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崖上的風呼嘯得厲害, 吹得有些睜不開眼, 寧莞穩穩立定,擡起胳膊擋了擋迎面的風, 略是驚奇地看向身前的男子。
這是裴中钰?
六年前藥園子裏碰見的那個比她還矮半個頭的少年?
怎麽長得和宣平侯一模一樣呢?
不, 不對, 也不能說一模一樣。
面前這位要更年輕些, 不過十八九的年歲, 眉眼雖是如出一轍的精致冷淡, 到底還帶着一兩分年少的意氣風發。
宣平侯的氣質更偏于平寂, 疏離沉默間總覺得有些發空, 落不到定點, 摸不到邊際。
“裴、裴公子?”寧莞猶猶豫豫地喚了一聲。
裴中钰聞聲垂眸,定定看着她,嗯了一聲, 緩緩道:“我記得你。”
他擡手,露出一個黑色小布袋子,“上回來摘冰蓮子的時候碰見過。”
他偏偏頭, 慢悠悠總結道:“好巧。”
寧莞:“……”話都讓你說完了, 那我還是保持沉默好了。
她是沉默不語了,下頭的何六爺看到那個黑色小布袋子, 卻是目眦欲裂,險些噴出一口老血來,尖聲叫道:“裴中钰,你個狗東西, 快把冰蓮子給我放下!”
六年啊,他天天往冰窟子裏鑽,忍寒挨凍冷得打哆嗦,把冰蓮種那是當親祖宗一樣細心照看,好不容易又開花結果了,這個該死的烏龜王八蛋!居然趁他昨晚奪權不注意又給偷了!
“混賬!”何六爺胸口劇烈起伏,整個人顫抖着,像是痙攣一般,瞋目切齒,“姓裴的你聽到沒有,你今天若敢動冰蓮子一下,老子指天發誓,縱使你跑到天涯海角,我半月谷也定要取你狗命!”
他嚷嚷得厲害,裴中钰看了一眼,打開布袋子把裏頭的蓮蓬取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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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着何六的面輕輕一掰,蓮蓬便在指尖裂開,發出清脆的聲響,随着風飄蕩進諸人的耳中。
他随手撚了兩粒蓮子遞給寧莞,說道:“他好吵,吃給他看。”
寧莞:“……”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裴中钰。
寧莞覺得江湖傳說的高大形象稍微有那麽點兒幻滅,雙手接過蓮子,微微垂目,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該吃還是不吃。
這麽刺激何六總覺得不大好的樣子,萬一狗急跳牆又該如何是好。
她正猶豫着,就聽見咔嚓一聲,轉眸一瞧,裴中钰已經丢了一粒到自己嘴裏。
習武之人耳聰目明,何六爺那是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明明白白,氣湧如山已經不能形容他內心的憤怒,腦子嗡嗡響得厲害,一把抄起劍便不管不顧地往上頭沖過來。
什麽狗屁的九州劍,再是聲名鵲起,也不過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
他何六活了幾十年,吃過的鹽比小子走過的路還多,這幾年更是勤學苦練,連谷主都不敵慘死手中,他還就不信了,今天抹不掉這鼈孫的脖子!
寧莞一直警惕着下面發難,看到何六腳踩山石借力騰空,腦子瞬間拉響警報,下意識就要往後面退。
裴中钰不緊不慢地收好蓮蓬,縱身往後一掠而起。
何六現在哪裏還看得到寧莞,兩眼發紅,如一頭暴躁的雄獅,緊盯着裴中钰而去。
裴中钰依舊游刃有餘,哪怕在危險的崖壁間,也如平地緩行不疾不徐。
他似乎故意逗着何六玩兒,不拔劍不使力,就如鬼魅一般引着對方氣急敗壞地追趕,每躍到一塊山石上還會特意停個片刻,等何六快到了,才再次閃身離開。
何六連他的衣角都摸不到,這樣的情形和六年前何其相似,他氣得嘔血,破口大罵。
這邊熱鬧,寧莞可沒忘記自己還要逃命,現在不走,等何六反應過來,她就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趁着何六諸人沒注意,寧莞慢慢往後退,直到他喘勻了氣,再次追裴中钰而去,她立馬轉過頭,飛快跑向師父華霜序說的那條小路。
何六自然沒注意到她,裴中钰倒是看了一眼遠去的人影。又溜着何六轉了兩圈,方才縱身遠去,照例留下話來,“何六,好好照看冰蓮花,下一朵花謝之時,我還會再來的。”
何六:“老子日你大爺!”
你他娘的這是把老子當花農使呢!
“裴中钰,你給我等着!”
何六的怒吼在半月谷中回蕩,寧莞卻早已走遠。
山崖下小路盡頭是一片密林,內有毒瘴,不好通行,寧莞取出随身帶着的解毒丸,吞了一粒,待掌心微微發熱藥丸子起了效用,方才舉步入裏,一路小跑,頭也不回地穿過去。
過了毒瘴,不遠處的崖壁間便是一個兩人寬的出口,有四人駐守,兩人來回走動,兩人左右而立。
除此之外,最外面還有一個小營寨,裏頭有十來人,專門防守,防止閑人進出。
寧莞避在樹後,暗下思忖。
正面對上是肯定不成的,何六敢殺掉谷主,這周遭的守衛必然早換成了他的人,她直接走過去肯定會被逮個正着。
再來,走得匆忙,她身上也沒什麽可用的東西……
一時也想不出什麽法子,寧莞翻過身背抵着樹幹,皺緊了眉頭。
“你要出去?”
樹上傳來的聲音是清而淡的,寧莞聽得神色一頓,緊接着一陣衣物窸窣聲,人已經落在了面前。
看到裴中钰,寧莞眸子微亮,她抿了抿唇,壓下聲音,“裴公子也是要出去?不知道能不能捎我一程。”
六年前的裴中钰還是個十三四的少年,比她尚還要矮上一截,如今身量拔高,說話時候寧莞都不得不微仰起頭。
裴中钰對上她的視線,緩緩點了點頭。
順手而為,并無不可。
他擡起手再次環着人輕輕一躍。
寧莞方才因為看見和楚郢像極的臉有些錯愕,正發懵,只覺得風刮得厲害,除此之外也沒別的感覺。
這次是切切實實感受到了驟然淩空帶來的刺激,腳下沒有旁的點兒可以支撐,只一只手臂環箍在腰間,有一種随時都會掉下去,摔個稀巴爛的感覺。
寧莞一向不喜歡極限運動,過往的歲月裏最多騎騎馬打打高爾夫,現下不由微微變色。
她忙收攏視線,抓緊手裏的書來緩解這種強烈的不适感。
耳邊是風聲,呼吸裏是霜色衣衫間浸染的若有若無的冷香。
寧莞不禁又偏頭擡眸看了看。
太像了,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江湖傳言宣平侯是裴中钰的後輩傳人,這話還是有據可依的。
有萬霜劍,又有一張相似的臉,說不是誰信呢。
裴中钰劍術登峰造極,輕功也是絕佳,寧莞愣神感慨的時候,他已經神不知鬼不覺的出了半月谷。
離開半月谷的駐守範圍,裴中钰便将人放開,側身立着,打量了她好幾眼。
寧莞道謝,“多謝裴公子出手相助。”
說着又将手中的冰蓮子遞回去,“蓮子貴重,公子還是收回吧。”
裴中钰搖搖頭,“送你的。”
言罷,他轉身沒入叢林,“後會有期。”
他晃眼間就沒了人影,寧莞把到嘴的話又咽了回去,她待在原地,垂眸看着掌心兩粒淡青色的蓮子,外形上和家中小池塘裏的好像也沒什麽大的區別。
不過,傳說一粒一年內力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寧莞取出帕子擦了擦,丢了一粒在嘴裏,脆甜脆甜的,還有股淡淡的清香,味道還是不錯的。
日上三竿,太陽落在身上暖融融的,寧莞吃完了蓮子,順着東方一路往前。
這幾年她從未出過半月谷,也不知道該怎麽走,但朝着反方向去總是不會有錯的。
怕何六不死心再叫人追來,寧莞一路都不敢停歇。
半月谷位置隐秘,周邊的密林似乎不見邊際,她從上午走到傍晚,都沒有看見人煙。
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些許的光亮只能勉強讓人看清腳下的路,黑暗總是叫人心驚,她必須盡快找個安全的地方過夜歇腳。
繡鞋踩落在長滿苔藓的青石上,寧莞撐着撿來的木棍子,走上地勢較高,地面稍微幹燥的地方,順便采了防止蚊蟲蛇蟻的藥草随身攜帶。
四周俱是林木,寧莞找一棵稍微粗壯一些的到樹上過夜,也免得碰見狼之類的動物。
她一路走着,四下張望,卻不想猛然看見了一簇火光,樹下人端坐着,脊背挺直,火光映在清隽精致的臉上,驅散了幾分劍者與生俱來的冷淡之色,有一種霧裏朦胧,若隐若現的嶒峻風骨。
叫人不由自主忽視對方不及弱冠的年歲。
寧莞微怔了怔,裴中钰也發現了她。
兩人對視了一眼,寧莞走上前去,微彎了彎眉,笑吟吟道:“裴公子,好巧。”
能碰見大俠你真是太好了,她晚上不用爬樹,不用提心吊膽怕被狼吃了。
裴中钰卻道:“不巧,專門等你的。”
寧莞:“啊?”
裴中钰收回視線,靜靜看着跳躍的火光,“這片地方不好走,你一個人很難出去。”
林間蛇蟲鼠蟻倒不算什麽,周邊四蹿的流匪才最是擾人,萬一遇上指不定會生出什麽事,這樣的境況他若直接離開,實非君子所為。
雖然,他好像也不算是君子,但總覺得丢下人似乎不大好。
寧莞聞言一愣,抿唇淺笑,再次道了謝,尋了個地兒坐下。
裴中钰将長劍豎在身側的樹邊,打開黑色布袋子,看了兩眼,擡手遞給她。
寧莞知道那裏面裝的是冰蓮子,當下便拒絕。
裴中钰往火堆子裏添了一根柴火,說道:“冰蓮子沒有增添內力的功效,只是味道和普通蓮子有些差別而已,可暫時飽腹。”
寧莞:“這麽說傳言是假的。”
裴中钰輕輕颔首,“江湖傳言從來就當不得真。”十句裏面最多信個半句。
他每逢花謝去一趟半月谷,也只是因為冰蓮種原就是裴家的東西,他去拿回來而已。
聽到這話,寧莞輕輕咦了一聲,她今天吃了兩粒,還以為能白得兩年內力呢。
果然,這世上就沒有天上掉餡餅,白吃午餐的事兒。
寧莞摸了摸華霜序給她的那兩本手劄,又想半月谷再難回去,以後路上孤身一人怕是不大安寧,寧莞微有感慨,“裴公子功夫卓絕,若能跟你學兩招就好了。”
裴中钰微搖頭。
寧莞笑了笑,沒說什麽,她只是随口感慨一句,星命相術尚未研習透徹,也抽不出太多空來關注其他。
裴中钰見她沒出聲,側眸看了看,大概是覺得自己表達的不清楚,他撐着劍,唇角微動,又添了一句以作解釋。
“我裴家劍法不傳外人,我也不收年齡比我大的人做徒弟。”
寧莞:“……”不是,你什麽意思?怎麽聽着總覺得哪裏不大得勁兒呢。
作者有話要說: 裴中钰和楚郢為啥會長得一模一樣,會在後面拜裴中钰為師的一節講清楚的(其實前面有伏筆來着←_←)
時間線如下:
華霜序年齡>晏商陸>裴中钰(三人都是大晉謹帝的爺爺和盛皇帝年間)→晏蔚然卒(大晉謹帝初年)→洛玉如入宮(大晉謹帝中期)→洛玉如卒(大晉謹帝卒)→跟師翡翡學醫(大靖建國初,靖元宗年間)→小太子當政(大靖明“宗”皇帝)→現在(小太子孫子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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