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周棣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很快融入一片黑漆漆裏,再也看不見了。
山林深深,光線晦暗,這條石階雖然修得平整,但周棠看不太清前路,也不敢走得太快,萬一真一腳踩空摔下山去,那可真着了周棣的道了。他早就計劃着自己逃跑,但別墅裏又沒有電腦,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就故意問周棣明天天氣怎麽樣,等周棣打開手機上的天氣預報時,佯裝随意地湊過去看了眼天氣預告的定位,還在本市。
但是這座城市的面積有1426平方公裏,他一個人置身其間,仍然宛如滴水入海。
也不知走了多久,下山這一條漫長的路終于走到盡頭,周棠雙腳踩上實地的那一瞬,他回頭一看,原本漆黑的夜幕已經泛起蒙蒙灰意,濃重的黑色微微散去,露出千頃碧葉濃蔭。
周棠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這裏是真的偏僻,雖然腳下一條柏油馬路既寬且闊,但道路兩旁都是野地樹林,與周棠印象中那個繁華熙攘的國際大城市相去甚遠,他走了很久都沒見到一戶人家。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老家,那是個經濟不發達的小縣城,年輕人們紛紛外出去大城市打工,留在家鄉的只剩下老人小孩兒,到了晚上,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不敢外出,他媽媽在鎮上唯一一家流水線工廠沒日沒夜地幹活不回家,他就自己大晚上的走去找她。
他家離工廠很遠,一路上沒有路燈,只有西北凄厲的風聲。他就哼着歌兒給自己壯膽,佯裝淡定,其實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後一路狂奔着沖進深夜寂靜無人的工廠,撲進他媽媽柔軟的懷抱,“媽媽!”
就這樣過了很多年,直到五年前的一個夜晚,他仍如往常那般去找媽媽,可找到她時,她趴在縫紉機上一動不動,熟識的工友阿姨紅着眼睛安慰她說媽媽是在睡覺,可她這一覺睡去,卻再也沒有醒過來。
從那以後那條路成了他的夢魇,他在夢中無數次地回到那條漆黑的小路上,卻怎麽走也走不到盡頭。
這個情況在媽媽去世後幾年才終于緩解,他以為噩夢終于結束了,可現在他渾渾噩噩地走在這條不知來路不知前途的路上,才恍然明白,原來自己從來沒有走出來過。
從這裏去學校的路,也許和當初從他家到工廠的路一樣漫長,但是天際泛紅、旭日将升,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難言的絕望的感覺彌漫心頭,周棠麻木地一搖一晃地在寬闊無人的馬路上走着,突然身後傳來兩聲喇叭提示他讓開,周棠渾身一震,猛然轉身,張開雙臂——剎車緊急制動,輪帶與地面摩擦發出難聽的噪音,車子勉強停下,一個像是趕着去辦事的中年人從面包車裏探出腦袋,劈頭蓋臉地罵道:“小赤佬!大清早的你找死啊!”
“叔叔!”難聽的咒罵聽在此刻周棠的耳朵裏也與天籁無異,他撲到駕駛座車門上,扒拉着玻璃窗急切地哀求:“叔叔,你能不能把我送去XX中學!我會付錢的!求求你!”
“X中?”司機狐疑地上下打量一身睡衣的周棠,“這兒離X中很遠,你去那兒幹嘛?”
周棠急道:“我是X中的學生,今天還要高考!”
“你這個小鬼,這麽不懂事,今天要高考還跑這麽遠來玩?!”司機一聽也跟着急起來,一指副駕駛,“操,趕緊上來!我要是你爸媽,非得劈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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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謝謝叔叔!”周棠激動得連連道謝,連忙鑽進面包車。
司機一腳油門,面包車“轟”地往前開去,嘴裏還罵罵咧咧地說着:“你跟我那閨女一樣不靠譜,她去年高考,也跟你一樣不上心,第二天就要上考場了,前一天還打游戲打到半夜,要不是她媽早上去叫她,她都能一覺睡到大中午……”
靠在椅背上聽着司機嘀嘀咕咕的念叨,周棠緊繃的神經逐漸放松,他折騰了一整夜沒睡覺,此刻眼皮子就開始上下打架,他竭力撐着不讓自己睡覺,哈欠一個接一個地打。
司機察覺到了他的困意,說:“困了?困了就趕緊睡一會兒,等會兒還要考試呢。別擔心我把你賣了,我們家不差賣你這一個人的錢。”
周棠笑了一下,說:“謝謝叔叔。”
司機說:“出門在外誰不會碰上點難處?能幫一點就是一點,咱們中國還是好人多……”
司機大叔的聲音在耳邊越來越模糊,周棠終于熬不住睡着了。
搖搖晃晃的夢境裏仍然是他獨自走在鎮上那條漆黑的小路上,他走啊走啊,怎麽走都走不到頭,正當他茫然不知所措時,前路忽然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這個身影模糊而又熟悉,沖自己招手呼喚:“過來,過來。”
周棠鬼使神差地朝那模糊的身影緩緩走去,走得近了些,那身影的輪廓也稍許清晰了一點,他眯着眼睛使勁兒辨認——是媽媽嗎?還是……還是……
“小夥子!小夥子你醒醒!”周棠迷茫地睜開眼睛,看見司機大叔正晃着自己的肩膀,他下意識地看向車窗外,車外的世界已經從山間樹林變回了摩天大樓,附近的街景有些眼熟,大概已經離學校不遠了,可是大街上無數私家車摩肩擦踵,已将整條路堵得水洩不通。
司機說:“堵成這樣,估計一時半會是動不了了,你趕緊自己下車跑着去,遇到交警就向他們求助,第一場考試已經開考二十分鐘了!”
說着,司機大叔把自己的手機遞到周棠面前,屏幕上明晃晃地映着——9:21
第一次考試九點鐘開始,開考半小時後禁止入場,他只剩下9分鐘。
滿腹困意被兜頭澆下的冰水霎時滅了個一幹二淨,周棠呼吸一窒,推開車門,頭也不回地沖下去。他在車與車之間的狹小縫隙中狂奔,所有的鳴笛聲、談話聲等一切嘈雜被隔絕外世界外,他的耳邊只剩下自己劇烈的喘息。
“滾。”
“你別以為我是特意來找你的,我只是怕一個人回去老爸又能念上我半宿。”
“你聽着,周棠,我不準你以後再做這種傻事。”
“但是那又怎樣?哥。”
“你不應該問出那樣的問題。”
“我也沒有辦法給你任何回答。”
“我不會放手的。”
“願賭服輸,哥,你得跟我一塊兒去波士頓。”
才不要!!!
揮卻耳邊徘徊的所有周棣冥冥之中的呓語,周棠推開圍在校門口的等待的家長,氣喘籲籲地往裏鑽,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尖叫起來——“周棠?!”
周棠扭頭一看,看到他們班主任正站在門衛室門口,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你怎麽還沒進考場?!!”
周棠有些惶恐地避開她的視線,“我……我……我這就進去!”
守在門口的考官看了眼手表,攔住他,遺憾地說:“抱歉,已經是九點三十一分了,你不能進考場。”
耳邊“嗡”的一聲,周棠腦中瞬時空白一片,他呆滞地望着說話的考官,像是沒聽見一樣,懵懵地問:“啊?老師你說什麽?”
班主任擠到他身邊,看着周棠一身睡衣,腳上甚至沒穿鞋,眼中流露出複雜的情緒,她既是無奈又是惋惜地攬住他的肩膀,說:“ 別想了,好好準備下一場考試吧。”
周棠轉過身,茫然懵懂地看着她,呆呆地問:“老師,我語文成績沒了,怎麽辦?”
班主任嘴邊張了張,那句“沒關系”到底說不出口。
怎麽會沒關系呢?以周棠的成績,少一百來分,或許能上其他普通的二本三本甚至一本,但X大肯定沒有希望了。
這三年,一千多個晝夜的辛苦付出,全都在這一瞬間付諸東流了。
周圍圍觀的家長們指着周棠悉悉索索地聊天,“肯定是睡過頭了!你看還穿着睡衣呢!”
“現在的孩子怎麽那麽心大?”
“這智商基本也就告別高考了。”
“啧啧,高考刷掉的不就是這種人?”
“怎麽就不能對自己的事上點心呢……”
“這種人就是還沒高考就被淘汰的。”
周圍的空氣似乎越來越稀薄,周棠胸膛劇烈起伏,終于跌跪在地,嚎啕大哭起來。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這樣放肆地大哭過了,上一次或許是媽媽去世那會兒,他一個人躲在只剩下自己的狹小平房裏,而現在,他跪在大庭廣衆之下嚎啕,眼淚從眼眶中洶湧而出,難看的模樣不知落入多少人眼中,又被攝進多少臺手機的儲存裏,作為警示下一代的反面教材。
但這一切都不重要。
沒了。
全都沒了。
班主任看得心酸,蹲下去安撫地拍着周棠的背,“別哭了,先回宿舍休息一會兒。大不了明年再來,老師還帶你,明年我一定盯着你準時進考場,好不好?”
周棠被班主任半攙半推着送回宿舍,在床沿上坐了很久很久,眼淚才逐漸幹涸。班主任給他遞上紙巾,周棠麻木接過,機械地擦拭。
“你怎麽會出這種事呢?”班主任跟着難過得直搓手,“我記得你是住在學校裏的呀?”她實在是惋惜,帶過的這麽多學生裏,周棠不是最聰明最有天賦的,也不是分數最高的,但絕對算是最努力的一個,她看着他拼命學習,像蝸牛爬樹一樣,一點點地順着往上爬,沒有一刻松懈過,但是……“到底是為什麽?”
“……沒關系,老師,上不了X大,我還可以去留學,去世界聞名的大學。”周棠擦幹眼淚,面色似乎恢複了平靜,他凝視着自己手裏沾滿水漬的紙團,不知對誰又信誓旦旦地重複了一遍,“沒有關系的。”
“……”班主任記起了他家的家世,又想到周棣申請到的那所大學,臉色稍微好看了一些,她點點頭,“還好你家裏有條件,不是非要走這一條獨木橋不可……要我跟你爸爸說一下情況嗎?”
“不用了。”周棠擡手把餐巾紙團扔進了空空蕩蕩的垃圾簍裏,“我自己會說清楚的。”
周棣回家的時候在家門口和周任海撞上了,兩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周棣不情不願地叫了聲“爸”,然後說:“你怎麽回來了?”
周任海看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沒好氣地說:“這是我家,我不回來這兒還能去哪兒?”說着,他按下指紋,大門打開,玄關客廳都是漆黑一片。周任海嘀咕道:“怎麽燈都不開?”說着伸手“啪”地按下一排按鈕,屋子裏頓時光亮。
周棠一個人正孤零零地坐在沙發扶手上,燈光亮起,他緩緩擡頭,幽幽地望着他們兩人。
周棣似是預感到了什麽,心髒不受控制地“砰砰”亂跳起來。
“小棠?”周任海迷惑看着他,“你怎麽在這兒?你不是在考試嗎?”
“我早上起遲了。”周棠說:“錯過了第一場考試,後面也不用考了。”
“你這孩子!”周任海倒擰起眉毛,沉下了臉,“虧我一直覺得你穩重省心思,這麽重要的考試還能起遲了?你到底在搞什麽?!”
周棠不言不語,只是默默地盯着周棣。
周棣被他看得心虛,但心中的激動卻抑制不住地澎湃起來,如果周任海此刻回頭,就能看見他的眼睛亮得似乎要放出金光。
周棠微微垂下眼簾,似是無限內疚地說:“對不起,爸爸。”
望着眼前這個自己虧欠良多的兒子,周任海再多的憤怒也都悄然湮滅在這一句“對不起”中,他無奈地長嘆一聲,說:“你們一個兩個,怎麽都這麽叫人發愁?”
“爸,”周棠小聲地說:“我不想高考了。”
周任海以為是他有了心理陰影因此對高考産生了抵觸情緒,沒多想什麽,只說:“反正本來也打算送你出國的,之前是你自己說想考X大,那也就随你。現在你改變主意,爸爸還是可以幫你,但是小棠,這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項抉擇,爸爸希望你要慎重考慮,三思而後行。”
“我知道的,爸,我不想複讀。”周棠說着,淡淡掃了眼眼眸晶亮的周棣,“我就跟周棣一樣出國留學吧。”
“可以,如果你有其他心儀的大學,要盡快和我說,我看看能不能幫你安排。”周任海苦笑了一下,“畢竟爸爸也不是萬能的,只能盡量幫你。”
周棠點點頭,“我心裏大概有數。”
周任海嘆息着轉身上樓,客廳裏陷入一片死寂,昨晚才以親密姿态相擁的兩人站在房子的各一端,彼此靜默相望。
許久,周棣的嘴唇動了動,啞聲說:“你不要怪我。”
周棠咧嘴笑了下,說:“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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