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聽一聽自己的心

郁思道:“你們也都知道,郁無言常年在外游歷,而我一直住在廬州,偶爾才去一次揚州總莊,因此我和他第一次見面,還是在三年前,總莊舉辦的一次比武大會上。他說,他那時就注意到了我,我分別與不同的人比試了好幾場,盡管有贏也有輸,可我勝了不驕,敗亦不餒,竟有一種難得的風度。”

危蘭道:“他說得不錯。”

剛才危蘭就已經見過了郁思這種風度。

這是在許多自诩為“天之驕子”的武林名門子弟身上看不到的風度。

郁思道:“可是,敗了本來也沒什麽好生氣的,你生再多的氣,那也不可能反敗為勝,還不如想辦法在其他地方勝過對方。若是贏了……”

他終于又笑了,仿佛還是平時那樣讨人喜歡的笑,只那雙眼睛裏流露出一絲滲人的冰冷,接着道:“在如玉山莊,我們這一輩的子弟,誰能夠贏得過郁無言?再争,也不過是争個老二,又有何用?所以,我不跟大家比武功。郁無言曾說,我跟任何人相處之時都平易可親,沒錯,因為他高傲,所以我就得對人熱情;因為他不守規矩不聽話,我就得認真做好莊裏長輩們交代給我的每一件事。在這方面,我不但勝過了他,也勝過了所有人。”

“但是為什麽?”他遽然扭頭看向郁淵,神色裏竟多出了幾分憤恨,郁淵從來沒在他臉上見過的憤恨,“為什麽你們還是更喜歡郁無言?他已經被趕出如玉山莊兩年了,這兩年,我還是常常聽你們談起他。我甚至聽莊主說,一旦他在外吃夠了苦,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他就可以重新回到莊子裏。你對他也是一樣,不管他犯多少錯,你提起他,也永遠都是惋惜口氣;而我只要稍稍沒有做好一件事,就定會被你責罰。”

他又嘗了嘗嘴角的血。

很苦。

“你其實很希望郁無言是你的兒子吧?”

郁淵眼中起初全是憤怒,聽到最後,震了一震,不可置信道:“所以你就要殺他嗎?”

郁思道:“我殺他,是因為——”

他說到這兒,頓了一頓,似是在想應該怎麽說。

危蘭自然越發認真地聽。

郁淵霍然叫了一聲:“無論什麽原因,你都不該殺他!”

與此同時,一掌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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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就要發怒殺人!

危蘭萬萬料不到他有此舉動,也揚聲道了一句:“郁師叔!”剛要上前一攔。

郁淵的掌已經打在了郁思的身上!

很重,也很輕。

郁思驀地感到,這一掌,居然帶給他兩種完全不同的感受——打在胸膛之時猶如巨石一般的重量,讓他痛到差點叫出來,也将他打到直接飛起來,但聽又是“砰”的一聲,門被撞開,他摔在了院裏的地面上。

然後,那一記掌法的功力,才傳到他的體內,輕柔如棉花。

他迅速地站了起來,方發覺自己一點傷也未受,看了郁淵兩眼,一咬牙,轉身走了。

危蘭秀眉微蹙,就要出門去追。

郁淵反手握住腰間劍柄,幾乎是剎那間,長劍已攔在危蘭身前,他另一只手同時揮出,掌風将房門再度關上。

再度隔絕門外的幽幽鳥鳴。

寂靜肅穆的空曠房間裏,劍泛着一縷縷的寒氣,飄到危蘭的脖頸間。

危蘭面不改色,神意自若,看了會兒長劍的冷冷劍光,又看了會兒郁淵的沉沉目光,心道:

——方靈輕說的話果然成真。

那麽她說過的話也絕不會有更改,到了這個時候,她自當盡力而為。

盡全力,即使,是付出自己的生命。

她正色道:“郁師叔,我了解你的難過和不忍心,但我也有我的責任。”

郁淵道:“你的責任,就是找到兇手。你剛才已說過,無言之所以重傷,是因為朝廷裏的那些錦衣衛,我可以同你一起去殺了那些重傷無言的人。”

危蘭道:“那真正殺死郁無言的人呢?”

郁淵不回答她此問,只接着自顧自地道:“若你不願意去,那我也可以一個人去。到時候,這些功勞仍然是你的,你當上烈文堂主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或者,你想要坐上別的位置,我也能為你舉薦,保管你如願以償。”

順理成章。

他說這番話之時,也是如此平常、如此順理成章的語氣,仿佛在處理一件他的家事。

大概,這本來就是他的家事。

江湖中的一切事,是俠道盟的家事;俠道盟裏的一切事,是五大幫派的家事。

而郁淵在如玉山莊又有着非同一般的超然地位,他确是有能力辦到他的承諾。

原本危蘭心想郁淵不忍自己的親生孩子送命,本是人之常情,她并不怪他方才的舉動,可此時此刻,當她聽着郁淵平靜泰然地說出這些話,她的眼眸裏漸漸地露出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定定地看了郁淵良久。

随後,她緩緩道:“之前有人問我,為什麽要這麽努力查這樁案子,是不是想當烈文堂主?我告訴她,因為從前我覺得行俠仗義是我的本份,如今我則是想要為郁無言讨一個公道,是否能夠接任堂主,我無所謂。不過,就在剛剛,我的目的變了。”

郁淵道:“什麽目的?”

危蘭一字一句,堅定不移地道:“現在,我的确想當烈文堂主。但是,應該是光明正大地接任這個堂主。”

她終于徹底明白,郁無言的想法沒有錯,然而郁無言的目标,卻太難太難完成。

至少目前,她覺得她做不到。

所以,暫時退而求其次,目前她必須站得更高,站得比那些社鼠城狐更高,她手中的劍才能夠斬破一切黑暗,除盡一切魑魅魍魉。

劍光此際已亮!

危蘭倏地拔出了她的劍!

她已不打算再與郁淵談下去,她需要盡快離開這裏,她不能讓真正的兇手逃走。

——郁思這會兒逃到哪裏去了呢?

先前出門追捕那名“黑衣蒙面賊人”的郁家子弟循着危蘭留下的暗號四處查看,誰知好半晌什麽也沒發現,只得無奈往回走,正巧遇上剛踏出大門的郁思,紛紛詢問他要去往何處?郁思随口敷衍兩句,心忖得尋個僻靜地方。

他自幼居于廬州城,自然對城內大小街道十分熟悉。往南,有條極長的廢棄小巷,只要穿過它,再走半條街,就到了城門口。今後該怎麽辦,還得細細考慮,現在先得出城。

他将路線計劃得很好。

不過轉瞬,他已經走到了這條廢棄小巷。

他看見巷子圍牆上坐着一個人。

那是一個豔若朝霞的美貌少女,卻穿着一身黑衣勁裝,她的眼睛很亮,仿若萬千星辰熠熠生輝,星光中還透了些笑意,一種冷冷的笑意,打量着他手裏仍然緊握着的折劍錄。

郁思是見過這名少女的。

在前天清晨,在危蘭的身邊。

郁思恍然道:“原來是你……”

方靈輕笑道:“你一個人跑什麽啊?危蘭呢?”

郁思見識過她的武功,曉得自己絕非她的對手,也的确不準備再跑,幹脆沒好氣地道:“她死了!”

驟然間一道驚風疾馳至他面前!

驚風中有霜雪似的匕首,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方靈輕手握匕首刀柄,冷冷地道:“你要是敢騙我,我就殺你。”

郁思道:“我騙不騙你,你都會殺了我吧?”

——不會。

方靈輕雖不可能說出這兩個字來回答他,但她的心裏很清楚很明白,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殺他,不能殺他,不能殺俠道盟裏的任何一個人。

就連折磨他也不可以。

前夜,她設局引危蘭入套,在危蘭腰間拂的那一下穴道,動作也是極輕柔的,不曾對危蘭的身體造成任何傷害——這已經是她能在規矩之內做到的極致。

再超出一點,就破壞了規矩,違背了承諾。

她答應母親的承諾。

方靈輕只有吓吓他:“你騙我,肯定得死;說實話,我就考慮讓你活。”

郁思聞言動了動喉嚨,道:“剛才她還沒死,現在就說不準了。”

方靈輕盯了他許久,也猜出大概是郁淵阻攔了危蘭的腳步,只得收回匕首,垂首沉思不語。郁思見她的注意力沒有再放到自己的身上,心中突然燃起了一點希望,悄悄退後兩步。

方靈輕依然低着頭,沒理他。

郁思不再耽擱,趁此機會,飛速轉身,施展輕功,向着巷子的出口掠去。

黃昏天,蒼穹裏出現的晚霞讓整個天地的顏色變得濃烈。方靈輕靠着窄巷牆壁,漠然地看着郁思的背影,耳邊傳來許多種聲音,風吟,鳥啭,遠處的晚鐘,以及,一個熟悉的既溫柔又常常令她痛苦的叮咛。

“這是娘對你唯一的要求,輕輕能答應嗎?”

“如果俠道盟的人惹了我不開心,我也不能殺他們,不能對付他們嗎?”

“他們的生命,比你開不開心更重要。”

“那如果……如果……”

如果他們要殺我呢?我也不能殺他們,不能對付他們嗎?方靈輕還未将這句疑問說出口,她不敢再說。她看着眼前女子摸了摸她的頭,哽咽道:

“你也要逼我嗎?”

是你們在逼我,為什麽你們一定要讓我做不一樣的事?方靈輕茫然地張了張嘴,忽發覺有一滴淚滴到了自己額頭,她最終仍是将不服藏在了心裏,只有搖搖頭,又點點頭:“好,我不殺他們,也不對付他們。”

這不難做到。只要不去接觸俠道盟,俠道盟的人就不會惹自己不開心,更不會傷害自己。

郁思當然沒有傷害自己,也當然沒有惹自己不開心。

——可是,我現在不想讓他跑。

落日的最後一點光輝燃盡,晚霞漸漸消失,天地的顏色變淡,那些風吟鳥啭竟好像也同樣離她遠去,方靈輕倏然地聽見了自己的心在說話。

一把匕首恍若流星,遽然從她的手中飛出,直直射向郁思後背!

郁思本就始終注意着身後動靜,登時回首,一劍揮去,擋住匕首攻擊!

方靈輕卻已經到了他的面前。

像鬼魅一般的移動速度,令他根本反應不及,忽見一只纖纖玉手,一拂一翻,已于瞬息間捏住了他的脖子,道:“郁無言是你殺的?對吧?”

郁思睜大了眼睛,張開口,但發不出聲。

方靈輕道:“你現在說不出話來,沒有關系,我們找個地方,我給你紙筆,你将那晚你殺人的過程全部寫下來,怎麽樣?同意就點頭。”

郁思怎會點頭?

寫下來就是鐵證如山,他再不可能有翻盤機會。

方靈輕道:“你不寫?好啊。”她笑了,她是笑着又從腰後摸出一把匕首來。

同樣寒光凜凜的一把鋒銳匕首。

如光如電,剎時一揮,郁思的整只左手已被切下——那一下是痛徹心扉,饒是郁思的脖子被方靈輕緊緊捏住,他也不由得發出了幾聲嗚咽,看着自己帶血的斷手掉落在地,似是傻了眼。

方靈輕道:“我數三聲:一,二,三。”

第二刀。

她眼也不眨一下,照舊是電光石火的速度,砍下郁思的右耳!

鮮血從郁思的傷口處不停地流,流淌在坑窪不平的地面上,在逐漸暗沉的天色裏顯得愈發詭異,他也疼得愈發撕心裂肺。

方靈輕笑道:“放心吧,你還有一只手要寫字,還有一只耳朵得聽我說話,我不會都剁完的。那就只有腿可以剁了。不過,等你的兩條腿剁沒了之後,那——”

她笑意盈盈地瞧着郁思的脖子。

郁思點頭。

他忙不疊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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