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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莞隐晦地落了些許心神在公西耀身上, 一邊聽着雲公子與陽嘉女帝閑話。

小榻長案橫正在前, 一人清俊端和,一人慵懶冷淡, 眼看着倒也是一雙極相合的璧人。

更深夜靜, 雲公子留宿正德殿, 寧莞便起身告辭, 與斜抱小兒的碧衣宮人同行而出。

殿外高懸宮燈, 照得人影綽綽, 寧莞也不知住處, 還是正德殿的內侍總領做了安排, 請她在月滿齋落腳。

月滿齋的掌事宮人喚作茗芋, 三十以上的年紀,久居深宮,原是北岐先帝嫔妃身邊伺候的, 如今換了女帝高坐上位,皇廷空虛,便沒她什麽事情了, 每日也就守這一方清閑地。

寧莞沐浴後, 披發坐在層層軟褥裏,問起如今北岐皇宮裏的大概情況。

茗芋換上燈罩, 回道:“聖上膝下一共三位皇子,宮裏也只這三位的生父是名正言順的,一位姓張,一位姓席, 一位姓雲。”

她滅了一盞最亮堂的紅燭,稍稍壓低聲音,“張公子不怎麽出來走動,席公子與雲公子兩人的住處平日是最熱鬧的,只不過真論起來,還是雲公子更得聖心些,陛下這兩年只叫他留宿的。”

雲宿出身北岐望族,才學突出,卓荦超倫,儀容更是絕佳,風度翩翩,僅在十五的年歲就廣有盛名。後剛一及冠,就自請入了還是公主的陛下的府邸,那一日可是叫殷都城裏無數貴女愁苦斷腸,淚濕雲巾。

這樣身份,這樣的姿儀,這樣的才能,還自請入府,饒是陛下,也不可免更添心喜。

茗芋說完便退至側間,寧莞也沒有貿然問起水風岚這個人,而是側躺在床上,在腦子裏過了一遍皇宮的人物關系,後才撐不住沉沉睡去。

半夢半醒時心想,女帝做師父,她也是要學着怎麽做個女帝?

寧莞是寅時過半起的身,陽嘉女帝早早使了宮人來叫她過去,一起在正德殿用膳,随後前往早朝所在的理政殿。

寧莞與內侍總領分立禦座兩側,俯視着下方叩拜的諸臣。

私底下的女帝慵懶冷淡,朝上的女帝卻是殺伐果決,說一不二,冷厲得如同橫刀利刃,高懸于脊梁之上,随時都有可能一揮而下,讓人當場殒命。

寧莞以為這次是要學着做個女帝,直到被禁軍拖下去的官員痛哭流涕高呼饒命,滿朝文武齊齊跪地說情,她悄悄轉眼,瞄向身穿玄色衮服的公西笏。

女子冷眼寒目,面無表情,眉峰隐有戾然,絲毫不為所動。

到此,寧莞才驚覺,公西笏最擅長的不是當皇帝,她所能跟着學的也不是如何解決國家政事,而是對方尤為突出的心狠,冷漠,甚至于嚴苛又無情的手腕。

下朝後寧莞依然随侍左右,正如所想的那般,陽嘉女帝并未讓她過多接觸政事,只叫她跟在一旁,寸步不離。

因得如此,她倒是常能見到雲宿和公西耀這父子二人。

女帝與雲公子獨處時,寧莞與公西耀便多待在偏殿裏。

公西耀尚還懵然不知事,寧莞就先暫時壓下了自己一巴掌糊上去的心思,來日方長,不着急,總能逮着機會收拾收拾他的。

女帝的日常,除了上朝、處理政事和閑暇聽曲外,有時還會親自往天牢審訊的地方走走坐坐,看看皇權博弈裏敗落的叔伯兄弟,或是親自挑選調教合心意的暗衛死士。

寧莞更多地是做一個背景板,和內侍總領也相差無幾了。

突有一日,雲公子照例往正德殿送湯來,人剛走,女帝放下折子,背靠寬椅,問道:“你以為宿郎如何?”

她驟然問起雲宿,寧莞猶豫了一瞬,還是回道:“不敢妄言。”

陽嘉女帝嗤了一聲,“你跟在朕身邊一月有餘,卻連句話都不敢多言,還是如往常一樣的沒用,你要知道,有時候謹慎太過也不見得是什麽好事。”

寧莞也不做辯駁,安靜聽着。

女帝斜了斜身子,半阖雙目,也沒再說話。

做女帝的徒弟,算是目前為止最輕松的活計,公西笏初登帝位,事多繁忙,并不怎麽管她,也從不主動教她什麽。

寧莞也樂得清閑自在,她過來也本就不是為了學什麽,又注定待不了多久,也犯不着苦費心思,而是專注于打聽水風岚此人。

據水一莟所言,她母親三十七八,簡單算算,如今也就差不多十五及笄,還很年輕,也不知到底和北岐皇室搭上關系沒有。

因為怕公西笏有所察覺,寧莞行事異常小心仔細,唯恐露出丁點兒馬腳,私下叫人往水家莊查探也轉了好幾道彎兒,傳了好幾道手。

這天傍晚,寧莞待在敞開的槅扇邊,正看着去水家莊的人遞回來的消息,剛拆開信封,便有正德殿內侍進門來,隔着輕搖慢晃的緋玉珠簾,躬了躬身,說道:“寧大人,陛下請您馬上往天牢去一趟。”

天牢?

這個時候叫她去天牢做什麽?

寧莞心裏咯噔了一下,莫不是她暗裏找水風岚的事情了被發現了?

諸多猜測自腦海中一晃而過,寧莞點頭應好,借口換身衣裳将信好好藏了起來,這才随着內侍去往天牢。

北岐氣候幹燥,只是天牢半陷地底,終年不見天日,比起旁的地方要陰涼濕寒些。

寧莞順石梯而下,陽嘉女帝穿的一身裙擺寬大的暗紅交襟裙,樣式極簡,但其上黼黻卻尤為華麗,貼合着身材與氣勢,甚是威嚴。

她正接過吏者遞來的長鞭,上挂着倒刺,浸了鹽水,微端落在地上,洇濕一團。

長鞭劃破空氣,帶起騰的聲音,啪地落在被捆綁在架子上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四五十歲左右,與陽嘉女帝又兩三分相似的臉皮子驟然狠狠抽搐了幾下,喉嚨發出強忍痛意的嚯嚯聲。

這個男人寧莞見過,北岐先帝一母同胞的弟弟,陽嘉女帝的親叔叔,恒王。

此人意圖造反謀亂,妄想推公西笏下臺,昨天早上剛剛被捉拿下獄。

一鞭子下去,女帝未有停手,又連着落了近十鞭,将鞭子甩給寧莞,說道:“你來。”

寧莞看着已經十分凄慘的恒王,捏着木質的握柄,一時沒有動作。

女帝冷聲道:“優柔寡斷。”

恒王艱難地諷笑了兩聲,“公西笏,你這徒弟可比你知事多了。”

她冷笑,“王叔啊,事到如今還嘴硬呢,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恒王呸了一口血,“你又算什麽東西,不還是謀權亂政,逼父篡位,牝雞司晨,不守婦道,指望着誰能信服你。”

公西笏擡起下巴,睥睨道:“你來來回回,也就只會說這幾句話了,成王敗寇,誰跟你論什麽男女?”

她似笑非笑,“輸了就是輸了,贏了就是贏了,說什麽君子頂天立地,承認一句自己技不如人就這麽難嗎?”

言罷,轉身指了指手,沖寧莞說道:“愣着幹什麽?力氣都不會使嗎?沖着他的臉,一鞭子下去,一鞭子上來,讓他好好睜大眼來看看,我北岐究竟是誰當家作主。”

她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也由不得寧莞拒絕,依言動了手,牝雞司晨那四個字聽着确實有些不大爽快就是了。

看她皺了眉頭,陽嘉女帝撇過一眼,“你倒是仁善。”

寧莞收了鞭子,回道:“非是仁善,只是不大習慣。”

陽嘉女帝道:“既然不習慣,就多來幾回,總有一天就适應了。”

她背過身,挂在牆上的燭臺拉下一道長影,“行了,走吧,時候也不早了,還得再去見一個人呢。”

寧莞跟在她身後,再下了一段石梯,到了最底下的地牢。

白底的繡鞋踩落在鋪展開的石板地上,也有細細碎碎的聲響。

她并不知女帝要去見的人是誰,只以為又是哪個定了罪的官員,随行的內侍總領悄聲與她道了一句,“是恒王的同夥。”

等走到最裏的牢門前,寧莞一見裏面的人,不禁一愣。

坐在幹草上背靠石壁,束發微亂,一身狼狽的,不是別人,正是雲宿。

她稍有訝然,說道:“雲公子?”

雲宿早聽見了動靜,他擡了擡頭,眼尾輕翹,又轉了轉脖子看向女帝,聲音還是平和的,“陛下。”

公西笏背着手踱步往裏,曲了曲膝,半蹲在他面前,半邊臉掩在光線不及的陰影裏,緩聲道:“宿郎啊宿郎,你這是騙得朕好苦啊。”

她嘆了一聲,“你們就這麽見不得朕好嗎,怎麽一個個的,都苦心竭力,費盡心思地想拉朕下馬呢。”

雲宿沉默半晌,“是我對不住陛下。”

女帝似有感慨,問寧莞道:“你說如今這模樣是不是像極那些話本故事裏癡情女子質問負心漢了。”

寧莞輕輕啊了一聲,不明所以,女帝已然站起身來,裙擺一掠而過,反手拔過侍衛腰間的長劍,劍尖直指着雲宿的咽喉,冰冷的劍身抵着他的下巴,往上一擡。

雲宿被迫擡起視線相對,卻見執劍之人微帶着涼薄的笑意,紅唇輕啓,“你我都是逢場作戲而已,也就別說什麽對不起了。”

“宿郎啊,你們男人是不是都覺得女人天生就好騙的,給點兒甜頭,來些垂愛,就得暈暈乎乎地跟在後頭團團轉了。”

“是朕殺的人不夠多,還是做的事不夠狠,怎麽會給你們這樣的錯覺呢。”

她揚了揚眉,輕輕笑道:“宿郎你啊,尚抵不了朕江山的萬分之一呢。”

雲宿怔了怔神,“陛下……”

寧莞:“……”神經病的爹別不是要被他娘親手解決了吧?這誰受得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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