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錦衣衛

由不得危蘭和方靈輕不信, 那男子出示了他的腰牌。

原來他是錦衣衛的一名千戶。

錦衣衛,掌侍衛、緝捕、刑獄等事,權力極大, 除當今聖上以外,無人能過問他們的任何行為, 令無數官吏對他們避之如蛇蠍。然則他們基本只管官場事,不理民間事。

原本他們是連江湖事也不會管的。

直到當朝廷察覺到俠道盟的權勢過大,錦衣衛也開始刺探起了武林各門派的機密。而自從“折劍行動”暴露以後, 俠道盟暗地做過一番調查, 查出指揮使陸炳曾特地在錦衣衛中選出一批人,賜名號為“夜枭”, 專門負責折劍行動;其餘人則仍同從前一樣, 主要負責調查官吏過失。

——不知道這家信館裏的這些人是否就是“夜枭”?

——他們出現在這裏,僅僅是針對紫衣社, 還是另有目的?

屋內有了那麽一會兒徹底的寂靜, 危蘭将腰牌還給了他, 思索半晌,忽地想起一事,問道:

“閣下剛剛說猜出了我們是誰?”

那千戶道:“兩位姑娘一個姓危, 一個姓雲——我應該沒有猜錯吧?”

危蘭點了點頭:“可是閣下剛剛還說,如果我們确是你所猜測之人,那你的下屬便不是我們的對手——”

方靈輕聽到這兒也恍然大悟,搶着道:“蘭姐姐聲名遠播,你當然知道她的武功很高;但我在江湖上出名, 最多也就兩個月, 你憑什麽肯定我的武功也很高啊?”她笑着偏偏頭, 接着道:“你是不是聽人說起過我啊?是聽我們的手下敗将說起的嗎?”

因錦衣衛所倚仗的乃是皇權, 他們奉天子之命對付朝廷官吏,并不需要多麽高明的武功。

闕淮湖卻是錦衣衛裏難得的高手。

幾十年的深厚功力,讓他即使在江湖上也少有敵手,當初竟然輸在了兩個小姑娘的聯手之下,不但被他看作是奇恥大辱,也讓他的同僚們深感訝異。後來在他的探查之下,他終于得知那兩個小姑娘的其中一位乃是荊楚危門的子弟危蘭;另一位的來歷卻十分神秘,直到最近游俠雲青名聲初顯,聽說此女還是危蘭的朋友,他開始猜測她們是否就是一人。

這名千戶其實與闕淮湖并不熟悉,不過的确聽別的同僚說起過這件事,遂道:“你們放心,我和闕淮湖不一樣。他是專門負責對付你們俠道盟的,但我卻從來不管這些事。”

危蘭道:“但你也是江湖人。”

那千戶的神色一凜。

危蘭道:“你的武功出自鷹山派,你與楊梁怎樣稱呼?”

楊梁便是先前奉俞大猷之命、帶着陸廷仁到漢中府尋找杜鐵鏡的那名青年漢子。這些日子危方二人與陸廷仁同行,有時閑聊,便曾聽他說起,那楊梁本為鷹山派的一名弟子,因在游歷江湖之時偶遇了俞大猷将軍,被俞将軍的人品折服,遂投身到了俞将軍的軍中效力。

而這名千戶的相貌與楊梁就頗為相似。

本來危蘭和方靈輕心忖,這大概是一個巧合,畢竟天下之大,長得像的人不是沒有,但楊梁是絕不可能與紫衣社有勾結的,他有親戚是紫衣社成員的可能性也不大。誰料到此人竟然也并非紫衣社中人,危蘭便試了試他的武功,果真給試出來,他有幾招刀法,應是鷹山派的刀法。

他登時大驚,道:“你們認識楊梁?”

方靈輕道:“我們是他的朋友。”

其實“朋友”完全算不上,她們與楊梁只不過在漢中府見了一面而已,方靈輕如此說,只是希望待會兒跟他套話的時候,更順利一些。

那千戶将信将疑,道:“有證據嗎?”

危蘭道:“閣下應該知道他如今在俞大猷将軍麾下效力。”

那千戶道:“我當然知道。”

危蘭道:“那閣下知不知道俞将軍與杜大俠關系匪淺?”

那千戶蹙着眉頭想了一想,他确是曾聽楊梁向他驚訝地提起過,俞将軍好像居然認識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游俠杜鐵鏡。

而危蘭與雲青都是杜鐵鏡的朋友。

他終于放下戒心,道:“我是楊梁的兄長。”

方靈輕道:“我不信。”

這三個字說得非常斬釘截鐵。

那千戶奇道:“我們一母同胞,所以相貌甚為相似,你為什麽不信?”

方靈輕道:“你先不相信我們,那我們現在也不想相信你。”

那千戶愣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随而又從懷裏摸出了他的官憑,遞給危蘭和方靈輕看了一看,上面不但寫着他的官職,也寫着他的名字——“楊棟”兩個字。

棟梁棟梁。

這的确顯然是一對兄弟的名字。

危蘭與方靈輕的眼底更露出兩分疑惑的思索神色。

楊棟道:“你們難道還不信?”

危蘭道:“我信。不過……閣下既為鷹山派弟子,為何又會在錦衣衛任職?”

鷹山派是江湖門派,楊棟乃江湖人出身,便帶了一點大多數朝廷官員不會有的爽朗。他方才輸在了危蘭的手下,就幹脆地報出了自己錦衣衛千戶的身份;此時既知危蘭與方靈輕是他弟弟的朋友,也利落地回答起了對方的問題。

“江湖人心中也有家國大義,也想要做一番事業。我聽我阿弟說過,像俞将軍那樣了不起的人物,百年難遇,令他心折,所以他想在俞将軍的麾下做一點事。而我呢……我則十分敬佩陸指揮使的為人,所以才加入了錦衣衛。”

然而相較于俞大猷的威名赫赫,錦衣衛指揮使陸炳其人卻是毀譽參半的。

是以危蘭對楊棟的話,不置可否。

楊棟道:“我知道,我們陸指揮使有剿滅俠道盟五大派的計劃。你是荊楚危門的人,你當然會憎恨于他。可是我從來沒有參與過這個計劃,我們現在只是單純聊一聊紫衣社,聊一聊你們為什麽會來這裏,這可以嗎?”

危蘭溫和地笑了笑,但旋即搖了搖頭,道:“閣下并不清楚我心中所想。不過,我們若只聊一聊紫衣社,我很有興趣。”

楊棟看了一看危蘭和方靈輕,并未說話。

危蘭和方靈輕坦然回望于他,也沒出聲。

有一會兒時間悄然飛去,方靈輕突然笑道:“總得要有一個人先開口吧?要不然,我們還是以比武輸贏來決定誰先來說這件事?”

楊棟笑道:“那就別浪費時間了,好,我先說。前不久我們調查一件案子,主犯乃一位封疆大吏,中途查出一個叫做紫衣社的組織,不但與他過從甚密,與其他許多朝廷官員也都有聯系。可惜那名犯人最後為人所殺害,死得突然,我們沒能從他的口中問出紫衣社的來歷,只好順藤摸瓜,一路追查到了這裏,紫衣社的一個聯絡據點。本來,我們是打算暗中監視他們,誰知……誰知……”

他說到這兒,神情略有愧疚。

方靈輕道:“誰知你們被他們發現了?”

楊棟喟然嘆道:“是,我們只得打了一場。”說着又忽然拍了拍面前的櫃子,“可是這地方有不少機關,我們當時為了保命,也再顧不了別的,只能拼盡全力将暗器反打了回去,最後雙方傷亡慘重,我們死了至少一半的人,而他們的人則是全死了。幸好我們聽說,紫衣社的聯絡據點偶爾是會換一撥人的,我們就假扮成了新換來的人,等魚上鈎。”

方靈輕道:“尹朝是你們等到的第幾條魚?”

楊棟道:“你是說剛剛那名男子?他是第一條魚。”

危蘭道:“你有派人跟蹤他?可是,我和雲姑娘都沒有察覺到你們的跟蹤。”

楊棟道:“我們有不少兄弟都隐藏在外面的街巷。”他指了指那名頭戴小帽的男子,“這位兄弟方才在街上賣瓜果,你們就算看到了他,也不會注意他。但他卻看見你們帶着尹朝到了一家客棧,所以待你們離開以後,他潛入客棧的房間,發現尹朝竟已被封住穴道,動彈不得,遂前來向我禀告。”

“我這邊的事,都已經去全部告訴兩位姑娘了。”頓了頓,楊棟最後道,“兩位姑娘可以說一說你們為何來此了嗎?”

他既爽快,危蘭也不拖沓。

只是危蘭既不提《六合真經》,也不提倭寇之事,只說杜大俠身上有一件寶貝,為衆多江湖人士所觊觎。而她們目前查出,杜鐵鏡身懷此寶的消息,便是一個叫做紫衣社的組織洩露給了衆人的,是以她們才會追查到此。

楊棟聽罷,低首沉吟了半晌,倏然間有了一個想法。

他早已發現紫衣社的成員都是江湖上的好手,然而他的手下們從前逮捕審訊的都是朝廷官員,基本沒和江湖人鬥過,很多江湖手段都不懂,才會吃了大虧。

而危蘭與雲青這兩名江湖女俠,不但武藝出衆,頭腦也相當聰明,若能與她們合作,或許接下來能減少傷亡,盡快偵破此案。

最大的問題在于……陸指揮使既有“折劍行動”之計劃,他若知道了自己如今竟與俠道盟的堂主合作調查起了同一樁案子,會贊同嗎?

楊棟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看向四周那一張張年輕的臉。

他不希望再有任何一名兄弟死去了。

——若事後陸指揮使責怪,自己一人向他請罪。

楊棟下定了決心,遂道:“如此說來,我們的目的還真是一樣的,都是為了将紫衣社的底細調查清楚,那我們為何不能合作?”

方靈輕道:“你想了半天,就是在想這件事?”

楊棟道:“這是一件雙贏的事。”

方靈輕道:“可是我卻覺得,就算沒有你們的協助,我和蘭姐姐也能贏,也能做成我們想做的事。”

楊棟道:“所以雲姑娘不願意?”

方靈輕道:“願不願意,讓我們商量一下。”

她說完這句話,拉着危蘭的手走到了角落,低聲道:“方才你說,楊棟并不清楚你心中所想——那麽你心中究竟是怎麽想的,你究竟怎麽看待錦衣衛?”

危蘭已沉思了有頃,此時聞言,心中微動,笑道:“這決定你要不要和他們合作嗎?”

方靈輕道:“當然,本來就是我們和他們合作,怎麽能不聽你的意見。而且,你怎麽看待錦衣衛,我就怎麽對待錦衣衛。”

假如危蘭真的讨厭錦衣衛,不管楊棟是誰的兄長,方靈輕都不會再給他好臉色。

危蘭道:“其實我能理解陸炳。”

方靈輕道:“哦?”

危蘭道:“每個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立場。陸炳是當今聖上的親信,站在他的立場而言,俠道盟五大派權勢過盛,不但在江湖中說一不二,就連許多地方官員也要給我們幾分薄面,這對朝廷是一個巨大威脅,他怎可能置之不理?我若是朝廷中人,我也必然是要管的。”

方靈輕笑道:“你不是朝廷中人,你不還是在管?你難道不是一直都很讨厭俠道盟的權勢?”

危蘭莞爾道:“是,我的确希望有朝一日江湖能有所改變。可是,改變不是毀滅。陸炳不單單是要消滅俠道盟的權勢,還要徹底剿滅五大派,我卻并不希望危門在這個世上消失。”

方靈輕道:“你的意思是,你不讨厭他,還理解他,但依然會阻止他的計劃行動?那我們現在到底要不要和他們合作啊?”

危蘭道:“一碼事歸一碼事。現在我們若與他們合作,對我們而言确實很有利。”稍稍停了會兒,她又展開了一個笑,“輕輕,多謝你這麽在意我的想法。”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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