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什麽?!”鄭澄明一驚,“她現在在哪兒?”
周棣指了指走廊盡頭的一扇窗戶。
鄭澄明不明就裏,周棠卻連忙拽着他走到那扇窗戶邊,往下一看,有三個人正好走出這幢住院部的大門,其中有兩個中年男女,另外一個是坐着輪椅的少女——正是李玉瑤一家三口。
醫院的窗戶只能推開大概五厘米,周棠便扒拉着窗臺,竭力從這五厘米的縫隙中往外擠,大喊:“李玉瑤!!”
不知是距離太過遙遠還是聲音太過飄渺,也許在周棣耳中震耳欲聾的呼喚傳到李玉瑤身邊時只剩下微弱振動的空氣,總之,坐在輪椅上的少女一動不動,她的父母緩緩推着她往外走,誰都沒有回頭。
周棠深吸一口氣,還想繼續喊,卻被身旁的人輕輕拽住。鄭澄明面如沉水,低聲說:“別喊了。”
周棠愕然,“為什麽?”
鄭澄明沒說為什麽,只是撇過頭,往來路慢吞吞地走,“我先回去了,我媽快回來了。”
鄭澄明比周棣大一歲,和周棠同年,是班裏的體育委員,他的體魄也委實配得上這個職位,高大健壯,肱二頭肌比有些小姑娘的腦袋發達,打籃球時兩班對峙,他往那兒一戳就是如同泰山北鬥一般巍峨的威壓。可是在這一瞬,周棠轉身看他的一瞬,卻好像覺得他原本挺拔的背影像是下過水的劣質布料,在被拎出水面曝光的時候,顫顫巍巍地瑟縮成一小團。
周棠突然說:“她要走了。”
“她爸媽本來就計劃着讓她下半學期轉學,經過這麽一樁事,說不定就趁這個機會直接從學校退學,以後肯定再也不肯讓你們兩個碰面了。”
“她到了新學校、新環境,會認識新的同學,裏面說不定就有未來她喜歡的另一個男生。你以後的日子也還很長,揮別李玉瑤,還會認識王玉瑤、張玉瑤。你們會漸漸把對方遺忘,從此各走各的路,各過各的生活。”
“這樣也許并沒有什麽不好,但是在未來漫長的一生中,你再也遇不到這麽一個,你曾經願意把生命交付到她手裏的人了。”
周棠說:“她現在還在不遠的地方,你去不去追她?”
周棣靜靜地看着周棠,看着他凝視着鄭澄明沉默的背影,晶亮的眼底幽光明滅,像是暗夜裏起伏的星光。
長久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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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澄明背對着周棠,擺了擺手,說:“還是算了吧。”
昨天還是大雨連綿,今天就開了太陽,午後刺目的陽光穿透玻璃,堪堪照亮一半深幽的走廊。
周棠和周棣并肩坐在走廊明暗交界處的長椅上。
把鄭澄明送回病房後,周棠忽然喊累,于是周棣就拉着他找了個僻靜無人的地方坐着休息一會兒,此刻他正恹恹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阿棣。”周棠忽然出聲。
周棣:“嗯?”
周棠輕輕地問:“那天我去醫院拆石膏,跟着我的人是不是你?”
靜默片刻,周棣:“嗯。”
算一算他們那時候正在冷戰,周棣聽得周棠請了假要去醫院,就知道他是去複查,想着他畢竟是因為自己受的傷,從人道主義考慮,總該看一眼,于是便偷摸跟着去了……然後,然後就藏在走廊的拐角處,悄悄看了他很久。
他回答完畢,周棠卻很久都沒有出聲,周棣低頭一看,才發現他閉着眼睛,好像已經睡着了。
本來該叫醒他的,周棣卻只是猶自盯着周棠的側臉出神,很久都沒有動一動。
他微微垂下眼簾,看着腳前窗下光陰流動,好似穿溯時光,來到周棠獨自去醫院複查的那一天,而他終于及時出現,貢獻出半邊肩膀,讓他好夢安眠。
或許是昨天晚上被折騰慘了,周棠靠在周棣肩上睡了很久,直到太陽西沉才迷茫地緩緩睜眼,忽然驚覺自己靠着的是阿棣,猛然清醒,口齒不清地道歉:“對對對對對對不起……我……”
話音未落,他的後腦勺忽然被一只手強硬地按住,周棣的臉随即在眼前放大,他閉着眼,在周棠驚愕不解的目光中,輕輕碰上他略有些幹燥的嘴唇。而此刻窗外夕陽絢爛,璀璨的光将眼前的人也鍍上一層朦胧而眩暈的金色。
兩人在醫院一個無人的角落,靜默地親吻。
片刻後,周棣放開了周棠。
“沒事。”他的神情淡淡,轉了轉自己的有些發麻的肩膀,說:“回去吧。”
李玉瑤果然再也沒有出現過,她的位置一早被收拾得幹幹淨淨,就那麽閑置在班級的一角。在最初的感慨、懷念氣氛過後,班級裏又恢複了原樣,教室裏充滿着快活的空氣。鄭澄明倒是在出院後很快回來上學了,除了臉色仍有些蒼白,他已基本恢複,沒有不長眼觸黴頭的跑去他跟前問李玉瑤的事,他當然也沒有主動提,好像和同學們一樣很快就習慣了少一個人的生活,就仿佛那個名叫李玉瑤的小姑娘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樣。
他們兩人和周棠的關系本來就并不很親密,按理來說,周棠應該是第一波忘掉李玉瑤的人之一,可不知怎麽的,他這段時間來反反複複,總是忍不住回憶起從醫院高樓往下看時,那個姑娘遙遠而瘦弱的身影。
周棣終于察覺了他不對勁的情緒,在某天夜晚的劇烈運動過後,他從他身上翻下去,聽着兩人的喘息此起彼伏,突然問:“你在想什麽?”
周棠的神志與甬道裏的體液一并被攪亂滿溢,很久才反應過來周棣在跟自己說話,木讷讷地“嗯?”了一聲。
“我說,”他重新壓上他赤裸濕滑的身體,把周棠的臉掰正,兩人黢黑的眼相對,周棣問:“你這些天魂不守舍,總是走神,你到底在想什麽?”他微微地眯起眼,聽不出是玩笑還是認真地說:“該不會是有別的喜歡的人了吧?”
“沒有。”周棠臉紅紅,他小聲說了一句,把周棣掰着自己下巴的手推開,把臉撇向一旁。
周棣追問:“那你到底是怎麽了?”
周棠猶豫了一下,輕輕地說:“我就是一直在想李玉瑤……”
周棣立即理直氣壯地吃起了飛醋,“你想她幹什麽?難不成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她走了你才發現自己早就愛上她了?”
“你別瞎說!”周棠輕拍了周棣一下,“我只是有點……有點……”他想了很久都沒想出個合适的形容詞,只能跳過這句,直接說:“我覺得大家好像一夜之間都把她給忘了。”
靜默片刻,周棣低啞的聲音在周棠耳邊幽幽響起,“也許誰都沒有忘,只是誰都沒有說出口。”他從他身上下來,躺在一旁,宿舍的床不算很小,但畢竟是單人床,兩個身姿挺拔的少年躺在一起,避免不了的皮肉相貼。周棣繼續說:“也許大家都不跟你似的多愁善感,真的早就已經把她忘了。但不管現在到底記不記得,遲早有一天會忘——總會有這麽一天的。”
周棠睜着眼睛看着眼前漆黑的空氣,無聲地重複了一遍,“總會有這麽一天的。”他忽然鼓起了什麽勇氣似的,小心翼翼地說:“阿棣,你最近多做幾道題好不好?”
周棣眉頭一皺,問:“為什麽?”
周棠像是怕他生氣似的,急急忙忙地說:“我覺得你很聰明的,但是就是不肯把力氣花在讀書上,一直吊兒郎當不用心,成績才一直不上不下,要是開始認真學習的話,成績一定能進步很多的……”
“你這話老爸和老班都跟我說過無數次,我耳朵都快長繭子了。”周棣無謂地打了個哈欠,“你有什麽事的話,直接說重點。”
“我……我是想……”周棠支支吾吾地說:“我是想如果這次期末我們都考得好的話,就向爸爸去說,讓我們暑假出去旅個游……”見周棣突然扭頭盯着自己,周棠忐忑地問:“……好不好?”
周棣卻問:“你之前說你想考X大?”
他答非所問,周棠一時反應不及,迷茫地點了點頭。
“讀什麽書,跟我一起出國。”周棣不容置喙地一把将周棠攬緊,在周棠出言反駁前,他輕笑一笑,說:“不過旅游這個事嘛還是可以的。”
所有表示抗拒和不滿的話語在一瞬間被周棠咽回肚裏,他無言而順從地躺進周棣懷裏。
提起兩人的旅行,困意被一掃而空,周棣一下子來了精神,他閑适地攬着周棠,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搔着周棠的下巴,說:“你想去哪裏?國內還是國外?”
“……随便。”周棠說:“我就是想去看看海。”随後又連忙補充道:“別離得太遠,否則在路上就要浪費好多時間。”
周棣思索着說:“東海水質不好,有些地方海水都是黃色的,也沒什麽特別好的沙灘……三亞?海南又離得遠了點,而且暑假過去旅游的人太多太擠了……”他靈光一閃,“不如去沖繩?雖然在國外,但離我們這裏很近,坐飛機只要兩個小時。”
“都聽你的。”周棠溫柔地說:“只要是跟你一起就好。”
這句話很是妥帖地滿足了周棣某些不可言說的心思,他一個激動,掰過周棠的肩膀惡狠狠地親了他一口,然後喘息着意有所指地說:“要是明天是周末就好了。”
周棠無聲地笑,低聲說:“那就留到旅游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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