。

危蘭道:“多謝謬贊。”

她的心中同時思索:

——剛才那樣的打鬥,若對方身上藏有書本一類的東西,定然會掉落下來。

——看來折劍錄必不在他的身上。

危蘭開始懷疑,自己之前的猜測是否錯誤,郁思與這樁案子其實沒有任何關系?

而她會有如此想法,不僅僅是因為沒在郁思的身上發現折劍錄,也是因為郁思的豁達敞亮,的确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她擡首望了一眼天穹裏移動漂浮的白雲。

——輕輕該行動了。

“砰”!

青冥白日裏,郁宅上空閃現一道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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